第六部份
當她滿二十歲那天,腳丫子要伸到地上時,忽地一頓,抬起眼,笑著對上黃鶯的眼。
“鶯兒,你再說一次。”
黃鶯未覺她的怪異,只當她沒有聽清楚,笑道︰
“五爺捎信回來,說他回來時恐怕過午夜了,咱們可以先放炮,用不著理他。”接著神秘兮兮道︰“小姐,這種事本來不該先跟你說,但我實在高興,今晚五爺會帶著四爺回來,四爺好像找到法子可以讓你離開玉春樓了呢。”
“是嗎?只是好像,又不見得一定有用。”這幾年來,她習慣這樣的失望。她真怕,她走之後,哥哥承受不了。
“鶯兒,照你說結婚的夫妻,有一方走了,另一方會難過多久呢?”
黃鶯一愣,大叫︰“小姐!”
“哎,我不是說我,我還活著呢。昨晚我看了本書,裡頭就寫到這事,我沒經歷過,好奇問問而已。”
黃鶯懷疑道︰
“小姐昨晚看的不是那個什麼……書生五湖四海的遊記,遇見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嗎?你還抽了一段念給我聽呢。”那本書小姐看了好幾年,那時小姐臉色難得的嚮往,讓她看得眼楮好痛。
不管其它爺們是怎麼詳細描述外頭的天地,小姐始終看不到,始終無法去想像。
“你記得真清楚。我是說前晚、前晚啦!”
“小姐看書些書也不用看得太仔細,就我想,婦人守寡一生,代夫教子,兒子長大後考取功名以報母恩。如果是丈夫嘛,不出兩年便又續弦,一家和樂融融。”
春花笑出來。“鶯兒,你沒有看過那本書,倒是把劇情猜得透徹,可見大夥都是這樣的。”這樣一來,她就放心了。
“小姐,你快下床,我還趕著替你畫花呢。昨晚我夢見新的花樣,五爺回來一定驚艷。”
“你連作夢都夢著我,我……”春花輕聲道︰“鶯兒,我有你,真好。”
黃鶯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小姐,你說這做什麼?”
“我難和悲秋傷春嘛。哎,我有點不舒服,鶯兒,你替我拿哥哥上次帶回來的玉石。”
黃鶯應了聲,連忙取過櫃上盒裡的羊脂白玉。
春花掛在胸前,眉目歡笑︰“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可五爺不愛小姐身上戴太多玉的。”又是玉鐲,又是玉耳環,現在加了個玉煉,這……
“你也知道我一不舒服,戴著玉睡就好些。我想眯個眼,要是我中午沒起來,你就讓別作飯,我想睡足,等哥哥回來,讓他叫我吧。”
黃鶯連忙上前摸摸她的額面。
“很不舒服嗎?都在冒冷汗呢。”趕緊拿出手絹拭去她的汗舉珠。
春花只是輕輕一笑,指指洗臉水。“你都端出去吧,我好困呢。”
“好、好,春天剛至,去年小姐也是這時候受了點風寒,小姐要好好保重啊。”她叮嚀︰“要不,五爺會心疼的。”
“嗯。”春花等著她走到門口時,忽地叫道︰“鶯兒!”
黃鶯回過身。
“上回,求春哥哥說要在迷周城開學堂……到那天,你去瞧瞧,然後說給我聽好不好?”
黃鶯失笑︰“小姐你放心,我口才不如六爺好,但保證一定說得翔實,我哪次不這麼做呢?”學堂的事,小姐很有興趣,她自然會把每件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黃鶯正要推門,又聽見春花道︰
“鶯兒,我太久沒出門了,都快忘了園裡是什麼模樣。你常在園裡走,你覺得哪地方視野最好?”
黃鶯想了想,笑道︰
“視野再怎麼好,有著高牆在,哪能看見外頭?不過從五爺的厲風樓到這兒,經過的院子裡有小姐喜歡的玉簾廊道,那兒夏天特別清涼,到了冬天也不會很冷,四爺曾說,那院子的風水在園裡算是好極。”
春花眼一亮,點頭。“你一提起,我也覺得好……鶯兒,哪天我要能真出去了,你記得,代我問二哥他們,讓我去那院子,好不好?”
“……小姐,你、你……”五年來,小姐沒說過一句想出門,為什麼……
春花眨眨眼,笑道︰
“你別誤會,我說說而已,總是個嚮往嘛。鶯兒,你知道我怕熱又怕冷,能待在那院子裡,聽著玉簾的樂聲,就這樣待一上輩子也是一種享受。”
“小姐,明天我就拆個兩串玉珠,掛在這床頭上,讓你聽到厭為止。”
春花微微一笑,既沒應允也沒拒絕,又道︰“還有,哥哥回來後,我還是睡著的話,就叫他自個兒去睡,可別一直等著我醒。”
黃鶯愣了愣,點頭。“好。”
“還有,還有,哎,鶯兒,前兩天我不是有件新衣嗎?哥哥還沒看過呢,明天……你一定要幫忙我換上它。”
“……嗯,哪次不是我幫忙小姐更衣的?”黃鶯心生疑竇。
春花露出燦爛的笑來。“再見,鶯兒。”
黃鶯心裡有些不安,卻一時抓不住那感覺,出了門,她放下水盆,又踏著腳尖,仔細看著門上的擺設。
她天天看,天天確不定期,這才放心離開。
春花望著那關上的的門,又重復低語︰“哥哥,你千萬別等我啊……”
她費力地縮回腳,整個人虛脫地癱軟在床上。
天下之大,竟然沒有她容身之處了。她連下床也下不得,如果不是這玉床,只怕她早就被逼得無路可走了吧。
她抱過昨晚看完的書放在胸前,想了想,又把書放在枕下,而後吃力拉過薄被覆在身上。
她翻身面向床內,閉上眼。
通常她這樣睡時,哥哥不大會驚動她,應該不會太早發現才對。
她不想留下任何話。不管留下什麼話,哥哥一樣苦,何必呢?
現在,她終於明白,她沒有搶人姻緣。
從頭到尾,她不是搶,只是佔用哥哥的日子。從頭到尾,她沒有機會去搶,去霸住哥哥,時候到了,就是她走的時候。
這樣說來,哥哥真正的姻緣應該快到了吧?想必哥哥也不會再苦多久,雖然她有點不甘,但至少她放心了。
難怪送子娘娘始終不送孩子來,原來她不是正主兒,自然不肯把孩子送給她跟哥哥。
她十三歲時,藍藍曾說她該去找她心裡最的一件事,那時,她一知半解,哪來最的事兒?
一直到她無法跨出八風園的當下,她才明白她最想要的,只是跟哥哥在一塊,只是跟七焚在一塊。
其他的,她寧願放棄。
就算不該留,她還是想跟哥哥在一塊,她喜歡哥哥,喜歡他啊!
她十三歲那天才發現自己有多喜歡哥哥,喜歡到天天懷著感恩、開朗的心情留在玉春樓內。
不算晚、不算晚,今年她二十,至少她比其它人幸運,有七年的時間珍惜這段感情。
七焚待她好極,明明都是殺人無數的人,卻願意耐住性子,陪著她在一方之地分他們的世界。
哥哥對她情深意重,她捨不得啊捨不得哥哥,哥哥……
她有些發困,意識逐漸渙散。
天下真無她容身之處……現在,她就可以回到屬於她的地方了嗎?
大興皇朝這樣驅趕她,逼得她無路可走。她認了,在她心裡,只要七焚、只要哥哥接受她這外來的人,她便什麼也不要了……
哥哥……哥哥……我想見你最後一面……下輩子你等我,讓我看著你老去……好不好……
意識終於盡散。
一覺醒來,天黑黑的。她有噗驚詫地看著四周。
這裡是她的房間,她還沒死嗎?
“鶯兒?”她叫著。
沒有任何回應。
她遲疑一下,發現身子竟然比睡前輕盈許多,不你先前得費盡千苦才能躺回床上。
她一腳踏到地,雙眸大張,連忙滑下床。
來回試走好幾步,竟然有路可走。
這是怎麼了?
她又驚又喜,推門而出的同時,似乎有什麼拉扯她的身子,她一時不穩,向前撲了兩步,但她不及回頭察看這異感,就發現自己竟然踩在八風園內的泥地上。
她不由得滿面錯愕,驚喜交錯、難以言喻。
哥哥呢?她想讓他看看,她終究還是能留下了,皇朝還是放過她了,她跟哥哥終于能廝守終生。她要為哥哥生很多、很多孩子,撫平哥哥內心的煞氣,要讓哥哥跟七焚知道,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對他們天生厭惡的,她還要叫哥哥陪著她走遍天下……
“小姐!”
平靜的叫喚,出自不遠處。
“誰在那裡?”春花偏著頭,上前幾步,瞧見有名奴人跪在地上。“你怎麼不抬頭呢?”
這奴婢有點眼熟啊……
“小姐,奴人等你許久,終於等以你了。”
春花見她抬起頭,怔住。“姐姐?”正是她幼年時候在簡宅被殺死的奴人姐姐。
“小姐還記得我……小姐多年為我菇素,我都收到了。”那奴人感激道。
“……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啊……”春花恍然大悟,激動的神色剎那歸於平淡。她輕輕一笑,上前扶起奴人姐姐。“我就說,我怎能走出房呢,原來已經……”
那奴人低聲說道︰
“奴人知道小姐怕鬼魅,求判官等待小姐歸家時,親自迎回小姐,再去投胎。”
“姐姐,我菇素可不是要你報答啊。”
那奴人只是淺笑道︰
“小姐在這世上受委屈了。這世上,太過卑微、太過不公平,小姐乃天生玉胎,這世間不適合小姐,地府判官是小姐舅舅,等回到地府後,小姐必如歸家中,再也不受大興皇朝之限。”
春花應了一聲,回頭再看玉春樓一眼,有點不舍,只盼哥哥別苦。
驀地,院子的那頭,有人匆匆而進。
她呆住。
那奴人低聲說道︰“小姐,該走了。五爺天生煞氣重,對你魂魄不好。”
“嗯……”她腳步未動,癡癡地看著他。皇朝的老天爺對她還算不錯,終於讓她見到哥哥最後一面……
“小姐,真的得走了。”
她嘴角輕輕翹起,輕輕來到他背後。他正要推門——
“哥哥,以後你不用這麼辛苦了。”她柔聲道,笑容漸漸淡去。“我走了,你……保重……再見了,哥哥。”
倏地,南宮朗回身眯眼,注視著寂靜的夜色。
他的視線掃過她,並未停留,只覺今晚玉石相擊的清脆聲音老響在耳畔。沒有風,哪來的玉石聲?
她閉上眼,轉身對那奴人道︰“咱們走吧。”
身後的男人不再理會這些幻聽,直接推門而入。
“春花?”
不要發現、不要發現……哥哥現在這麼快樂,不要這麼早發現,至少,等以明天早上……
“春花?你起來,我有好事跟你說。春花?”
她怔了怔,而後撫上心口。
過往春花的日子歷歷在望,即使她在陰間土地無路可走,但她從不後悔那樣的日子,有她喜歡的人、有她愛的男人,還有許多與她無緣的人……
“我……憐君吧,就叫憐君。”她與哥哥從此陰陽分隔,無論往後他喜歡上誰,是不是還記得她,她都希望他失去她的痛能短些。
“好,憐君,過奈河橋吧!”
然後……然後……
第3卷.歸鄉上
三月初春,綠芽漸現,前幾天落了一場小雪,沒下幾個時辰就讓溫暖的太陽給融了。
新年新氣象,市井間開鋪子的生意興隆,有婚慶的趁著三月好日子辦一辦,旅商選在三月開始一年的奔波,一時之間,大興皇朝從冬眠裡活了過來。
陽光初露,暖融融的春意洋溢著,在明媚的春天裡幾乎可以看見點點春光在閃閃發耀著。
一名書生扮相的青年……他確實是個青年,一身雪色半透明綢紗綢的書生長袍,裡頭也是素白的衫衣,一層層的,至少穿了三層禦寒。
他束著黑溜溜的長發,撐著黑傘,走一步退二步,一個上午盡耗在街頭的幾個攤子前。
這小書生一定剛從偏僻的鄉下來,才會像個鄉巴佬一樣,連個豆花攤子都要停下老半天,對街門可羅雀小飯館裡的老闆心裡這麼想著。
一上午他閑著沒事幹,就坐在飯館前的板凳上觀察著。
人來人往都忙著事呢,就只有那書生閑逛,而且像個土包子似地走著,非得每個店家都停個幾時辰才罷手。
接著,他瞧見那書生眼波一動,移到這頭來。飯館老闆早胸有成竹,打算這書生一近身,就問他有沒有錢,沒錢免談,霸王餐絕輪不到他頭上。
他眼楮可是利得很,這書生逛歸逛,卻沒掏出半毛錢過。
那秀氣的書生果然笑咪咪地走來,卻是越過正要喝聲大罵的老闆,驚喜隔壁的書鋪。
憐君雙眼都發光了,連忙收起黑傘,輕輕撫過櫃上的每一本書。
真好真好!
陽間就這點好,要什麼書都有,不像在地府,一開始他念的都是些地府手則,要不就是什麼菩薩經,雖然同樣都是書,但感覺就是不一樣,後來,他簡直倒背如流,還得求其他地府小鬼,看看有沒有人燒書下來給他們!
這年頭,陽間人什麼都燒,就是不肯燒書,氣得他很想上陽間宣導,燒銀子燒金子,生活可以很富裕沒有錯,但一定也要燒燒書充實心靈,不然對下頭的書生真的很痛苦。
幸虧年前有名德高望重的師傅下去,弟子燒了一整套他的著作,在那師傅轉世前,他抱著師傅大腿,哭著求他轉贈給他,他這才含淚有書可讀。
陽間的都是新書啊!他感動地差點掉下眼淚。
憐君非常小心翼翼地翻起一本新書,讀得津津有味。
生前都是差人送書進府,他沒有來過書鋪,更沒有這種書一出來就馬上可以閱讀的激動……啊啊,陽間就這點好就這點好!
他甘願留在這裡非常甘願啊!
“公子?”
“嗯?”
“那個……都一個時辰了,您看得這麼入迷,要不要帶回家看?”
“……”憐君默默放下書,有點不甘情願。他身無分文,哪來的錢買書?
所幸,書鋪的員工還替他留點文人面子,沒有再逼他買書。
憐君正要離開,陡地,身側有人取過那本書,露了牌子給那書鋪員工看。
憐君瞄到那牌子上寫個‘風’字,他訝了聲,往那手的主人看去。
那主人也是個書生打扮的男人,較憐君高些,同樣一身白袍,身骨文人派,面貌不算極俊美,但眼楮十分漂亮,看起來就是很舒服的一個人。
如沐春風,說得就是這種人。
那書鋪的員工連忙叫道︰
“是三爺……”不對,八風園的三爺是個啞巴。他訓練有素地看著簡三爺的手勢,用力點頭。“是,小的明白了,小的會馬上差人送新書到八風園。耶?三爺不住在八風園裡嗎?”他一頭霧水。
憐君看看他們,輕聲接道︰
“你家三爺是說,他在城巷裡有間宅子,每年春天開始,以一季為限,有新書就送到召興街的簡宅去,過了春季,他就不在這裡了,小哥,你是新來的,對吧……這也是他問的,不幹我事啊!”
那名白衣書生跟書鋪小哥同時瞧向憐君。
憐君笑道︰
“以前我家裡人也有不方便說話的,我學了點手語,何況這位簡兄眼楮很會說話,很容易讀的。”
很會說話?書鋪小哥呆呆看著簡三爺的黑眼。他完全沒有慧根,他只知道簡三爺的眼裡很溫暖,不像其他爺兒或而暴躁或而嬌貴。
那姓簡的書生微微一笑,對憐君比了個手勢。
憐君驚喜接過那本書。“要送我嗎?三爺真是……”他眼淚汪汪,等他讀完這本書,先轉燒給地府小鬼,等下去後再討回來。
書鋪小哥低聲提醒︰
“我們家三爺姓簡,貴名求春。”
“在下崔憐君。”憐君笑盈盈地作揖道︰“沒有想到這間書鋪是八風園的,今日有幸得見簡兄,真是憐君的幸運啊。”
簡求春始終微笑,跟他比著手勢。
他注意到這個叫崔憐君的青年,偶爾瞄著手勢,但大部份時候都是在看他的眼楮。
他的眼楮,真的會說話麼?
簡求春索性不比手勢,就跟這個外貌看來有點孩子氣的小書生對看。
書鋪小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搔搔頭,去整理書了。對不起,他只知道嘴巴會說話,眼楮如果能說話了,他可以去當大仙了。
過了一會兒,憐君先是面露遲疑,而後綻笑作揖,道︰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簡兄,小弟就叨擾幾天了。”
簡求春微地驚詫,比出手語──
“我的眼楮,真的會說話?還是你會哪門子讀心術?”
“唔……小弟不會讀心,我也沒那能耐,能一句一句讀出來,最多,只是看見簡兄眼露熱切歡迎,說穿了,就是你我心有靈犀一點通嘛。”
簡求春深深看他一眼,做了一個較為復雜的手語。
“請簡兄節哀順變,能讀你的人就算走了,但這世上絕不只有她,一定還有其他人呢。”憐君嘆聲道。
“三年多前的事,就算有悲傷也早就淡了。”那修長的手指做著手語。
憐君聞言,眼兒一亮,點頭稱是。
“簡兄說的是。時間能淡化一切,該悲的悲過便是,明天還是得過活呢,你這種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簡求春含笑看著他,主動牽著他往門外走去。
外頭春陽高照,憐君縮了縮肩,直覺以寬袖遮陽。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車上有個‘風’字的標志,書鋪小哥抱著一疊書奔出來,叫道︰
“三爺,來了來了!這十幾本是新進的,等晚點,我差人送剩餘的書過去。”
憐君樂得眉開眼笑,連忙幫忙接過。“多謝多謝!”
“} 饈橐膊皇撬湍愕模 閾皇裁矗俊筆櫧絛「繚諏 叩陀錚骸鞍朔縟 送 茫 槐氐P牡米鎪 儀頗閌竅縵呂吹模 嶁涯鬩壞悖 羧朔繚埃 惚鷥湃 獾媚殖鍪隆!br />
“鬧出事?”
書鋪小哥瞪他一眼。“別多話別多事,自然不會鬧事。”語畢,見憐君這個弱質書生又小又縴細,於是幫忙扶他一把上了馬車。
憐君稱著謝,笑嘻嘻地把車簾拉妥,免得被太陽照到。接著,他轉身朝簡求春展顏笑著。
簡求春只覺這小書生一點也不懼生,甚至,有點笨到隨便跟人上了馬車。他的眼落在憐君左手上包紮的白布。
憐君笑道︰
“年前被惡盜砍了一刀,至今還沒有好呢。”說到‘惡盜’時,他扁扁嘴,顯然對這砍刀者有著輕惱。
他摸索著腰間,掏出個小瓶子,掀開小角用力嗅了嗅。
淡淡的香火味兒彌漫在車內,簡求春以為是這幾年風行的玩意,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一向與這種流行脫節,只是香火是奉鬼神的,竟也能拿來當嗅鹽,算是皇朝流行躍進一大步吧。
憐君喜孜孜地翻起書來,如入自在之地。
簡求春輕輕眯眼,趁機細細打量這個小書生。
這個小書生細皮嫩肉,面皮有些蒼白,雖然清秀,但總覺得太弱點,不太像皇朝人該有的樣子。他目光移到小書生的喉口,確實有喉結,那就不是女扮男裝了。
簡求春見他看書看得入迷,也不去打擾他。他時常接濟落魄的書生,一年之中他只有一季留在此城裡,那宅子任著那些書生隨意住著。
換言之,他好客,好的客都是些文人雅士,這是七焚人人都知道的事,只是,那些書生多半是跟他紙筆交談,要眼神交流那是癡人說夢。
他望著這小書生,內心起疑。說不出哪兒怪,但總覺得這小書生的氣質有點眼熟,像他曾讀過的一本書,是哪本書呢……
正思索的當口,他又注意到憐君明明讀書讀得心喜,眼皮卻漸漸合上,仿佛被什麼困擾,接著,整個人遽然倒向毛氈,竟是睡得沉了。
簡求春一怔,俯身摸向憐君的鼻下,人還活著沒有錯。還是這小書生得了什麼急劇病癥,竟在眨眼間,在他人的馬車上睡成這樣?
他動動鼻子,發現小書生的身上有更濃的香火味,衣袖半掀,縴細的白臂上竟然有著碗大般的燒傷,且燒傷未成疤。
他一臉錯愕,連忙卷起憐君的袖子,光是這只手臂竟然有三到五處不等的傷,全是沒有復原的燒傷。
他又看見憐君的衣襟裡露出塊羊脂白玉……這玉真眼熟,熟到是幾個月前,八風園飛鴿傳書,至皇朝國土的另一頭跟他索討去的。
一不要陪葬品,二不要太多人接手過,三要的是千年上等古玉,四急用,即使是入宮去厚顏討著,也得討來一個。
他沒問是誰要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塊白玉被轉贈到小書生的身上。
簡求春一時想不出答案來,遂抽回書冊,取過薄毯蓋在他身上。
因為,他發現這小書生通體冰涼,不像死屍,反而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