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蘭芷的事又被議論了一陣,王嬸笑逐顏開地說蘭芷那天是採草藥時摔下山恰好被個路過的年輕富商救了,以身相許是應該的。莊裡的人們還想問些什麼,看著她指頭上箍著的足金大戒指便撇撇嘴和著唾沫嚥了下去。人各有命,羨慕不來的。
後來,王嬸又提了只蘆花雞登上門來說,這事對不住蘇凡,她一個老寡婦沒什麼好償還的,以後要吃雞就上她家隨便逮。蘇凡擺著手說不必不必。背後有人掐他的腰,籬落兩眼冒綠光,口水流了三尺長。於是就勉為其難地收了。
「快!快!去燒盆熱水來,褪雞毛!本大爺嚼了半個月青菜終於要開葷了!」狐狸劈手來奪雞。
蘇凡忙把雞護在懷裡:「你莫嚇它,用它來下蛋孵小雞不是更好?」
你來我往爭了大半天,狐狸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著蘇凡的大腿「蘇凡、蘇凡」地求。無奈讀書人脾氣倔,怎麼也不肯點頭,還鄭重告誡他:「你若吃了它,我、我以後便、便不管你了!」
狐狸臭著臉蹲在門口看那不識好歹的小母雞趾高氣昂地在院子裡轉悠。狠狠地扯斷手裡的草根,就讓你多活兩天,要是三天內孵不出小雞,哼哼,本大爺把你剁碎了做栗子雞!濃油重醬,口味稍稍再甜些……口水「嘩嘩」地流。死書獃,笨書獃!
「咯咯……」小母雞不知死活地跑到他跟前,黑黑的眼睛對上他淡金色的狐眼。不受控制地伸手去握雞脖子。雞眼一眨,再一低頭,籬落白皙的手上開出一多小紅花。
痛!
眉一皺,頭一偏,跑到正在讀書的蘇凡那裡把手伸給他看:「蘇凡、蘇凡、它啄我!蘇凡……」
「你若不害它,它又怎能招惹你?」蘇凡看著書頭也不抬。
狐狸噘著嘴退回門邊一爪子一爪子地撓門,「吱吱」的響聲裡宣洩著他的不滿。
蘇凡從書裡抬起頭看著他的背影苦笑。
狐狸也有溫柔的時候。
這幾天蘇凡總是莫名自己怎會跑到裡屋的大床上來。狐狸站在床邊盯著床架子上的雕花,游龍戲鳳並蒂蓮:「晚上冷,睡不著。誰家你這窮光蛋家裡連個暖爐都沒有……」
晨光照進來,他臉上暈開一點點紅。
「反正都是男的,書獃子你別亂想。」他咕噥著,聲音低低的。
蘇凡覺得有什麼從心裡湧上來,溫暖如昨夜。
看著籬落便想到學堂裡的孩子。或調皮,或膽怯,或彆扭,或爛漫。
有聰穎好學的,舉一反三,如同當年的子卿。放了學還會留下來問他功課。
「只有中了狀元才能當大官,才能讓俺爹俺娘過上好日子。」那孩子的眼清澈明亮,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也有調皮搗蛋的,書不好好念字不好好寫。眼珠子骨碌一轉便不知又生出了什麼鬼主意。趁他一個不留神,便躥上了緊挨著窗口的樹。
「下來,下來,管兒你快下來!莫要弄傷了。」蘇凡看得憂心。
手裡一沉,多了只紅艷艷的果子。
「先生嘗一口吧,甜著吶。」
不一會兒,紅果子落雨般一個個飛進來,所有孩子人手拿了一個,笑嘻嘻地看著他。哭笑不得,訓也不是不訓也不是。
放課後,學生都回家了。掏出懷裡的果子咬一口,脆甜微酸,滿口新鮮的果香。
「對吧?對吧?很甜吧?」窗邊探出個小腦袋,眼睛一眨一眨,燦若星辰。
果子的甜還在口裡回味,看門外,青山半遮著斜陽,晚霞流金,炊煙裊裊。雞群收著翅膀從門前慢慢踱過,後頭跟著大白鵝,脖子一縮一縮,步履蹣跚。「二蛋!小兔崽子!別在外面野了。回家!吃飯!」
遠遠近近的風景,遠遠近近的聲響。簡單、平凡而美好。
「喂,怎麼還不回家?老子餓急了宰了那隻雞可怪不得我。」銀髮白衣的人倚在學堂門邊對他招手。
「好,不怨你。」唇邊綻開笑意。
也許,沒有去科考,沒有中狀元,並不是那麼遺憾。
時光如流水般離去,偶爾濺起一點波瀾。
小母雞不負籬落所望很快就孵出了一窩小雞,鵝黃鵝黃地湊在一起,毛茸茸的,很是惹人喜愛。
狐狸看得口水滴答,軟硬兼施地吵著鬧著要吃雞。又是掀桌子罵人又是抹口水裝哭,晚上就蹭到蘇凡懷裡哀哀地嚷:「我要吃雞!吃雞!雞湯、雞腿、雞翅膀、燒雞、烤雞、手撕雞……」蘇凡只縱著他卻偏不點頭,半哄半勸地跟他說理:「雞還小,還要母雞照顧。你就再忍忍。上回鳳鳴軒的鳳爪還滿意麼?要不我明天去縣城時再幫你帶些?」
第二天傍晚,籬落啃著雞爪兩眼放光地盯著院子裡的小雛雞不放,眼光貪婪熱切又怨毒隱忍。雜在一處望著蘇凡時又添了些可憐。
「哼,這兒的雞不讓吃,老子不會去其他地兒麼?」狐狸恨恨地磨著牙。
沒多久,莊裡接二連三地開始丟雞。
起先是莊口的曹寡婦家養了好多年的下蛋雞,睡一覺醒來就再沒見著影子。臉盤子尖瘦的女人跳著腳在路中央罵了半天,大家勸了兩句都沒放在心上。山村郊外的,哪裡沒有一隻兩隻黃鼠狼啊?
過了兩天,齊伯家的黑母雞也沒了,緊接著是張嬸家的大公雞,李姐家的三隻剛會下蛋的白毛小母雞,還有……沒過半個月,莊裡大半人家的雞都遭了害。這下可了得?誰見過這般的黃鼠狼?怕是來了群餓野狼了!
於是莊裡有人開始自發在夜裡拿著棍子、鋤頭巡邏,都是莊裡的年輕後生和精壯漢子。即使如此,雞還是三天兩頭地不見。莊裡有見識的老人挨個去雞捨裡查看,乾乾淨淨,一點雞血也不見。彎腰從雞捨裡出來後,捋著白鬍子沉吟了半晌才歎口氣說:「怕是出了妖精了。」
此言一出,立刻炸開了鍋。人們聚在大樹蔭底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
「妖精可是要吃人的!現在是吃雞,以後就保不齊了!」
「我三姨奶奶她二姑家的侄子的莊裡就出過妖精,一家五口都死絕了。吸血吃肉,就剩下白花花的骨頭架子,可嚇人了……」
「可不是?河那邊晉江城裡也鬧過鬼。變了個漂亮姑娘的樣子專勾搭男人,凡是被她看上的,不被吸光了精元決不撒手!那人死的時候那個叫瘦喲!眼珠子都突出來了……」
「依我看,咱還是快請個高僧來收收吧。」
「對,對!咱去找族長說說……」
「……」
狐狸在枝頭打了個呵欠,抬眼看見蘇凡正在人群不遠處立著。就伸了個懶腰,一縱身跳到她身邊:「喂!喂!呆子。」
蘇凡顯然在想什麼,被他一喚,「呀——」的一聲朝後退了一步。
「想什麼呢?」看沒人注意這邊,籬落拉過他的手握在掌中。濕漉漉的,冰涼冰涼。
蘇凡掙開他,垂著眼睛不說話。
那邊樹下的談話被風吹到這裡:
「妖怪……」「狐……」「狐妖……」「狼……」「鬼……」
籬落便知道他在想什麼:「你是不是……」
「我信你!」蘇凡截斷他的話頭主動去牽他的手,「餓了吧?我們回家吃飯。」
風吹起,書生黑色的髮絲拂到他臉上,癢癢的。籬落看著他端肅的面容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哪個不要命的搶先一步偷了老子看上的雞?不要被本大爺抓到,抓到了就砍斷手腳吊方樑上做煙燻肉!」
籬落說,我知道你這書獃子認死理,嘴上說相信心裡一定還有遲疑。那就讓本大爺親自出手去把那個殺千刀的偷雞賊抓了來,不然你一直笑這麼難看,老子看了也不舒服。
那時,剛吃過了晚飯,狐狸坐在軟椅上叼著竹籤子看小雞在院子裡跑來跑去,一邊擦著嘴角邊流出的口水。蘇凡正在收拾桌子,狐狸吃起飯來跟餓狼似的,湯湯水水殘渣米粒掉了一桌子,蘇凡每次都擦得辛苦,心疼著這麼好一張棗木圓桌,一次不仔細擦下次積了油膩再要擦乾淨就難了。
聽籬落這麼說雖有心事被看穿的難堪,但是想想也是為莊裡除一害,就點頭答應了。
「如果我抓到了,就要讓我吃雞!不許再賴。」狐狸看雞的眼神複雜了。
不等蘇凡點頭又開口道:「不說話?不說話就答應了。不許再拖,今晚抓到雞,明晚就要有雞湯!不對,今晚抓到雞,今晚的宵夜就是雞湯。就這麼定了,不許多嘴。」
說罷就跳出門跑到院子裡把小雞挨個捉到手裡打量:「這只太瘦,到底是老鼠生的還是雞生的?這只腿太細,腿細成這樣還叫雞麼?這只的脖子太長,難看……」
蘇凡明白確實是虧待他了,就由著他去鬧騰。
於是,莊裡家家人家都忙著修籬笆補雞籠,把雞關在棚裡不讓出來。只有籬落大搖大擺地抱著那只蘆花小母雞滿莊子晃蕩。莊裡人見了替他著急:
「蘇凡他表哥呀,最近鬧妖精呢,快把雞抱回去加緊看著吧,可別讓那妖精給惦記上了。」
籬落撫著雞毛笑得山清水綠:「沒事兒沒事兒,我還愁他惦記不上呢。」
人們無奈地搖頭,沒看見他懷裡的雞已經抖得眼都直了。試問世上哪隻雞能在狐狸的懷裡坐懷不亂呢?
想到再過不久就能把懷裡的雞塞進肚子裡,籬落的嘴角又止不住往上多翹了一分,懷裡的雞似是感應到了他在想什麼,乾脆眼一閉直接暈了過去。一起暈倒的還有正巧路過的巧巧姑娘、迎香姑娘、珍珍姑娘等等……
後來,蘇凡發現這隻狐狸老是莫名其妙跑到他跟前對他笑,半夜醒來也能對上他的笑臉。書生有些奇怪。籬落同樣奇怪地背過身喃喃自語著:「怎麼不暈呢?怎麼不暈呢?」當然,這是後話了。
且說現在,好容易等到了天黑,更深夜靜。這時候人們都在炕上打鼾了,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間或聽到兩聲野貓子叫聲,或者不知從誰家屋子裡傳來的「想死我了……」「嗯嗯……啊……啊……那裡……不要……」「哈……啊……好哥哥……快……快……啊……」的曖昧呻吟,想要聽得更仔細些,卻越來越模糊,漸漸聽不到了。
切!伏在牆頭上的狐狸冷哼了一聲,收回心神繼續盯著牆下正獨自漫步的小母雞。
都已經三天沒動靜了,今天就是專門來釣你出來的。老子就不信你撐得住!
他早就去各處看過了,凡是被偷過的人家雞捨裡都有股淡淡的狐臭味,別人聞不出來,可瞞不過他籬落。定然是同族無疑。
曹寡婦家的下蛋雞,老子半個月前就看上了;齊老頭家的黑母雞,老子去他家吃飯一小半是為了看它;還有張鯽魚家的大公雞,老子想它那兩條腿想得夢裡都流口水了……哪個不要臉的敢在他的地盤上撒野!擺明了就是不買他籬落籬大爺的面子麼?籬落想著,有點被下了下馬威的恥辱感。
月上中天,道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小母雞顯然也困了,縮在牆根下打瞌睡。沒多久,天邊又飄起了小雨,雨勢不大卻密。不消一刻,素白紗的衣裳就濕透了,粘在身上難受得緊。狐狸原就沒有耐心,在牆上等得無聊,身上的難受滲到心裡就升起了煩躁。
什麼破天氣!什麼破地方!什麼破偷雞賊!累得你狐大爺狼狽得跟落湯雞似的。抓到了先綁起來泡染布缸子裡浸上三天三夜,我看你不難受!
巷口走來一個人影,月白長衫油紙傘。一路行一路探頭往四周張望著什麼。行到牆下,看到了牆角邊的雞便抬頭朝牆上輕喊:「籬落,籬落,下來吧。莫要淋濕了。今晚就不要再等了,別淋壞了身子。」
霧雨朦朧,只看到他抬高焦急的雙眼一遍一遍掃視這裡,月白衫子的下擺上還有黑色的泥濘,必是這一路走得匆忙濺上的。立刻站起身跳下去,卻故意拖慢了步子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他見了趕緊把傘遞過來罩住他又用袖子擦著他衣衫上的雨水。
「你來幹什麼?終於看書看膩了是不是?這個樣子跑來,賊都被你喊跑了。」接過蘇凡手裡的傘,竹傘骨入手溫熱,是他殘留下的溫度,手指下意識地摩挲。嘴上卻不依不饒。
「我……對不起。可下雨了,我怕你著涼……」蘇凡忙低聲道歉。
「哼!算了算了……」狐狸心裡頭高興,轉過身怕蘇凡看到他臉上的笑,「也不看看你自己,打著傘肩上也能濕成這樣……」
後面半句說得輕,蘇凡沒聽清,問:「什麼?」
「你……沒什麼。」狐狸覺得渾身彆扭,邁開大步往前走,「還愣著幹什麼?回家,睡覺!」
「哦。」蘇凡趕緊跟上。
正在此時,誰都沒留意,一道黑影「嗖」地一下躥了過來直撲牆角里被冷落了的雞。
「小心!」籬落眼見得蘇凡還懵懵懂懂正要與黑影撞上急忙拋了傘回身去護他。
還是遲了一步,蘇凡不及收勢被黑影撞倒在地,重重一跌,月白衫子大半都沾上了泥。
那黑影似是也不曾料到如此,身形頓了一頓,正是這一頓被籬落抓個正著。
「怎麼樣?沒事吧?哪裡疼?要不要回去貼張膏藥?」籬落攙起蘇凡視線關切地上下打量著。
蘇凡安慰他:「沒事,沒事,還好。」
一聽書生說沒事,狐狸便轉開眼道:「叫你別愣著,偏不聽。你看,差點就被你誤了事了。」
「那你的手抖什麼?」第三個聲音插進來,清脆的童聲,語氣卻分外囂張。
「咦?」蘇凡好奇地看著狐狸另一隻手裡的東西。
尖嘴、細眼、大尾巴。竟是只褐毛的小狐狸。
「叫什麼叫!看本大爺一會兒怎麼收拾你!」籬落氣急,用力去掐小狐狸的脖子,小狐狸「呀呀」痛叫,一疊聲叫著:「先生、先生……」
叫聲淒慘,蘇凡聽得心疼,便要籬落鬆手:「它還小,別太欺負它。」
籬落不聽:「小?年紀小,胃口倒不小!這段日子吃雞吃過癮了吧?說!是後山哪家的?不知道靠山莊現在是你籬落爺爺的地盤麼?」
小狐狸脾氣也不小,硬是忍著疼梗著脖子不說話。
「不說話是不是?那就帶回家在房樑上吊著吧。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說罷,就一手捉著小狐一手牽著蘇凡往回走。
「先生……」小狐狸不理他,只睜大了眼看蘇凡。
蘇凡剛要說話,籬落牽著他的手緊了緊,乾脆攬上了他的腰:「別理它!這小鬼主意多著呢。」
「哼!」沖籬落翻了個白眼,小狐狸回頭繼續哀哀地看著蘇凡,墨黑的眼裡水汽氤氳:「先生……娘親……娘親還在等我回去……」
淚滴了出來,似是滴在蘇凡心口上,忍不住拉拉籬落的袖子:「饒了它吧。」
「別聽它的,狐族向來好演戲。」大狐狸一不留神把自己也算了進去。
「真的、真的……我家就住莊東邊的小果林旁。呀……疼!」小狐狸說著不忘伸長脖子去咬籬落一口,反被籬落在額頭中心狠狠地彈了一下:
「騙誰呢?莊東邊小果林旁只住著管家大嬸。哪來的你呀?還你娘親……」
「管家大嬸就是我娘親!」小狐狸大聲道,淚「撲簌撲簌」落得更凶。
「你?」蘇凡吃了一驚。趕緊去把小狐狸抱來又放到地上。
「先生。」
「管兒?」
小狐狸就地一滾,竟變成了一個孩童模樣,黑髮垂髫,只一雙哭紅的眼睛透著些許琥珀色。就見他喚了蘇凡一聲就撲進蘇凡懷裡失聲痛哭。
「娘親病了,我沒錢請大夫……先前的藥都吃光了,藥渣滓都來回熬了幾遍熬得都沒味兒了……娘親吃不下飯……我就想……就想……」
「就來偷雞。」大狐狸不客氣地說,黑著臉看蘇凡把小狐狸抱進懷裡柔聲安撫。
「莫哭,莫哭,這樣的事兒,怎麼不跟大夥兒說?」
「娘親說,大家都不容易,不要麻煩人家。」管兒抽泣著說。
「好孩子……先帶先生去看看你娘吧。」摸著他的頭,蘇凡想起了自己。
當年也是如此,父親死了,就靠母親給別人做針線艱辛度日。沒日沒夜地繡也換不來一餐溫飽,母親卻因此染病。起先忍著不說,到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拉著他的手囑咐:「不要聲張。窮鄉僻壤的,哪家不是緊巴巴地過日子?欠了人家的恩情還起來就難了……」自己似懂非懂地點頭。看不過母親日益消瘦,就趁著夜黑跑去別人家地裡挖了些野菜搗碎成糊,可惜母親未能吃下一口。
走進管兒的家,四壁空空只點了一根快燃盡的蠟燭,漆掉了大半的破桌子上放了三四個大碗,走近一看,都是涼了的雞湯。
「嘖嘖,好東西都浪費了。」籬落惋惜地說。
被小狐狸瞪了一眼,委屈地去看蘇凡。蘇凡拉著小狐狸的手說:「難為你了。」壓根不理他。
跟著管兒進到裡屋,只見床上的被褥微微有些起伏,想來人是病得憔悴不堪了。
「娘親,先生來看你了。」管兒走上前去低聲呼喚。
半天不聞響動。
「娘親……娘親……」管兒趴著床沿一聲高過一聲,到最後已是哭聲了。
蘇凡在後面站著只覺得又回到十多年前,虛軟得不敢去看。籬落見他這樣,走過去看了一眼,衝他搖了搖頭。
眼一閉,有什麼滑過了臉頰,一片濕潤。是誰握緊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引著他走到床前。
強自鎮定了下精神,捏了捏籬落的掌心叫他放心。又摟過管兒:「你娘已經去了……後事你不用擔心。」
管兒點了點頭,又趴在他懷裡哭了一陣。蘇凡心中也是悲痛難抑,籬落不作聲只站直了身讓他靠著。
經這一宿的周折,屋外已是大亮了。雞鳴晨曉,山莊自夢中醒來,夜裡的悲喜無聲無息亦如生命流逝。
管家大嬸的喪事是莊裡人幫著辦的,簡單的薄木棺材、簡單的豆腐席,大家象徵性地吃兩口再哭兩聲,念叨兩句「也是個可憐的人」「日子過得不容易」什麼的就散了。最後,墳頭邊只有披麻帶孝的管兒還不聲不響地跪著,蘇凡和籬落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滿天的紙錢被風托高到半空又打著旋兒落下,白蝶一般,只是多了份淒涼。
「娘親……」管兒低低地喚了一聲,嗓音沙啞,是再也哭不出來了。
「管兒……你家管兒他,一年前就沒了……都是我不好……」。
一年前,溪水邊。
後山上耐不住寂寞的小狐狸時常化做了人類孩童偷偷溜下山來玩。久了,就與莊裡的孩子們打成了一片,爬樹、偷桃、挖野菜、逮蛤蟆……哪一樣都比山上清苦的修行來得開心。唯獨有一樣狐狸不敢做,便是下河。狐狸生性畏水,打死不肯靠近那清河一步。每回都是在岸邊百無聊賴地幫著看衣服。人類的少年在水中如魚兒般自在,歡笑、打鬧,皆不與他相干,說不羨慕是騙人的。偏偏有人起哄:
「褐兒是膽小鬼!」
「褐兒比女孩兒還膽小呢……」
「褐兒,怎麼不下河?下河呀……」
「褐兒,是不是害怕呀?難道你是不敢脫衣服的姑娘?哈哈哈……」
狐狸性子急,受不得嘲弄。漲紅了臉跑到水邊就要往河裡跳。
「別聽他們胡說。」處得最好的管兒游上岸來阻他。
偏不聽,賭氣地一路跑到河下游。下游河水湍急,一路奔騰匯入晉江。
河水粼粼,在眼前一波一波地蕩漾,怎麼看都覺得會有怪物潛在水底,等它一入河就屍骨不存。
「褐兒、褐兒……」他跟著他一路跑來,一聲聲地叫聲聽在耳裡就想起方纔的笑聲。
於是牙一咬,眼一閉,腿一蹬,彷彿是回到了後山寒冷的冬季,渾身冰冷還伴著陣陣刺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他握在了掌中,恣意翻滾戲弄著推往前,半點由不得他掙扎。又有一股力道加在了他的身上,拼了命地將他往後拉。身體隨波沉浮,感覺在一點一點上升。終於,能夠大口地呼吸,體溫慢慢地回復。他睜開眼,自己竟是在岸上。水裡有什麼一起一伏,被水流衝向遠方。快要看不見時,那東西轉了個身,管兒。
呼吸停滯,心疼得彷彿長老手中的棘鞭正一遍遍地抽打上來。
變回了狐身在莊子四周遊蕩,慢慢從人口中聽說,管兒只有個娘;管兒的娘得病了;管兒整整兩天沒有回家;管兒的娘急得病更重了……
晚上在河邊坐了一晚,什麼都沒想,心裡清明得好似入了道。
第二天一早,推開破舊的木門:「娘親,我回來了。」
往昔的情節一點點從口裡說出來,一年來任何人都不敢告訴,壓抑得辛苦。
「對不起……」墳前的人是管兒也是褐兒。
蘇凡走上去安慰他:「管家大嬸人好,不會怪你的。何況,這一年你也替管兒盡足了孝道。天晚了,你快起來吧。」
「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回後山嗎?」籬落問他。
管兒站起身,慢慢道:「我的命是管兒救的,那我以後自然就是替他活著。」
蘇凡點點頭:「你放心,這事我們不會與第三個人說。只是你一個孩子一個人住總是不妥。不如……」
「我們去和族長商量找個好人家收留你。」籬落眉尖一跳,趕緊攔下他的話。
「這……」蘇凡疑惑地看著籬落,大狐狸心虛地別開眼看天。
「先生……」小狐狸察言觀色只拉著蘇凡的袖子。
「喂!小鬼,少在你籬大爺面前耍花樣!」大狐狸想拉開他揪著蘇凡的手,小狐狸打蛇隨棍上,乾脆抱住了蘇凡的腰:
「先生,管兒現在沒了娘親,是無家可歸了……先生當真忍心讓管兒寄人籬下麼?」
蘇凡為難地看籬落:「也是個可憐的孩子,而且與你又是同族……」
「哼!」籬落轉過頭,恰好看見抱著蘇凡的小狐狸衝他得意地一笑。
想要轉身就走,蘇凡伸手牽住了他,臉上一紅,趁蘇凡不注意在小狐狸肉嘟嘟的臉上惡狠狠地掐了一把,小鬼扁了扁嘴沒敢哭出聲。心裡這才舒服了些。
算了,以後就權當書獃子多養了隻雞。籬落安慰自己。
因為小狐狸的介入,大狐狸的逍遙生活徹底結束。
有時,大狐狸坐在椅上無聊地看著院子裡的雞。想著是把雜毛的那只蒸了好吃還是把黑毛的那只紅燒了才妥當。小狐狸就端著個盆滿院子給雞餵食,摸摸那只的毛再碰碰這只的冠,完了就從雞窩裡摸出兩三隻剛下的蛋跑去給蘇凡看:「先生、先生,你看,黃毛今天又下蛋了!」
蘇凡就放下書撫著他的頭誇他:「管兒是越發地懂事了。」
「那是先生教得好。」小狐狸馬屁功夫一流。
果然,蘇凡的笑容更大了,抱起他放在膝頭:「今天的功課可曾背會了?」
不一會兒,那邊笑聲不斷,好一幅父子天倫圖。這邊的籬落紅著眼看著,隨手又是一牆爪子印。 不懂得看人臉色的小母雞搖晃著身子在跟前走來走去,淡金色的狐眼一瞪,小母雞扇著翅膀飛上了高高的牆頭。
那邊蘇凡轉過來對他笑著招招手,忙把手裡的草根扔了狗腿地跑過去從背後抱住他,看小鬼寫書法。
「難看,跟鬼爬似的。」毫不客氣地評價,搶過筆在紙上「唰唰」幾筆,「看,這才叫書法,知不知道?還不去把它裱起來掛著?」
「果真有些古人的品格。」蘇凡看著他的字點頭。
小狐狸回過頭來衝他扮鬼臉,大狐狸揚揚得意地賞他一個毛栗子。
吃飯時,大小狐狸在桌上打成一團。鳳爪、青菜、土豆絲、蛋花湯。書生一聲不吭地吃著跟前的青菜,大小狐狸爭論著各自該佔有多少鳳爪和炒土豆絲裡的肉絲。
「蹭飯的小鬼滾一邊去!」
「蹭飯吃的老鬼也滾一邊去!」
「偷隻雞也能被逮到的無能鬼不許多嘴!」
「連隻雞也不敢偷的才是無能鬼!」
「警告你,別把本大爺惹急了,不然本大爺讓你家那個矮老頭長老來教訓你!」
「告訴你,別把小爺我逼急了,不然小爺去讓你家那個棺材臉大哥來教訓你!」
「……」
最後還是要讓蘇凡來行使分配權,
「蘇凡、蘇凡,鳳爪本就是買給我的對不對?」
「先生、先生,我今天的功課全背會了。」
教書先生暗暗歎一口氣,柔聲對一臉委屈的大狐狸說:「他還小,你就讓著他點吧。」
這一點分走了大狐狸大半的雞爪,於是為了補償他,土豆絲裡的炒肉絲分他一大半,蛋花湯一人一半,炒青菜必須把分到的配額吃完,不然雞爪就全部歸對方所有。
小狐狸歡呼一聲低頭津津有味地啃雞爪,大狐狸咬著碗邊對自己說要忍,一定要忍。蘇凡見他這樣,就又偷偷把自己的那份肉絲撥到他碗裡,籬落一手拿著筷子一手伸到桌子底下去握蘇凡的。
以上的都能忍,最不能忍受晚上睡覺時,那小鬼居然爬上他和蘇凡的床!
「娘親……先生……娘親……先生我又夢見娘親了……」
每晚每晚,剛睡下不久,籬落的爪子還沒有搭上蘇凡的身,小鬼就開始這般哭著跑上來。蘇凡就起身去抱他,小鬼邊抹著淚邊往他懷裡鑽。蘇凡只能無奈地看他,那眼睛裡寫得分明:他還小,你就讓讓他吧……
於是在蘇凡感激的眼神和小鬼得意的笑容裡,大狐狸抱著鋪蓋卷被趕到了堂屋裡臨時搭起的竹板床上。
月明星稀,能聽到屋外秋蟲的鳴聲,生命力頑強的蚊子「嗡嗡」叫著在耳邊盤旋。洩憤似的「啪——」地一下打過去,雪白的牆上就多了一具紅艷艷的屍體。再起身去拿抹布抹了,書獃子愛乾淨,總是這般做的。復又躺回溫暖的被窩裡,咬著被角翻來覆去沒有想睡的意思。死小鬼,沒事跑來打擾他的清靜,一定要尋一天把他塞進鍋裡和雞一起燉了!
睡得迷迷糊糊,感覺有人來給他掖被子,趕忙伸手去抓他的腕,一使勁就把他拉進被窩裡。
「你……」書獃子紅著臉掙扎。
「噓……吵醒了小鬼我可不管。」滿意地看他停止了推拒,於是摟得更緊些,胸膛貼著胸膛。
果然,還是兩個人睡暖和。
大樹下的龍門陣總是如此熱鬧,蘇凡和小鬼都去學堂了,狐狸趴在樹上聽八卦。
「東莊的二妞生了個女娃,小名叫妞妞……那臉蛋子出落得有些像她們家隔壁的二子。」
「老錢大爺昨晚走了,上了八十的人,算是喜喪,看來是要請全莊的人吃席的。」
「都說走街串巷賣胭脂的貴武在外頭有女人了,可你看,他媳婦一病他不巴巴地在家裡守著?」
「可不是,伺候得那叫一個周到喲!他媳婦這招可真叫厲害。」
「沒錯沒錯,現在他對他媳婦可好著呢。前一陣那女人來他家鬧過,被他給哄走了。」
「前兒,我還去他家串過門子,他都說了,從前是他不珍惜,現在他媳婦這一病才發覺心疼了……」
狐狸支起耳朵仔細聽,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便計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