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間,下了後山就是人間。凡人的茅草屋子,凡人的籬笆牆頭,凡人的雞鴨牛羊。
兩人也不帶小廝,運起身法,日行千里。只揀了繁華的大城鎮落腳。
曾在某處遇到一個乞丐,獨眼瘸腿,臂膀也被折斷,身家全部不過一隻破碗一身破衣。他長年累月縮居在破廟,渾身惡臭,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更休提給他幾個銅板或是一餐熱飯。
瀾淵對他說:「城東郊大槐樹下有金銀萬兩,足夠你醫治手腳再享後半生溫飽。」
乞丐連連磕頭道謝,直到他們走到看不見還猶自將頭磕得「砰砰」作響。
「他命中有九世劫難,熬過這一世,下一生就可苦盡甘來封侯拜相甚至做一世帝王。你何苦要在此刻改他的命盤,叫他提早享了安逸,下輩子繼續償還?」籬清厭惡他任意妄為的舉動。
「世間果報循環,不會錯了因也不會錯了報。此生或是下世,他終是要一甜一苦,我不過是顛倒了順序,該有的因果他還是有,怎能說是我害了他?」瀾淵不以為意,「我只告訴他有金銀,拿與不拿還是他自己來種下因果。」
籬清只是沉思,不再與他辯。
到了京城外,千年帝都,龍蟠虎踞,不同凡響。
瀾淵想起當年那撅著屁股鬥蟋蟀的太子與當街斗富的王孫,不知不覺,數百年不過白駒過隙,只是城牆依舊巍峨高聳。
「便做一回凡人如何?」
「無妨。」籬清點頭同意。
「那就說好了,不許用術法。」瀾淵得寸進尺。
「若用了呢?」籬清挑眉。
「若用了,任憑對方處置。」瀾淵笑意晏晏,是起了遊戲的心情。
「一言為定。」說罷,籬清舉步就要進城。瀾淵追上來跟在他身邊問道:「狐王身邊可帶了銀兩?」
「不曾。」腳下一頓,側過頭來看他,「二太子呢?」
苦笑一絲絲掛上輕鬆從容的臉:「只怕天界二太子與狐族之王要在這凡塵京都食一回嗟來之食了。」
又用手指了指城門道:「你看,此處甚好,人多又曬得著陽光,你我就在這裡安頓吧。坐到傍晚興許就能一人討得一個熱乎乎的肉包。」
籬清不搭話,拿眼角斜睨著瀾淵。
瀾淵展了扇子來擋他的輕鄙:「我也知你是斷斷不肯的,可現下身無分文,進了城該如何住宿吃飯呢?」
籬清瞧著他玉骨描金的山水扇,嘴角一抿,燦金瞳融冰化雪笑意吟吟:「二太子的寶扇可否借來一觀?」
瀾淵暗道不好,想藏卻無處可藏了。
於是,方進了城門,二太子與狐王直奔當鋪。
京城的繁華遠非他處可比,道路兩邊擠擠挨挨滿是各式小玩意。
隨著人群漫無目的地走,脂粉、鮮花、髮簪…隨手翻上兩件,綠衣紅襖的大嬸就湊過來拖著袖子拉生意:「公子家的娘子好福氣呀,這般的好人品又這般的能體貼。您瞧瞧這鳳釵,宮裡頭娘娘頭上戴的新樣式,姑娘們喜歡著呢。您給您娘子捎一個?管保她喜歡!」
瀾淵笑嘻嘻地看邊上的籬清:「我家娘子樸素,不好這些。」
拈起一枝白蘭花放到鼻間嗅:「我倒也想買一朵送他,直怕他不高興,再不讓我近他的身。」
大嬸笑開了,直道:「還有這樣的娘子,辛苦了公子你。那你來看看這一枝骨簪,夠素了吧?公子哥兒也能戴,你家娘子要不喜歡,您就自己留著用。」
瀾淵便買了下來:「好。難為大嬸你如此費心,我先代我家娘子謝過。」
結果簪子回過頭來彎了眉眼對籬清笑:「你看可好?」
狐王冷哼一聲,扭頭就往前走。
急急地追了上去,探著頭明知故問:「生氣了?怎麼這麼容易生氣呢?在下這就給狐王陛下賠禮了,莫生氣了,嗯?」
籬清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停在一個字畫攤前問正埋頭苦讀的書生:「可會畫扇面?」
書生抬起頭吶吶地答:「寫還成,畫就…」
「那就寫一張吧。」
瀾淵見他一雙燦金瞳只對著書生背後的字畫看,臉上也繃得一派嚴肅,心下不由好笑,又怕惹他惱怒,就只得忍著,墨藍的眸子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動。
書生握了筆問籬清:「公子想寫什麼?」
「…」籬清語塞,本就是一時興起,也沒什麼特意的意思。真要問要表達個什麼意思,竟還真說不上來。轉過頭來想問問瀾淵,瀾淵只是笑,擺明了袖手旁觀的意思。
籬清無奈,只得對書生道:「隨你吧。」
書生想了一想,筆走龍蛇,一幅扇面一蹴而就。吹乾了遞給籬清,卻被瀾淵奪了過來,自作主張就納為了己有:「既是給我的,自然是先讓我看。」
扇面上白底黑字,寥寥寫了幾行: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
盼千金遊子何之。
症候來時,正是何時。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垂了眼沉默半晌,把竹扇拿在手中一扇一扇地收攏,手指用力一握,嘴角慢慢地上彎:「這份大禮我收下了。」
墨藍的眸,片刻失神,又瞬間恢復瀟灑。
找了間客棧住下,小二說今晚有花燈會,漂亮得很,兩位不放去瞧瞧。
瀾淵覺得稀奇,等天黑了迫不及待地拉了籬清出門賞燈。
街上的人比白天還多,個個都喜笑顏開的,被紅彤彤的花燈一照,臉上更添了喜氣。樹梢屋前掛滿了各色花燈,有生肖樣的,有花鳥樣的,也有人物樣的,幾個燈籠組在一起就成了一個個八仙過海,嫦娥奔月的故事。街口又設了燈謎,猜對了就送上一份小禮,和和樂樂的,不過就圖個萬民齊樂,國泰民安。有調皮的孩子牽著兔燈在人群中穿梭嬉戲,笑聲隱沒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裡。
走過一條街,街上各家都高掛著六角的宮燈。薄紗裹身的女子畫了精緻的妝容倚在窗前慵懶地向下張望。恰好一陣風吹來,手裡的香帕就飄飄落在那個少年郎的肩頭。那少年拿了帕子往上看,團扇半遮,秋波暗送,白齒輕咬過紅唇,聲若鶯啼:「公子拿了奴家的帕子…」便癡癡地進了門去,滿頭珠翠的肥碩女人帶著一陣濃香迎上來:「翠翠,有公子找!」
只恨一刻春宵苦短,不覺將萬貫家財都捧進了紅紗帳。
「怪道都說人比花嬌。」瀾淵搖著扇子朝上面露齒一笑,滿樓的鶯鶯燕燕便都丟了魂,爭相揮著帕子擠上來賣弄。
籬清瞥了一眼,道:「那你就留在這兒吧。」
瀾淵甩開了一眾熱切的視線涎著臉貼上來,一手摸上籬清的腰揉捏:「要留當然是要一起留才好,聽說這地方還專門備了東西,能讓你…嗯…欲仙欲死…」
籬清一僵,用力掙開他的手,一言不發地大步往前走。
瀾淵放聲大笑,惹來路人好一陣側目。也不在意,笑得越發得意,直被當成了哪位王爺家放肆無忌的不孝子。
笑夠了才發現,那人早已泯然於眾人,竟尋不到蹤跡了。
扇子握在手中,一陣寒意流竄全身,冷得嘴角還維持著上翹的樣子,口中卻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咒文。墨藍色的眼漸漸全轉成了藍,一動不動,專注地搜尋著那個白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