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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第8章
第七章

渭水神君不過一介下界河神,與堂堂東海龍宮相較,當真只是汪洋中一脈細流,不可同日而語。那瀲灩公主是龍族之女,姿容殊麗,出生高貴。那渭水府少主,元神為蛟,其名不彰,其貌不揚,若不是這婚事,天界裡怕也沒幾個知曉還有一處水域名為渭水,府中有少主喚作容軒。無論從哪裡看,渭水府顯然是高攀了。

「累死我了。」局內人火熱朝天地張羅著婚事,赤炎胡亂地抹著額上的汗來跟文舒抱怨,「我個……的,娶個媳婦還要鬧這麼大動靜。」

粗枝大葉的人哪裡受得了這麼些個瑣碎又細小的事。他一大把喜帖看都不看就揮手撒了出去,下面的人急得差點沒跳起來:「哎呀呀,我的皇子喲,您怎麼就這樣送出去了?那誰家是派個小廝去送就成,可那誰家可得您親自去呀!還有那誰家,不單要請那誰,還得請另一個誰。那誰誰誰雖不會來,咱帖子也得送呀,禮數缺不得的……還有,酒席哪能這麼擺?誰和誰酒品都不好,把他倆排一塊兒准要出事;啊呀,那誰和誰八百年前就有仇的,怎麼排到一桌去了?這誰呀?剛入仙班的小仙怎麼跟上仙們排一桌去了?這不對呀,那也不對……都不對呀……」

怎樣的酒席,怎樣的佈置,上轎前該怎麼著,上轎時該怎麼著,回了門又該怎麼著……聽得雲裡霧裡,還讓老龍王歎了一長串氣:「你怎麼到現在還不通人情世故?」

一個頭兩個大。

文舒給他換了一杯涼茶,坐在他對面淺笑:「來年生下位小少主,得管你叫舅舅呢。你當這一聲舅舅是白叫的?」

「還小少主呢!那丫頭能乖乖上轎我就謝天謝地了。」赤炎沈下臉感歎,「那個容軒挺好的,她也見過,是個能容得了她的性子,你說她怎麼……」

這一下就要提起勖揚,赤炎的臉色變得更難看,眼裡都躥出了火苗:「這也是為了她好。那個勖揚哪裡有個能疼人的樣子?」

文舒心說,就你這毛毛躁躁的脾氣也好不到哪裡去。臉上的笑容深了些,聽他東拉西扯些別的。

各家對渭水府有的羨有的妒。曲水府的公主扯著她爹的衣袍哭:「人家渭水府才這麼大點地方都能和東海龍宮攀上親了,咱家好歹也比他們家大些,你怎麼就不能在天帝跟前露個臉說個話?要不然,我指不定就能嫁給瀾淵太子呢!」這話一傳出來,笑煞了天上地下多少好事的人。

有人說:「真是好福氣呀。」

又有人說:「說不准什麼時候就分了呢。」

局外人沸沸揚揚地傳著各種流言,倒不比局內人清閒。

話題兜兜轉轉地繞回來,還是扯到了瀲灩身上:「到時候她要是跑了,這笑話就大了。她看上誰不好?親事是一早就定下的,人家都等到現在了……還有五天,我個……的。」

赤炎一把抓起茶杯一口灌下,臉上皺得能擠出苦水來:「文舒啊,我算看透了。這情呀,愛呀,什麼緣不緣的,說穿了就是折騰,還是自個兒折騰自個兒……嗯,碰不得的。」

「孽緣也是緣。」 嘴角邊的弧度擴大了,文舒笑著他的簡單,「碰上了就要恨當初為什麼要碰上。」

天界日短,百年不過一瞬,何況五天。

今日,便是東海龍宮的大喜之日。

天崇宮已送去了賀禮,看勖揚君的意思,他是不會去了。

窗外有風吹過,一陣「沙沙」的葉響,文舒看著他如往常般倚在榻上看書,書卷掩住了銀紫的眸,長長的發用冠束起再直直地披洩下來,落在紗衣上,襯著上面雲樣舒展的飾紋。葉響過後又是寂靜,簷下的滴漏聲入了耳,「滴答滴答」的,彷彿是滴在了文舒的心頭。

快到吉時了吧?說不清是喜是悲。

「茶冷了。」勖揚君忽然道。

文舒一驚,趕忙回過神來看,榻前的矮几上放一盅清茶,伸手去碰,早失了溫度。

「把魂丟了麼?」銀紫色的眼從書裡抬起來,眸光裡閃著不悅。

「……」文舒剛要回答,眼中一閃,便再說不出話來。

說上來是怎樣的心情,似乎等待了許久終於等到了他意料中的結果,又彷彿是用盡心力去祈禱,厄運卻依舊降臨。

天邊掠來一朵紅雲,轉眼人已站到了門邊。豔紅的喜袍,豔紅的鬢花,豔紅的唇,只有臉色是慘白。

「公主……」文舒開口喚她。

她置若罔聞,只睜著眼一步步走向勖揚君,失了往昔蓮步輕移的羞羞怯怯,這緩慢的步子和這一身的喜色隱隱透露出幾分偏執的意味。

「我……我原本想好好看你幾眼就好。」紅唇顫動,瀲灩幽幽地看著面前的勖揚,「我不想問的。可……可是,我……」

高高築起的壁壘綻出了裂痕,壓抑了許久的感情前赴後繼地要掙扎著從縫隙中解脫出來,心胸都被沾滿。滿腔的愛戀到了嘴邊卻只化成了一句:「我不甘心。」

「勖揚君,瀲灩只問你一句,你心中可曾有過瀲灩?」哪怕只是一絲一毫。

榻上的人神色不變,銀紫色的眼甚至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埋進書卷裡。

「我……我喜歡你啊!」淚如決堤,瀲灩看著他將眼垂下,「我是真的喜歡你……」

喜歡到親手為他縫衣置物,不眠不休熬一碗羹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女,花多少力氣才繡成了一隻香囊,又花多少個日夜才製成那一件長袍。聽說他答應來東海,興奮得她幾夜不曾睡好,站到他面前還懷疑是在夢中。旁人說她下賤不害臊,父兄罵她不識大體,那渭水府的容軒看著她笑得苦惱,她也知他好,天底下興許真的只有他能容得下她的任性胡鬧。可是她喜歡的是他勖揚啊……眼裡心裡都是他。想著能看他兩眼就好,又想著能跟他說幾句就好,再想著他心裡有沒有她?她這樣全心全意喜歡他,他總該知道的,他心裡總有一絲一毫上刻的是她瀲灩的名吧?人心總是填不滿,再如何說心甘情願也會想要一句回應,縱使是一句抱歉。卻原來他連一句「沒有」都不屑跟她說。

「過往種種,在你眼裡,都是笑話麼?」

「公主……」文舒見她面容淒慘,身形也是搖搖欲墜,想要上前攙扶。

她卻甩手揮開,忽然一個箭步衝上前去,自勖揚君手中奪過書冊,逼得他抬起眼來和她對視:「勖揚君,我瀲灩在你眼中只是個笑話嗎?」

如面具般掛在臉上的表情這時才有了鬆動:「是本君迫你的麼?」眉梢微挑,眸中沒有歉意只有不耐。

「你……」瀲灩後退一步,緊抓在手中的書冊頹然落地,滿頭金玉髮飾下是一張恨絕的面孔,「你沒有迫我……是我自己……」

淚痕未乾,嘴角自嘲似地翹起來:「是我輕賤,是我……瞎了眼。」

多年的癡戀頃刻間土崩瓦解,也是自小就高人一等的人,高傲的自尊傷了一次就足夠她痛定思痛。抬手擦乾臉上的淚,絕美的女子直視著那雙沒有感情的紫眸,緩緩說道:「勖揚君,我後悔我愛上你。」

忽而冷笑:「你的眼裡只有你自己。所有愛上你的人只怕都會後悔。」

文舒看著她如來時般化為一朵紅雲急速離去,心裡無端端一聲歎息,卻又生出幾分羨慕。喜歡時能說出來,不喜歡時也大聲說出來,愛得張張揚揚,斷得也乾乾脆脆。那一句後悔……呵……

確實,後悔了,早已後悔。

「茶。」他依舊是疏遠冷漠的口氣,彷彿方才一場鬧劇裡他都只是看得不甚滿意的看客。

文舒忙去端茶盅為他沏一盅新的,他突然出手如電抓住了文舒的手腕,文舒一驚,想要後退,人已被他拖住,一個不穩,重重地跌跪在了榻前,尚不及呼痛,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已近在咫尺,銀紫色的瞳攝魂一般望進來,絲毫不給他避讓的機會。

勖揚俯下身,一手抓著文舒的手腕,一手扣住了他的下巴,鼻尖對著鼻尖,呼吸可聞。文舒只覺滿眼都是躍動著銀光的紫。

「你……」他的聲音中竟能聽出一絲急切,卻只問出了一個字就沒了下文,只是那雙眼看得越發地緊,暗沈沈的紫中閃著幽異的銀光,似要看穿他的魂魄。

兩人沈默地對峙著,越抓越緊的手指和風雲變幻的眸,文舒從不知他在那雙似藏了萬年飛雪的眼中竟也能看到情緒的波動。

「主子,茶。」轉開眼,從他緊縮的視線中逃開,看到矮几上涼了多時的茶盅,文舒勉強開口。下巴和腕上都是一陣疼痛。

他似醒悟般猛然鬆手。

「別再讓我看到那樣的表情。」端著茶盅跨出門時,背後傳來他冷冷地警告聲。

文舒步伐一滯,低低地回答:「是。」

某一日,那位風流滿天下的二太子搖著扇子晃進來聊天:「文舒,我想你。」

文舒看著他的眉眼答他:「我也想你。」

他得意地大笑,扇著那把晃眼的扇子說得唾沫橫飛。

東家長西家短,拉拉雜雜的事都拿出來說。那位下界的狐王當真冷情,他天天溫聲軟語地哄勸他竟也不搭理,又把文舒自釀的酒誇了一通,氣味好,口味好,回味也好……

文舒笑笑地聽著他說。

心情大好的太子口若懸河,從天帝說到如來,從如來說到觀音……從瑤池裡的蓮花說到紫竹林的新竹,說著說著說到了龍族。他用扇子半遮著臉說得意味深長:「龍這種東西,性子是又笨又傲。」

文舒想了想,說:「虧你想得出來。」

他仰起頭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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