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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第5章
第五章

東海龍宮送來一盒子核桃酥,用錦盒盛著,暗紅的盒蓋上雕一幅蝶戀花。

烏龜精化成的龍宮小廝對文舒說:「剛做起來的,還熱著呢!」

文舒對他微微一笑:「費心了。」

跨進門去,在勖揚君前揭開盒蓋,香甜的氣味裡還帶著點溫熱。

「東海龍宮送來的,主子要不要嘗嘗?」

「收走。」勖揚君看了他一眼,把視線移回星子錯落的棋盤,「放你那兒吧。」

「是。謝主子恩典。」文舒道。

走出房時,龍宮的小廝還在。見文舒捧著盒子出來,趕緊湊過來問:「如何?天君嘗了沒有?說什麼了?唉呀……您說這叫什麼事兒?咱公主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了,讓趁熱趕緊送來不說,還得把天君說什麼都記下來,一回去她就問,還說一個字都不許漏!哎喲……這叫什麼事兒?哎哎……您別、您別打開,實話跟您說了吧,咱龍宮都快叫這核桃酥淹了都,做壞了多少才做出這麼一小盒,咱家現在看到這東西都怕了……」

文舒任由他滔滔地說,聽他從核桃酥說到桃花餅,又從桃花餅說到桂花糕,等他說累了才說道:「天君不愛吃甜食。」

「哦哦,記下了,記下了……咱家回去跟公主說去。」雖說是烏龜精變的,可腳下卻不慢,不一會兒就消失成了遠處一個小點。

文舒笑著看他撩起衣擺,短短的腿一邁一邁的樣子。從錦盒裡拈起一塊咬一口,酥而不松,甜而不膩,核桃的堅果香味能在嘴裡回味很久。

小時候,曾有鄰家大娘擅作核桃酥,遠遠隔著牆頭都能聞到那股香甜,口水流得三尺長。大娘常用帕子包一些給他,坐在村邊的大槐樹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啃,喜悅而又不捨。凡間的尋常小食,那位龍宮公主想必學了許久,用來調素琴描細眉的蔥白玉手竟甘心洗手做羹湯。

屋內一雙銀紫色的眼慢慢抬起來,能看到那人怔怔站在門外,青色的衣衫,黑色的快垂及腰的發,面容模糊在陽光裡,嘴角似勾非勾,唇邊半是淡然半是複雜。衣衫飛揚起來,光影朦朧,似乎隨時隨地就能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得無影無蹤。

一剎那失神,指間的棋子忘了要置於何處。

香囊、汗巾、腰佩……香囊上繡一雙雙飛的蝶,汗巾上描一朵並蒂的蓮,紫色繩結纏著銀線打成一條昂首盤尾的龍,護一塊潔白瑩潤的玉。東海龍宮送來的東西總滿滿藏滿了欲說還休的心思。

碎嘴的天奴們聚在一起「嘻嘻」地笑鬧,說:「那東海的瀲灩公主是看上天君了呢!」

「是啊,看看送來的那些東西,呵呵……真是不害臊!」

「她不害臊,你就害臊了?也不知道是誰,不過是端一杯茶,那腰扭得……跟快斷了似的!」

「你……誰扭了,誰扭了?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扭了?」

「……」

文舒站在不遠處聽他們嬉鬧,手中托著件龍宮剛送來的長袍。勖揚君慣穿的紫色,衣襟袖口處繡銀浪潑天,瑞氣祥雲。針腳細密,彷彿一針一線繡的都是心思。

「那丫頭,都是有婚約的人了……」赤炎終於被老龍王放了出來,一能出門就來文舒的小院裡找文舒。說起他那個妹妹就直搖頭,「到現在還靜不下心嫁人。」

老龍王與渭水河神曾有八拜之交,又親上加親定下一樁兒女姻緣,瀲灩公主未出世就許配給了渭水府少主。

「老龍王怎麼……」文舒問道。

「他哪兒能管得住她?也就對我才恨得下心。我都懷疑老子不是他親生的。」

龍王妃早逝,瀲灩長得又與母親極肖像,老龍王自然是百般寵愛,打不得,罵不得,樣樣由著她的性子來。

「那渭水府那邊呢?」

「正急著等她嫁過去。」赤炎撇撇嘴,左耳邊掛著的金環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他們是不知道還是怎樣……前兩天還過來下了聘。再過一陣就該操辦起來了。原本就說好,一等瀲灩成年就辦事的。老河神急著抱孫子呢。」

「公主她……」

「哎喲,我個……的,怎麼到你這兒還是吃這個?拿下去,快拿下去……」赤炎突然跳了起來,指著文舒拿出的核桃酥,滿臉扭曲,「都是托了伯虞那個混小子的福,也不知道他怎麼編的,說什麼那個勖揚愛吃這個。瀲灩那笨丫頭還真信了,一做還做這麼多……好的送這兒來了,不好的就全他媽留龍宮裡了!我個……的,老子現在一看這玩意兒就冒火……」

等文舒把東西撤走了,他才對文舒娓娓道來。

當年天帝御駕親臨東海,龍宮擺下盛宴款待,各方與會仙眾中便有他勖揚天君。彼時瀲灩尚未及笄,珊瑚叢中偷眼看他絕代風華。一見傾心,自此念念不忘。父兄的苦勸都拋到了腦後,成年後便迫不及待要與他親近。連同渭水府的婚事都哭著鬧著不願出嫁。

「你說說,那個勖揚有什麼好?傲得那個樣子,誰都看不上眼……老子最看他不順眼!」赤炎氣鼓鼓地對文舒說道。

「原來是這樣……」文舒點頭,看著半趴在石桌上的赤炎,語氣平淡,「是沒什麼好。」

「就是!對了,我帶你下凡轉轉吧。你不是總說要去麼?」

「仙宮裡走不開。」

「那就跟我回龍宮去,我去跟勖揚說。要他個侍從他還能跟我搭架子不成?」赤炎道,一副不把勖揚君看在眼裡的樣子。

新沏的熱茶冒著嫋嫋的煙,文舒隔著水氣看他,唇邊的笑將散未散。

仙宮花園中有九曲迴廊縈迂蜿蜒,一面臨湖,湖中有游魚往來,怡然而自樂。一面栽花,楊柳依依,如茵綠草上頂幾簇血紅的小紅果,風送枝搖,落英繽紛如飄雪

閒來坐在廊下,賞一會兒群芳爭豔,投一些餌食引來一群紅錦鯉。

身前走來一人,銀髮紫衣,額前一抹耀眼的龍印。

「主子。」文舒忙起身施禮。

「嗯。」他微微頷首,停在文舒身前仔細地看他,銀紫色的眼中波光閃動,「在餵魚?」

不等文舒作答,他自後貼過來,握著文舒的手來取他掌中的餌食。

餌食投進湖中,本就擠在一處的紅鯉爭得更厲害,水花四濺,有大膽的躍出湖面來搶,扭身擺尾,帶起一線水珠。

兩人站在廊下,文舒的手還被他握著,手背貼著他的掌心,稍稍往後就能靠到他的胸膛,連顫抖都不敢有。略側過頭,眼角的餘光能瞥到他的唇,水紅的顏色。

「在想什麼?」他忽然開口問道。

「沒……沒什麼。」心中一顫,文舒吶吶地回答。垂下眼去看湖裡的魚,已經散開了,湖面平和如鏡,幾點粼粼的波光。

他又投了些餌食,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到來、捻動、離開。

輕風拂動,搖落一樹繁花,花瓣被吹落到肩頭時還帶一絲甜膩的香。

他伸手為文舒拂去肩上的落花,完完全全地貼上來。文舒的背抵上他的胸膛,整個人都被他溫熱的氣息包裹住。

「文舒。」他在他耳邊低語,聲音是低沈的,沙沙的,彷彿有回音,「你在想什麼?」

「……」文舒轉過身,對上他溢滿柔情的眼,眸中藏了萬年的飛雪消融成兩泓春水,直直地看進去,似要溺斃在裡面,「我在想……」

側身退開一步,青衣擺動,始終和氣地淺淺彎著的兩道眉驀地豎起,神色冷然:「何方妖孽如此放肆,膽敢冒充天君,你一身的修為不要了麼?」

「哈哈哈哈哈哈……」身後響起一陣朗笑聲。

文舒回過頭,西海龍宮的伯虞,南海龍宮的仲瑾等正簇擁著一人站在他身後,那人銀髮紫衣,額前一抹耀眼的龍印。

再轉過頭,有人一襲藍衣,將一把描金的山水扇款款地搖得正歡。卻是二太子瀾淵。哪裡還有那個陪自己觀魚賞花的勖揚?

除卻真正的勖揚君,旁人都在笑。

伯虞對勖揚君拱手道:「果然連天君身邊的下人都有一雙火眼金睛,才幾句話的功夫就認了出來,伯虞服了。」

仲瑾道:「是天君調教有方,哪像我龍宮,讓伯虞住了三天也沒人瞧出端倪來。仲瑾願賭服輸。」

說罷,從身上掏出顆碩大的珍珠:「這可是上萬年的母蚌上結的呢。」

旁人也紛紛取出各種物件算作認輸。

瀾淵從袖中摸出面巴掌大小的鏡子,光亮的鏡框上雕滿菱花,似是女子隨身之物。

眾人便取笑他:「這是你哪個相好送的吧?在你叔叔面前也敢拿相好的東西來敷衍。」

瀾淵卻睨他一眼,道:「這就是你們不識貨。這可是我昨兒才剛得的寶貝。因它能照見前世種種,故喚作『非夢』。天下就這麼一塊,你說我是敷衍我叔叔麼?」

眾人驚奇,紛紛要湊過來看。

瀾淵得意,指著他們道:「你們又沒前世,照什麼?要能照出來也就是下凡歷劫時的那些,一不小心照出些什麼不能看的東西來,你們不臉紅,我還臉紅呢!」

眾人紛紛嚷道:「你二太子瀾淵還有臉紅的時候?」

笑聲愈張狂,震落廊外瓊花無數,簌簌彷彿飄雨。

笑聲中,文舒平靜地抬起頭來看,那雙銀紫色的眼暗藏了萬年飛雪,圍繞在身遭的溫熱氣息早已煙消雲散。

晚間有人悄無聲息推開他的門,文舒警覺地抬頭,一時怔然:「主子?」

「嗯。」

臉色都遮掩在月華里的天君忽然扔過來樣東西,文舒下意識要躲。東西卻有意識般飛進他的手裡。

巴掌大小的一面鏡子,鏡框上雕滿菱花。

文舒愕然地看向勖揚。

「賞你的。」他抿起唇,語調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別開的眼中有什麼閃過,轉瞬即逝。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文舒看著手中的鏡子想。

瀾淵曾趁無人時悄悄問他:「你怎麼認出來的?」

文舒說:「你叫我名字的時候。」

他,從未叫過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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