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黃
「薔兒,笑笑給額娘看。」我輕輕揮舞著小巧的撥浪鼓,左右搖擺的鼓槌兒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引得炕上的小嬰兒伸長了手臂,努力地想要觸到那晃動著的物體。她小嘴兒微張,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些什麼,只露出了光禿禿的柔軟牙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清亮黑眸,正盛滿了純然的喜悅。
忍不住伸出手去,輕摸著嬰兒特有的柔嫩的肌膚,卻被她一把握住了食指,「呵呵——」我輕笑了出來,扯動著手指跟她進行一場拉鋸戰。嬰兒雖小,力氣卻蠻大的,把我的手指攥得死死的。
「薔兒,你個子不大,力氣倒是很大,跟你阿瑪一樣啊……」
「那是當然,不看是誰的女兒。」一聲朗笑在我背後響起,我回過頭去,不知道胤祥什麼時候回來的,一臉笑意地站在門口,秦順兒正幫他解外氅系扣兒。
胤祥等得有些不耐煩,伸手扯了一把領口,一個琺琅的絆子兒從領口崩了出來,落在水磨地上蹦了幾蹦,發出幾聲脆響兒。薔兒停止了與我的拔河,轉過頭來想往地上看,胤祥已大踏步地走上來,從我身前壓過去,低了頭親向女兒的臉龐,「我的心肝薔兒,給阿瑪親親。」一股室外特有的冰涼又清新的氣息,從我鼻端飄過。
薔兒鬆開了我的手指,改為伸手去抓摸她老爸的臉皮。嬰兒的指甲甚是尖利,胤祥卻渾不在意,還不停地往她的手指上吹熱氣,忽然又用嘴唇含住她的手指,做出要吞下去的樣子,薔兒卻興奮得尖笑了出來。
我笑著搖了搖頭。「主子,給。」小桃笑著走了上來,與我對視了一眼,眼中也充滿了好笑,她把一個官窯手爐遞了給我,熱騰騰的。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轉手把手爐塞進那個眼裡只有他寶貝女兒的父親手裡,胤祥張開手握住了,一邊暖手,一邊不停地逗弄著孩子。
我往後坐了坐,靠在了大抱枕上,順手撿起了早上還沒有做完的小棉襖,有一針沒一針地縫製起袖口來。學會縫製衣物,是我流浪那幾年來最大的成就。屋裡的炭爐不時地辟啪作響,窗台上水仙正開得萬分嬌艷,幽香淡淡地染過了這屋裡每一個角落。
看著胤祥滿懷愉悅地與女兒逗弄著的樣子,我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從薔兒來到這世上,她所享受的愛,大概是這皇室裡所有女孩子都得不到的,因為她有一個不計較性別而全心全意愛她的父親。
雖然能懷上這個孩子近乎奇跡,但是我懷孕的過程卻異常順利,沒有任何不良反應,甚是輕鬆自在地走完了這個對女人來說相對艱難的過程。而胤祥緊繃的神經,卻是直到看見我和孩子並排躺著的笑臉時才放鬆了下來,我猶記得那時他寬大的手臂覆蓋著我和薔兒,是那樣地輕,又是那樣地嚴密……
「在想什麼,笑成這樣兒,嗯?」胤祥不曉得什麼時候湊了過來,一手攏住了我,另一隻手卻握著我拿針的手腕兒,顯是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怕嚇著我,不小心再刺到了我自己的手指。孩子安靜地躺在他身後,顯是方才折騰了一陣有些倦了,胤祥已幫她嚴實地蓋好了小被子。
一陣窩心的溫暖溢滿了我的胸膛,忍不住仰起頭,湊了過去輕輕親了親他的臉龐,又笑說:「沒什麼,胡思亂想罷了。」
胤祥笑瞇了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做出一副色迷迷的樣子,邊笑說:「胡思亂想的好。」
「哧——」我垂眼輕笑了一聲,嘴角兒不能控制地又翹了起來,眼前一暗,胤祥低了頭用額頭抵住了我的。我禁不住抬起眼看向他,那雙總是熠熠生輝的眸子,此時卻幽然得一如仲夏的夜晚,一時間我彷彿感受到那輕柔又溫暖的夜風從我心頭吹過……
「嗯哼!」一聲明顯拿捏了分寸的輕咳響起。我伸手擋住了胤祥離我不過三寸的唇,一陣不滿從他眼裡滑過,我笑瞪了他一眼,探頭從他肩膀上看去。小桃正站在門邊,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但卻不是因為她看到什麼,而是因為她又打斷了什麼。我心頭一陣無力,估計這府裡奴才們都已經對我和胤祥之間時不時的「激情澎湃」見怪不怪了,學會適度適時的咳嗽已經不再是秦順兒的專利了。
「福晉,小格格該餵奶了,奶娘候著呢,奴婢過來抱格格。」小桃兒恭聲說。
「嗯。」我點了點頭,「去吧,她有些睏,要是實在睜不開眼,待會兒再吃也不妨。」
小桃兒一笑,「是,奴婢知道了。」她走了過來萬分小心地把孩子抱起,又對我們福了福身,這才轉身往側屋走去。
「今兒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輕輕掙脫開胤祥的懷抱,走去一旁的案几上,幫他倒了杯茶。
胤祥一轉身靠在了方纔我靠著的抱枕上,一手接過了熱茶輕噓著,一手撫著剃得發青的頭皮。「過兩天就該是皇上六十五歲壽筵了,這回要大操大辦,八哥他們也都摩拳擦掌地想要在老爺子面前露露臉兒,把這筵席辦得漂漂亮亮的。」胤祥邊說邊喝茶,可不知是因為水燙還是別的什麼,他皺了眉頭。
「哦。」我虛應了一聲,伸手拿過方才放在炕邊的小棉襖繼續縫著。
我一笑,突然覺得自己的手一緊,低頭看去,一雙烏亮的眸子正盯著我看,小小的手卻穩穩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對他微微一笑,他這才轉過臉去接著看鈕祜祿氏逗孩子,四阿哥——弘歷,未來的乾隆皇帝。不論他以後是否會變成那個好大喜功、驕奢好色的乾隆,眼前的他卻是一個知書達理、聰敏體貼的孩子。最特別的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卻有一雙那麼冷靜的眼,不知道這是不是康熙皇帝欣賞他的理由之一。
今天是陰曆三月十八,康熙皇帝的六十五歲壽辰,我正和鈕祜祿氏同乘一輛車向紫禁城進發。鈕祜祿氏知我不喜熱鬧,自身的存在又比較特殊,所以特意跑了來,揀了個人少的時辰與我一起進宮。
人若是沒有朋友,活著一定很痛苦,親情,愛情,友情,對一個完整的人來說,應該是缺一不可的吧。鈕祜祿氏對我不善表達卻堅持不斷地交往,我心裡一直感激,也曾想過,也許就是這樣的特質,才讓她有那樣的善終,一個活到八十幾歲享遍人間榮華富貴的太后娘娘。
「今兒的壽筵好像放在了清音閣那邊,聽說是皇上親自在神佛面前捻的戲,咱們也跟著樂樂,沾點兒皇上的福瑞。」鈕祜祿氏笑著對我說。
「是。」我應了一句,又問,「那咱們是不是得先去娘娘那兒?」
鈕祜祿氏點了點頭,「是啊,先去給娘娘看看,看主子怎麼說,橫豎今兒是皇上想見他的小孫女兒。」說著她又低頭哄著薔兒,「看我們的薔兒,長得多俊,大了肯定是個美人兒,弘歷,你說是不是?」小男孩兒認真地上下看了一遍,莊重地點了點頭。我和鈕祜祿氏同時一笑。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直奔長春宮而去,眼瞅著進了夾道,卻突然停了下來,我和鈕祜祿氏對視了一眼,就聽外面一個太監聲音響起,「兩位福晉,德主子特命奴才在這兒等著,娘娘已和四福晉、十四福晉和各位側福晉去清音閣了,二位福晉也請跟奴才來吧。」
「知道了,那走吧。」鈕祜祿氏應了一聲。
「喳!來,這邊走。」那太監應了一聲,馬車轱轆轆地又向前走去。
沒過一會兒,就隱約聽著絲竹之聲傳來,到了側門,門口早有小太監跑來放好了腳踏,伺候著我們下了馬車。
「妹妹,咱們……」鈕祜祿氏剛開口,門裡突然閃出個人來,我們嚇了一跳,藉著燈影兒一看,竟是大太監李德全,我不禁一怔。
「奴才給二位福晉請安。」他一個千兒就要打下去。
鈕祜祿氏忙伸手虛扶,「李公公不必多禮,平常伺候皇上,也受累了。」
李德全順勢站直了身子,嘴裡恭謙地說了兩句這是奴才的本分之類的話,話音一轉,他又笑說,「側福晉,德主子她們都在萬字樓那說話兒呢,奴才這就讓人帶了您過去。」說完他轉身對我略一彎腰,「十三福晉,請您帶著小格格跟奴才來。」
我點了點頭,轉頭對鈕祜祿氏笑說:「那姐姐您先過去吧,我一會兒就來,幫我和娘娘說一聲。」鈕祜祿氏點點頭,什麼也不問,只是將薔兒小心地遞了過來,又伸手拉住弘歷,跟著一個小太監往側門裡走去,我眼瞅著她進了門去。
「那您跟我來吧。」李德全輕聲說了一句。
我幫薔兒掩了掩包裹著她的小被子,這才笑說:「請公公帶路。」李德全道聲不敢,一轉身領著我也進了側門,走的卻是另一條路。沒走多遠就到了一個小院子,上面寫著「聽鸝」兩字,李德全卻沒停腳,又往前走了一段,一個角門兒露了出來,門口有兩個小太監守著,見了我們過來,忙開門讓我們進去。
順著一個小廊子走了沒多遠,燈火閃爍下的正房露了出來,李德全卻猛地停住了腳步,我一驚,也忙頓住了腳步。他的臉色有些驚疑不定,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禁也嚇了一跳,三爺、四爺、胤祥、八爺他們還有十四阿哥竟然都站在院子當中,垂手肅立。
「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稟報一聲。」李德全急急地說了一句,不等我回答就加快腳步往正房走去。三爺他們聽到腳步聲,都往這邊看來,我隱在陰影兒裡,一時倒沒人注意,他們的目光都放在了李德全的身上。李德全匆匆打了個千兒,就要進門去,一個小太監閃身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李德全表情有些驚愕,他皺了眉頭想了想,也快速地跟那小太監說了一句什麼,就掀開簾子進去了。
我也不禁有些奇怪,可既然八爺他們都在那兒,我不想露了形跡惹麻煩,正想著是不是再往後躲一躲,一個身影兒輕巧快速地走了過來,我仔細一看,正是方纔那個攔住李德全的小太監,不知道他從哪兒繞了過來。
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打了個千兒,低聲說:「福晉,李總管讓您先跟奴才來。」我點了點頭,心裡大概能猜出,在李德全去迎我的這段時間,肯定出了什麼大事兒,估計今天皇帝沒有心情來見我們了……
我剛轉了身跟著那小太監往外走,就聽屋裡「嘩啦」一聲巨響,彷彿什麼東西被踢倒了,我嚇了一跳,懷裡的薔兒也哆嗦了一下就想哭,我忙輕輕掩住她的嘴,低聲地哄慰了兩句。
「好啊,你們還想瞞朕到什麼時候?全軍覆沒,只跑回來六個人,好,好……」康熙皇帝怒吼聲中竟帶了些哆嗦,顯然氣急攻心……
我猛地轉回身來,看向院中那群神色各異的阿哥們……青海大敗,十四阿哥即將出征,眼前的一切嚴絲合縫地按照著歷史的軌跡發展著。
「唉——」我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為了那明黃的座位,最慘烈的爭奪終究還是開始了……
「嗚……」許是小孩子對周邊的氣氛最是敏感,我懷裡的薔兒終是忍不住,嗚咽了起來。聲音雖輕,可在這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的院落裡,聽起來分外清晰,院裡原本表情各異的阿哥們都抬了頭,向我這裡望來。
我盡力壓低了聲音哄著孩子,薔兒睜著烏亮的眼睛看著我,哭聲不高,可身子卻不安分地扭動著。我心裡雖惶急,可還是做出笑容安慰著她,薔兒漸漸地沒了聲音,眼睛轉動著,開始對周圍的物事兒感起興趣來,我輕噓了一口氣。
「福晉,」見孩子安靜下來,一旁被薔兒的哭聲弄得乾著急的小太監忙湊了過來,低聲喚了我一句,「您看,咱們是不是先走?許是小格格冷了才哭的,那邊偏房裡暖和。」
我點點頭,這個小太監很機靈,看來是李德全的心腹,「請公公帶路。」
小太監忙道聲:「不敢。」一弓腰,就要引著我往先兒來時的路上走。
「誰在那兒,給我……」一聲呼喝傳來,我腳步一頓,那小太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回頭往院子裡瞧去。
懷裡的薔兒哆嗦了一下,顯然被這一聲吼嚇了一跳,我忙輕輕晃了晃她,卻忍不住皺了眉頭,這個十爺,大晚上的鬼叫什麼……
十爺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八爺低斥他的聲音隱隱傳來,可是聽不清在說什麼,只聽著十爺自以為低聲地嘟噥了一句:「分明有人在那兒嘛。」
我正想跟小太監說不必管他,趕緊走路就是,就聽身後突然安靜了下來,眼前的小太監也只垂手低頭站立不動。我緩緩地轉回身來,卻是李德全走了過來,他乾咳了一聲,「皇上口諭,朕因身子不爽,今晚的宴席著三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代朕出席,其餘皇子各司其職,都散了吧,欽此。」
院子裡的眾阿哥一齊跪下,獨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口呼:「兒臣領旨。」李德全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去,自己卻沒有回屋去,而是轉了身往我這邊走來。十爺從地上一躍而起,嘴裡招呼著眾人;八爺卻看了我這邊一眼,又側頭和九爺說了兩句什麼,九爺站起身來,伸手扯了十爺率先往外走去,十四爺卻沒理會十爺回頭招呼他一起走的手,只是默不作聲地背手站在了八爺身邊兒。
看著李德全越走越近的身影兒,我心裡微微一怔,難道在康熙心情如此不爽之際,還會想見我這個對他而言可以說是「不吉」的女人?但轉念一想,他再不爽,橫豎也不能把我們娘兒倆燉了下酒。「哼——」我低低地冷笑了一聲。旁邊的小太監聞聲抬起頭來看向我,臉上有些好奇,一抬眼看見我正微笑著看著他,他臉色一肅,忙又低下了頭去。
轉眼間,李德全已走到了我身前,「福晉,」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乾澀,不若以往那聽起來很乾脆的保定口音,「請您跟奴才來。」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抬腳隨他往下走去。院子裡的人已散了個七七八八,偏偏我最不想看見的那幾個還磨蹭著沒有離去,聚在院門處一起小聲地商討著什麼。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三爺、四爺、胤祥、八爺、十四爺一齊轉了頭看過來,其他人臉上的表情看來都很平常,彷彿並不驚訝於我的出現;只有自打胤祥被圈禁之後就沒再見過我的三爺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只是眼光裡閃爍的卻非驚訝,而是——果然如此……他們看了我一眼之後,眼光又都不約而同地移向了我懷中的孩子,臉上原本平靜的表情或多或少的都波動了起來……
胤祥本來皺著眉頭,見是我們,眼光一閃,臉上的表情卻溫和起來,今兒皇上要見我,四爺和他都是知道的,他低聲和三爺他們說了一句什麼,就大步地走了過來。我調轉了目光,只看著一身朝服朝冠穿戴周正的胤祥,停下腳步,又半轉了身子護住了薔兒,將那些或火熱或冰冷的視線隔在了身後。
轉眼胤祥已走到近前,先笑著伸手摸了摸薔兒的臉蛋兒,又探頭輕輕親了一下,薔兒咯咯地笑了一聲,我卻只覺得身後如芒刺在背,那幾道目光彷彿想在我背上盯出個洞來。薔兒的笑聲卻如火上澆油一樣,原本如炬的目光,瞬間卻彷彿化為燎原的熊熊火焰,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地聳了聳肩膀,似乎這樣就可以把這種灼熱從自己背後抖掉。
「寧兒?」胤祥輕喚我了一聲,伸手輕捏了捏我的肩。
「啊。」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還沒等我再說話,李德全已靠了過來,恭敬地說:「十三爺,您先去忙吧,這兒有奴才伺候著呢。」李德全話雖說得婉轉,確是再明確不過的逐客令。
胤祥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頓了頓,就收了回去,他面色不變,只朗朗一笑,「那就麻煩公公您了。」
李德全躬了躬身,「這奴才可不敢當。」
胤祥藉著給薔兒整理被子,輕輕又堅定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溫暖乾燥,那股暖意一時間彷彿順著我的手指,蔓延到了心底,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胤祥咧嘴一笑,轉身往四爺他們那裡走去。
「福晉,請。」李德全一伸手,門口的簾子早已打了開來,一股龍涎香的味道撲面而來。康熙的威儀彷彿也融進了那香氣,心猛地一縮,我忙做了個深呼吸,這才邁步向屋裡走去,進門的一剎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又忙轉回頭來。
秋香色的簾子飄落在我身後,將屋裡與外面隔成了溫暖和寒冷兩個世界。可那一眼所看到的一切卻都緊緊地跟隨我進了來,胤祥的隱憂,三爺的若有所思,八爺的怔忡不明,十四阿哥的銳利陰沉,還有四爺那猝不及防下沒有來得及收回、看起來彷彿有些茫然的眼光……
「嗯哼。」李德全輕咳了一聲。我身子一抖,這才回過神來,抬起頭看過去,幾步之外的康熙皇帝正歪靠在大靠枕上閉目養神。李德全對我擺了擺手,轉身退下了。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在我面前擺了一個軟墊,又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看著那墊子,我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卻還是得跪。等我規矩地跪好,屋裡又靜了下來,皇帝不開口,也輪不到我說什麼。我只是低了頭看著這會兒睏倦起來的薔兒,一個小小的哈欠,水嫩的小嘴兒,柔軟的牙床……一抹微笑不可抑制地從心底浮了上來。
突然一種被人盯視的壓力襲了過來,我一抬頭,正對上康熙皇帝那探究的目光,看著那堆滿了皺紋的眼角兒,我下意識地垂下了目光,輕聲說了一句:「兆佳氏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唔。」過了一會兒,康熙才淡淡地應了一句,那種壓力繼而也消失了。
「這就是薔兒嗎,李德全……」康熙皇帝慢聲問了一句。隱在我身後的李德全聞聲走了上來,彎了腰要從我手裡抱走薔兒,我下意識地不想鬆手。李德全的手頓了頓,卻彷彿一無所覺似地笑說:「福晉您先放右手,這樣奴才抱得穩妥些。」我看了他一眼,輕輕地鬆開了手,眼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著薔兒向康熙走去。
「皇上,您看,小格格好像是困了,眼都睜不開了。」李德全將薔兒抱到康熙眼前笑說了一句。康熙只是轉頭看了看,臉色卻還是淡淡的,他突然轉頭看了我一眼,我心裡一驚,忙得垂下頭,又坐跪了回去,這才發覺自己因為緊張,方才竟一直挺直著身子。
「起來吧。」康熙吩咐了一聲。我低聲謝恩,慢慢站起身來,偷看過去,康熙正伸手出去隨意地摸了一下薔兒的臉蛋。
「咯咯……」可能薔兒困得迷糊了,以為摸她臉的是她老爸,又或真有什麼血脈相連之說,薔兒竟脆脆地笑了一聲。
康熙的手一頓,接著坐直了身子,伸手從李德全的手裡把孩子接了過來,姿勢可以稱之為熟練地把薔兒抱在了懷裡,臉上的表情也溫和了起來。薔兒卻一無所知地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皇帝微微一笑。
我悄悄地吐了口氣出來,看著正輕輕地拍撫著薔兒的康熙皇帝,從方才起一直緊緊捆綁著心的繩索彷彿鬆開了一些。
「前兒聽德妃說,你給老四府裡那些孩子們,每人都做了雙鞋?」康熙看似不經意地問了我一句,聲音卻刻意地壓低了些,目光也還是放在薔兒身上。
我也聽不出是褒是貶,姑且就當是誇獎聽了。「皇上過獎。」我恭敬地回了一句。
康熙一愣,瞇眼看了我一下,我謙遜地笑了笑。康熙倒沒怎樣,一旁的李德全卻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年氏不是與你不和嗎,以前她還……」康熙頓了頓又說,「我聽說這回薔兒過百日,獨她送的禮厚,你給她小格格做的鞋子也分外用心,這是為什麼?」康熙轉手將薔兒交給了李德全,又伸手接過了小太監捧上來的參茶,慢慢地抿著。
我情不自禁地看著抱在李德全懷裡已經睡著的薔兒,李德全卻做了個眼色給我,我這才反應過來康熙皇帝還在等我回話。「皇上,只是禮尚往來罷了。」一陣譏諷的冷笑突然浮上心頭,年氏想什麼我再清楚不過了,四福晉她們心裡想的不是都一樣嗎?女人啊……「更何況魚寧曾聽人說,這世上沒有永恆的朋友或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年氏現在變得友善也不足為奇吧。」我清晰地回道。
皇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變得有些迷離,嘴裡卻只是喃喃地念叨著:「永恆的利益嗎……」
「說得好!」康熙突然緩緩地笑了出來。「說得好……」那股熟悉的壓力又冒了出來。我半垂了目光,看著康熙有些花白的鬍子和隱在其中那譏誚的嘴角兒,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不自覺地緊縮著。「先是人之常情,現在又是永恆的利益,朕有時也覺得很奇怪,英祿那古板性子是怎麼生出你這麼個女兒來的,唔?」康熙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的心猛跳了跳,情不自禁抬眼看了一眼康熙,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時間我甚至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雖然明知道不可能,可還是打從心底裡發起冷來,只能勉強咧嘴乾笑了一下,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唔……」李德全抱著的薔兒哼唧了兩聲,估計是被我們說話的聲音吵醒了,小小的身子也在扭動著,彷彿想哭。康熙轉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掩飾不住滿心惦念的我,對李德全點點頭。李德全這才走了過來,將孩子交給了我。那熟悉的奶香又包圍住了我,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靜了下來,只是輕聲哄慰著她。
「好好照顧孩子吧。」皇帝淡然地說了一句。
我抬頭看向康熙那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表情,彎了彎身,「魚寧現在只想這一件事。」
康熙盯了我一眼,過了會兒才說:「那就好,你去吧。」說完又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
我無聲地行了禮,轉身隨著李德全往外走去。屋外寒冷的空氣霎時包圍住了我,我卻覺得這寒冷比屋裡更溫暖。
李德全默默地領著我往前走去,一陣彎彎繞繞之後,絲竹之聲越發地清晰起來。「福晉,前面再走一點,就是萬字樓了,德娘娘她們都在那兒,您放心,那沒有外人,娘娘早吩咐過了的,奴才不便陪您過去,先行告退。」
「辛苦公公了。」我彎了彎身。李德全躬身連道不敢,我忙虛扶。他直起身來看了我一眼,卻沒再說什麼,只是自行轉身往回走去。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後,我這才緩緩地吐了口氣出來。
康熙對我顯然早有打算,可我不是紫霞仙子,連開頭都猜不出,更不用說結尾會如何了。我隱隱可以感覺到,現在讓我活著對皇帝的「大計」更有利,不然又何來這一次又一次或明或暗的警示呢。從胤祥走出圈禁大門的那時起,甚至應該說,從四爺不顧一切要救我的那一剎那起,皇帝就已經有了決定了吧。
可不管我的命運會如何,四爺的命運卻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皇帝心裡繼承大統的人選,應該已是四爺無疑了。不然我的存在與否,對一個宗室王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可對皇帝……而最有競爭力的十四阿哥,馬上就要被派去邊疆了吧?
皇上對自己的兒子們再瞭解不過,真論有勇又有謀,可以和四阿哥一爭長短的,就只有十四阿哥一個。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皇帝早早地打發了他走,離開這是非之地,細算起來,未嘗不是對他的一種愛護……我忍不住苦笑出來,康熙皇帝對自己的兒子都如此算計,那我又算得了什麼呢?
「阿嚏!」薔兒打了個小小的噴嚏。「啊。」我低呼了一聲,自己一個人在這兒胡思亂想,竟忘了這寒冷的天氣。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前面那燈火輝煌的萬字樓,我實在是不想去。根據經驗,舉凡宮裡有大宴會的時候,外圍的偏房都會升起爐火,以備茶水、奶子、羹汁什麼的,這樣可以給那些主子們提供更快捷的服務。
轉身往右側走去,燈火隱約中看得出,是宮女們當值時輪班休息的偏房。過了這麼久,宮裡能認得出我的下人屈指可數,所以我也不甚在意。一進去,迎面就碰上一個小丫頭,她雖不認得我,卻認得出我的服飾品級。吩咐了她去熱些奶子來,我轉身進了一間耳房,果然大熟銅的火爐燒得正旺。我拖了個杌子,在火邊坐下,爐火照亮了薔兒的臉,紅彤彤的,她高興地用力轉著頭,想去尋找那溫暖的所在。
「呵呵。」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我不禁笑了出來,伸手去握住她的小手,「很暖和是不是?」門口簾子一響,估計那小丫頭回來了,「奶子拿來了?先給我吧。」我一邊逗弄著薔兒,一邊伸手去接,一個溫熱的杯子遞了過來,「謝……」我正要道謝,卻看見握住杯子的是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我的手不禁僵在了半空中。
「拿著呀,怎麼,怕有毒嗎?」我身後的十四阿哥淡淡地說了一句。
杯子穩穩地停在我頰邊不過數寸,一動不動,一股股熱氣就那麼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不一會兒就覺得頰邊有些濕潤。「唔……」懷裡的薔兒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我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垂下眼看了看薔兒被屋裡的熱度熏得紅撲撲的臉,心裡突然一鬆,一股平靜的感覺迅速抹過了心頭。我轉手要去接過杯子,十四阿哥的手卻一緊,彷彿沒想到我會接,停了停,才鬆開手。
杯裡牛奶熱熱的卻不燙手,我低頭聞了聞,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心裡感歎,這新鮮牛奶就是好喝,什麼添加劑也沒有,本來在現代是十二分地討厭老媽每天早晨強迫我喝牛奶的,在這裡我卻愛上了這股味道,溫溫厚厚的,一如他……
「你倒信得過我,就不怕有毒嗎?你不是一向避我們如蛇蠍……」十四阿哥冷哼了一聲。
「啊?」我聞言抬起頭來看向他,屋裡明暗不均的燈火不停地閃爍著,一片陰影兒虛攏著他的臉龐,看著有些虛幻,我眨了眨眼。
見我抬起頭來,十四阿哥原本看起來有幾分譏誚的臉色卻是一怔,「哧」一聲輕笑傳來,他略略地偏過了頭,笑容頓時軟化了他那譏諷的嘴角兒和有些陰沉的眼。
一瞬間,我不禁有些恍惚,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倚著月亮門兒,笑得有些無賴卻很陽光的少年。一方柔軟的絹帕撫上了我的嘴唇,不禁嚇了我一跳,剛要往後躲,「別動!」十四低喝了一聲。
我不自禁地僵了一下,可轉眼就覺得不對頭,又想去推他的手。十四濃眉一皺,哼了一聲,突然鬆開了手,手絹順勢飄了下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抓了起來,手絹上面沾了些牛奶的殘跡,淺淺地暈了半個圈兒。我的臉不禁一熱,這才明白方才喝奶時胡思亂想,竟不小心弄了個「白毛鬍子」出來,忙得又趕緊在嘴邊兒擦了兩把。一股淡淡的麝香味飄入了鼻端,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十四的帕子,不禁感覺有些尷尬……
「啊……」我輕呼了一聲,帕子已被十四從我手中抽走了。他看也沒看我,只是順手把手帕塞回了袖口裡。我乾笑一聲,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或做什麼,只能用手背又隨意地抹了抹嘴角兒,突然覺得身旁一暗,轉頭一看,十四阿哥竟坐在了我旁邊,彼此之間近得彷彿呼吸可聞。
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眉頭,正想著往旁邊挪一挪,十四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是薔兒?」
「是。」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能讓我抱抱嗎?」
我一怔,看著十四沉穩的面孔以及那似乎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的清澈眼神,不由自主地輕輕伸手將已睡著的薔兒遞了出去。
十四阿哥小心且平穩地將孩子接了過去,手法甚是熟練地將薔兒抱在了懷中。看著他輕車熟路的樣子,不知怎的,茗蕙那白皙秀氣的臉龐浮在眼前,我心裡一緊,下意識地甩了甩頭。
十四伸了手指輕觸著薔兒的臉龐,臉上若有所思,眼底卻潛著一絲溫暖。我好像從沒看過十四阿哥安靜無語的樣子,任何時候他都是要麼神采飛揚,要麼嬉笑怒罵,要麼冷眼譏諷,總之不是現在這樣,平和沉默。
心裡隱隱覺得有些奇怪,正想著,就聽十四說了一句,「這孩子長得像老十三呀。」
「啊,是,要是不像就糟了。」我順口接了一句,說完才覺得這話怎麼聽著怎麼彆扭。
「呵呵。」十四阿哥輕笑了出來,抬眼看向我,眼底一片溫暖。我扯了扯嘴角兒就轉開了眼睛,不想再看他,他的眼神讓我覺得不安……
「唔……」薔兒在十四的懷裡扭了兩下,彷彿也知道睡在了陌生人懷裡。我忙伸手去拍撫,想把孩子抱回來,可又怕惹了這位爺的性子上來。十四倒還好,低頭看了看欲醒的孩子,又看了一眼有些著急的我,沒說什麼就將薔兒抱還給了我,我不禁感激地對他笑了笑。我低頭輕哄著孩子,薔兒漸漸地安穩了下來,又沉入了夢鄉,我卻不想抬頭去與十四阿哥面對,只感覺到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我看。
「小薇……」十四突然低低地喚了我一聲。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的聲音裡所包含的不是柔情,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種痛……
嘩啦一聲,門口放置的小花盆不知被誰踢了一腳,靜夜裡破碎聲聽起來分外的響亮。沒等我抬頭,十四阿哥已經沉聲問:「誰在外面?」聲音裡竟含了一股殺意。
「十四叔,是我。」弘歷清亮的童音在門外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