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斷崖
早已失去溫度的身體刮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厚雪,渾身上下,徹骨冰涼。漸漸被積雪掩埋,我麻木地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白色樓宇,已經忘記要去掙紮。
血痕早已幹涸。
琉璃拖著我一路往前走,墨綠色的衣裳在風雪中飄揚。
不知走了多久。
他將我拖到了山崖邊緣。
陡峭的山崖下。
一片斑白中,偶有幾塊巨大的岩石突兀。
遠處,一片雪白色的蒼松翠壁。
遙遠的天邊,江水流浩浩。
琉璃看著我的眼神或許是同情,或許是厭惡。
「林宇凰,要怪就只能怪你命數差,招惹誰不好,偏偏惹了我們宮主。其實我不想殺你,可是為了宮主,為了重火宮,你非死不可。……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
我對上他的視線。
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告訴芝兒,二爹爹這輩子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她。如果她記不住我了,至少讓她知道,有個人一生最挂念的人就是她。」
琉璃的鼻子凍得微微發紅。
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吐出一口白霧,輕輕說道:「要讓芝兒平平安安長大,一生幸福。」
我對他微笑。
還沒等他開口,轉過身--
縱身躍下山崖。
寒風夾著細雪從我耳邊呼嘯而過。
皮膚就像是被無數冰刀割裂。
整個人在不斷往下墜落。不過多時,我將會變成一具殘破不堪的屍體。抬起頭,看到了一直看著遠方發呆的琉璃,我緊張得手都在微微發抖。
重蓮,你想得太簡單了。
我還沒有放棄。
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棄。
我伸出手,迅速抓住了一塊鋒利的岩石。
渾身的力量都加在了這塊石頭上,原本被嚴寒封合的傷口又一次被岩石劃破了,血流如注。疼痛一下從五指和手背,傳到了心尖。
身體在空中搖擺了幾次。
不要往下看。
絕不能往下看。
我手緊緊扣在小石尖上,鉚足了力,一腳踢向旁邊松動的巨石。巨石轟然脫落,迅速往下墜去。不過多時,重物落在石頭上的聲音響起。站在山崖頂上的琉璃八成已經走了。
我仰頭往上看去,瞬間泄氣。
山崖頂端離我絕對有幾百丈。
以我這三角貓的輕功,根本沒法上去。
如果小時候有努力習武,或許就沒有這麼多事了。
如果小時候努力練功,軒鳳哥也不會被人搶走。
後來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了。
我長長吐了一口氣,晃了晃腦袋。
看准了上面的一個小石,運足力,往上一躍,抓住了那塊石頭。
可是那塊石頭竟是松的,無法承載一個人的體重。
整個人又在一剎那間往下墜。
我驚恐地伸出手,往削壁上抓去。指甲穿過白雪,在岩石上挂出了刺耳尖銳的聲音,卻沒能阻止身體飛速滑落。
最後終於卡在了一塊小石頭上。
十指尖早已血肉模糊。
我閉上眼,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
強忍住自己的眼淚,休息了片刻,又往上躍去……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
我終於爬到了一個峭壁間的斷崖。
渾身虛脫地倒在地上,費力地喘氣,已經餓到胃開始絞痛。抬起頭看了看周圍,只有幾株枯萎的小樹和形狀不一的岩石。
遙遠的天際,黃塵昏夕陽。
看著光芒一絲一絲消失,心也仿佛在一點一點下沈。
我站在冰冷的積雪中,幹咳了幾聲。
嘴唇幹裂了。
腥甜的血液流入了我的喉間。
靠在堅硬的岩石上,看著漸漸被黑夜籠罩的大地萬物。
碎銀般的星辰灑落滿天,璀璨奪目。
月光如練,凝華照雪色。
山腳的蒼松變成了銀白色,積雪反射著月亮柔和的光。
又渴又餓,頭昏腦脹。
看著滿地的白雪發了很久的呆。
最後終於蹲下來,雙手用力抓下去,撈起了一捧雪。雪上染了些岩石上的塵埃,並不像一眼望去那麼美。我皺著眉,撥掉了幾上面的塵土,吃了一口。
味道很奇怪。
就像是在喉間化不開一樣,許久不散。但是很解渴。
我屏住呼吸,又吃了一口……
後來覺得困了。
用手將地上的雪慢慢推開,堆在了一起,撥出了一個空位。等地面稍微幹了些,蜷縮成一團,勉強能夠睡得下。
睡著很快,可是一個晚上醒來很多次。
在以往看來極其短暫的夜晚,格外悠長。
身體忽然開始發熱。
估計是中風寒了。
我裹著自己單薄的衣裳,突然想起暗器還插在身體裏,只是嚴寒將疼痛遮掩了,又不禁冷汗涔涔。天亮了,還得將暗器取出來。
重蓮,或許我該感謝你。
若不是因為你,我恐怕早已放棄生命了。
只要你活著一天,我就不會死。
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鼻子一酸,將身體縮得更小了些。
可是那句話卻一直在我腦中回蕩,揮之不去。
凰兒,你不要面對挫折,也不要成長,一直這樣就好。
我伸出凍僵的手,狠狠在自己臉上摑了一耳光。
黎明即將到來。
連續兩天沒有吃東西。
躺在地上,能不動就不動,動一下就要消耗許多體力。
衣服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最後實在堅持不住,扯了小樹的枯葉用力咀嚼起來。那葉子又髒又臭,味道更是苦澀又惡心。待葉子吃完了,又把小樹上的皮刮下來,吃了個幹淨。
果然不消化。
沒隔多久,肚子就開始劇烈疼痛。
頭冒虛汗在地上瑟縮,但是手腳稍微碰一下就會很疼,仔細一看發現是自己的手腳長滿了暗紅色的凍瘡。
就這樣接連幾天吃樹皮雪水,終於支持不住。
深冬的夜晚,我的身體卻像是被火燒了一樣難受。
眼睛痛得似乎隨時都要掉出眼眶,四肢散架似的,使不上一點力氣。開始以為是東西沒吃好體力不足,但是漸漸的,竟開始產生幻覺。
眼前的世界變得混亂起來。
冬季變成了春季,飄雪變成了細雨,寒風變成了春風,陰天充滿陽光……
這種奇怪的現象一直持續了近十日。
每次從幻覺中脫離以後,我都會惶恐地沖到了石壁上去貼著,生怕一個不小心,石壁變成了平地,然後我一激動,就跳下山崖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都不是最恐怖的。
慢慢的,我眼前出現了很多人。瀟瓔珞,尉遲星弦,我爹,薛紅,宇文玉磬……他們都朝我慢慢走過來,眼神陰寒。
我一個勁往後退,可已經走到了邊緣。
我渾身發抖,轉過身不敢再看。
但是整個人又愣住了。
霎時間所有人都消失了,周圍的景色又一次變成了鮮花盛開的春季。一個生著桃花眼的男子正在站我身後,沖我微笑。
繁花一般的笑靨。
紅寶石一般的美人痣。
我傻傻地看著他,不敢眨眼睛,不敢亂動。
即便是幻覺也好……
不要讓我醒過來。
漸漸的,頭開始昏沈。
林軒鳳的臉越來越模糊,眼前一片昏花。我竭力讓自己清醒,可整個人像一塊沈重的巨石,轟然倒在了地上,發出邦的一聲巨響!
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再一次醒來是因為背上的傷口被拉得劇痛。
發現體內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流動。
突然想起小時候學過恢複體力的心法,於是撐起身子,盤腿打坐。但是剛運起一股真氣,就發現真氣的走向不對勁。
竟是逆流的。
臉倏然變得煞白。
再使著運氣,還是沒有改變。
從那天以後,每天都會看到這些人一次。
他們看著我的臉的都是陰森的。
只有林軒鳳是對我微笑。
清醒的時候我總是想,或許我活不長了,否則不會出現這麼多奇怪的景象。
對於這種死法,我已十分滿足。
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重擔放下,但是依然心有不甘。
我沒能親眼看著重蓮的死亡。
一天一小口樹皮一口雪水的日子就這麼過了十多天,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就要開春了,雪在慢慢融化。沒有雪,我也活不下去。
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垂死掙紮一次。
我朝懸崖走了幾步,看著上空的峭壁。
上方還有一個斷崖。
運足一口氣,用力往上躍去。
這一瞬間,我被自己的身體嚇著了--
身體輕得驚人,我竟一下就跳了幾十丈!
抓住一塊懸在半空中的斷石,往下看了看我待了近一個月的斷崖,那裏已經變成了一塊小小的平地。
渾身的真氣依然在逆流。
我沒管那麼多,趁著這個機會,又往上躍了數十丈。
冬末的風依舊冰寒刺骨,挂得人皮膚生疼。
可我似乎已經感覺不到了。
絕處逢生的喜悅將我沖昏了頭,什麼都忘了。
不過多時,我已跳到了懸崖邊緣。
上面的雪已經全化了,細細的嫩芽從枯草中冒出個頭。
四周怪石嶙峋。
我提起一口氣,真氣一如既往地往相反的方向流去。可當我一掌朝石頭上擊去的時候,那些逆流的真氣又在瞬間沖了回來--
轟!!
完整的巨石瞬間變成了零碎的小石子,四處濺落。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又對著另一塊石頭試了一次……
我不知自己的身體是怎麼了,但是我敢確定的一點,就是內力比以前強了數倍。
我當然不會自不量力到拿自己和重蓮比。
但是既然上天都要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就一定不會放過。
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了。
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一個月沒沾過米飯,朝登封的一家客棧走去。
腳剛跨進客棧大門,就有一個人撞到了我的身上。還沒看清是什麼人,就已經聽到裏面的人在大吼道:「滾啊,竟然敢吃霸王餐,打死你他媽的小雜種!」
那人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狼狽至極,嘴裏還含著一塊雞肉。
臉雖髒,可是仍看得出這人原本是個細皮嫩肉的美公子。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掃了我一眼,把我朝裏面推,拔腿就跑。
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我抓住他的手。
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拼命掙紮。
「又是一個臭要飯的,滾!滾滾滾!老子這是客棧,只賺錢,不施舍!」掌櫃的像發了瘋一樣對著我們大吼大叫。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那人一眼:「司徒……公子?」
那人的身體微微一震,靠過來把我的臉瞧了個仔細。
「你是……」
我尷尬地笑了笑。
「可能你不記得我了。」
司徒雪天眨了眨眼睛,突然撲過來將我緊緊抱住,大哭起來。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變成這個樣子,他不像我,出身便是當草芥的分。一個名門公子落魄到這種地步,委實讓人痛心。
司徒雪天的嗓子都哭啞了。
滾燙的淚水浸入了我的衣襟。
「宇凰哥--我們全家全都被重蓮殺了--!!!」
重蓮。
提到這兩個字,我的身體慢慢變得僵冷。
重蓮竟然挑掉了紫棠山莊。
還沒來得及再接話,身後的掌櫃的大吼道:「哭夠沒啊,要飯要夠沒啊?!別妨礙老子做生意!」
我猛然轉過頭去,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老子這不是要飯,是搶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