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月之下
「呼」
完成那項作業的我吐了一大口氣,畢竟只準成功不准失敗嘛,又沒有備的,就只有這個沒別的了。我試著定神看看剛寫好的文字,臉一會兒湊過去,一會兒反而拿遠一點看,嗯~~感覺上好像有點歪歪的。我還真不會寫字,可是又不可能讓別人幫忙寫。唉,就這樣吧,也對啦,就我的程度而言已經算很好啦。就這麼決定吧,嗯。
我「啪」地一聲把那東西合起來。
這麼一來準備工作就算結束了,剩下的就只有行動而已。但是,光想到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就已經讓我緊張的要命了。應該裝酷一點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展現所有的熱情呢?我覺得酷一點的話會比較帥,可是熱情一點的話,裡香或許會覺得開心。不對、不對,畢竟那個女生任性又壞心眼兒,搞不好根本就不會很坦率地表現出開心的樣子。說不定只會「哼」地哼哼鼻子而已,搞不好就「我先收下了」簡簡單單一句話就結束了。可是呢,就算是裡香也會被這個點子嚇一跳吧。應該會開心得不得了,不是嗎?說不定還會臉紅呢。
反正要怎麼想像是我的自由,所以我盡全力發功,讓腦海中所浮現出來的全都是些投我所好的妄想。嗯,還有像是那樣、那樣啊,或者像是這樣、這樣啊,想著想著臉也慢慢紅了起來。不、不、不,我可沒想什麼愧對良心的事情喔。沒錯,就只有那麼一點點
此時,病房門被敲響。
「啊,請進。」
我把那東西藏到棉被底下,一邊說。
門扉開啟,隨之現身的是美雪。
「咦?怎麼啦?」
今天雖然是美雪要來執行監視任務的日子,可是她來的時間比以往都還要早,現在還是早上。
「嗯,有點事。」
說完這句曖昧的話後,美雪走進房間。而他身後卻跟著一個實在有夠大的身影,我更驚訝地問︰
「咦?怎麼連司也在呀?」
「啊,這個嘛有點事。」
司也說出這句曖昧的話,隨後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我本來以為他們是有事才會來,但是走進病房的兩人卻彷彿無所事事地始終佇立於原地,總覺得氣氛有點微妙。不論是司還是美雪的視線都躲著我,不僅如此,彼此的視線也刻意閃來閃去的。病房裡明明有三個人,三個人的視線卻完全不交會也是奇事一樁。
怎麼搞的啊,這些傢伙?
觀望了好一陣子,兩人的視線果然都游移在根本不存在的空間中,我慢慢地也開始覺得有些詭異了。我目不轉楮地凝視著美雪,視線與她對上後,0.1秒內便被閃開。然後,我換成目不轉楮地試著凝視司,一會兒後視線對上了,果然還是0.1秒內便被閃開了。
怪了,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其中一定有鬼。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原本是打算開個小玩笑,又或者是想稍微嚇嚇他們,當我試著這麼說出口時,兩人的身軀頓時為之晃了一下,而我也對這樣的反應大吃一驚。
「咦?真的假的?」
什麼時候演變成這個樣子的呀?
美雪誇張地揮舞雙手。
「沒這回事!」
司也驚慌失措。
「你你搞錯了啦!」
兩人都變得有夠認真嚴肅,我也有些混亂。也不是啦,就算司和美雪真的在交往,對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甚至會想祝福他們,但是從兩人的反應看來又覺得不像在說謊。
「小裕,你搞錯了啦!真的!」
「對對嘛!這樣對水谷太失禮了啦!」
「不不會啦!對世古口才不好意思呢!」
「嗯,啊!不不會不好意思啦只是水谷會很困擾吧!」
原來如此,感覺上似乎逐漸摸清楚情況了。嗯,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所以我決定姑且默默地發笑。兩人拚命地否認東否認西,後來也終於頂著張紅通通的臉龐陷入沉默。話說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會演變成這種局面,應該也需要一個契機才對。
「那,你們有什麼事啊?」
為了搞清楚原因,我試著問。
兩人互瞄了一眼。
「那個啊,小裕」
美雪彷彿下定決心似地朝我走近,右手伸進口袋。當她的手伸出口袋時,手上拿著什麼,那是張對折兩次的紙,看她拿的樣子似乎相當慎重。然後,我的視線一角則捕抓到司驚慌失措的身影。他的雙手猛力胡亂揮舞,感覺上似乎想說什麼,卻因為過度緊張而說不出話來。
「水水谷!」
「不不是那張!沒寫過的那張在我這邊啦!」
「咦?」
美雪的動作暫時停頓,她那時候正想把紙張遞給我,她已經把手伸出來,我也已經把手伸出去。就差那麼一點點,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紙張的瞬間
「啊,不對!不是這張!」
美雪發出幾乎和司一樣響亮的聲音,連忙抽回紙張,塞進口袋,然後又直搖頭。
幹嘛陷入恐慌啊,這傢伙?
我已經被搞得一頭霧水,只能啞然瞪著整張臉比剛剛漲得更紅的兩人。美雪塞進口袋的那張張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喂,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麼狀況耶?」
我在無計可施之下這麼問。
美雪望向我,接著望向司。是我多心了嗎,她看司的時間好像比看我的時間還要短。司也一樣先看向我,然後看向美雪。司他呢,比起看我的時間,看美雪的時間感覺上反而比較長。
這次不是美雪,換司走近我。
「我我跟你說喔這個。」
「什麼啊?」
司那隻手拿著和美雪剛剛拿過來的一樣的紙張。」
「是山西拜託我們交給你的。」
「咦?山西?」
腦海中浮現那張醜八怪的臉龐,一邊接過紙張。總覺得是張特別薄的紙,看得到褐色的線條,上頭還寫著各種細細小小的字。我也沒想得太深從他們的態度看來,實在應該先想得深入一點才是直接翻開紙張。
「這是!」
我頓時啞口無言。
結婚登記書
紙張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這幾個字。
知識上雖然知道有這種東西,不過這還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本尊,怎麼說呢,那是相當強烈的衝擊。比起頭一次吃赤福冰(注︰淋有抹茶糖漿,和入紅豆泥和麻的鉋冰)那時候,大概還要驚訝三百倍。我再次念了一次「結婚登記書」等字,然後望向司,接著望向美雪,司低著頭,美雪則頻頻眨眼。
「這是真的嗎?」
一問之下,司和美雪動作一致地點了點頭。
「說真說假啊?」
又點頭了。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啊?」
「就就說是山西拜託我們拿給你你嘛。」
司從剛剛開始說話就一直結巴。
「拿來幹嘛?」
「他他說裕一可能用得到啊。」
「什麼?我?為什麼?」
「就是」
吞吞吐吐的司求救似地望向美雪,美雪則是眼楮眨也不眨地凝視回去,以視線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那那個,裕裕一和裡裡香」
還是吞吞吐吐的耶,司。
我像個白痴一樣重複那些詞句。
「我和裡香?」
話一出口的瞬間,似乎連我也喪失了判斷能力,我還是在搞不清楚說出口的話語是什麼意思的情況下,凝視手上的紙張。我和裡香、結婚登記書,無論如何就是難以將這兩者串聯起來。
好不容易,串聯起來了。
「你你們是白痴啊!」
我大叫,別說是醫院了,大概全伊勢都迴蕩著那樣的聲響吧。
「為為什麼會想出這種鬼點子啊!」
「又又不是只有我們!是西山啦!」
「對對啊!」
「是你你們拿來的啊!還敢說!」
「那那是因為西山他拜託我們的啊!」
「對對啊!是西山拜託我們的嘛!」
「哪哪有說被人家一拜託,就大剌剌地把這東西拿來的啊!」
「可可是!」
「對對啊!」
我們莫名其妙地只管大聲對彼此怒吼,三個人全都面紅耳赤。哎呦,搞什麼啊,這東西,為什麼光是拿著就會讓人覺得不好意思啊。哇,真的是結婚登記書啊,本尊耶,頭一次看到呢。真不得了,雖然搞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很不得了啦。
「幹嘛把那個白痴說的話當真啊!」
「可是,是山西說無論如何都要我們幫忙的啊!」
「對對啊!」
「那傢伙根本就是白痴啊!」
「我知道啦!他就是死要我們幫忙嘛!」
「對對啊!」
「司,你是不是沒有自己的意見喔!從剛剛開始就只會點頭而已嘛!」
不久後,房門以驚人的氣勢敞開,亞希子隨即衝進來。
「吵死了!大吼大叫的在搞什麼啊!給我安靜一點,你們這群小鬼!這裡可是醫院耶!」
受不了耶,亞希子小姐這人真是有夠過分,又不是我的錯,突然就從我的頭上巴下去,痛死人了啦
「聽懂了沒?聽懂的話就回答啊!喂,回話啊!?」
「是,是的!」
我們三人一起發出聲音。
亞希子小姐用一副「搞定了」,同時卻又餘怒未消的神情凝視著我們,緊接著注意到我拿的那張紙,於是開口問︰
「那是什麼?」
「啊,沒有啦」
我拼了命地隱藏。
那是結婚登記書。
而且更恐怖的是,那可是貨真價實的,真正的結婚登記書呢。
2
往櫃檯那邊望去,只見世古口正對著護士唯唯諾諾地點頭,那好像是他的親戚,所以羅,我正孤伶伶地一個人杵在大廳一角。午後的大廳擠滿了等著看診的人,這裡全都是些病人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大家莫名其妙地就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明明有這麼多人,卻反而讓人感到心煩意亂。
唉,話說回來,還是把那東西給小裕了
還沒寫上名字的結婚登記書,真是越想越覺得我們簡直和白痴沒兩樣。愛管閒事也該有個限度,心裡也覺得這次似乎有點過頭了。或許真如山西所說,小裕和裡香就只有現在了,對他們而言或許沒有所謂的總有一天會降臨的將來。可是,我們畢竟還是高中生,高中生談什麼結婚登記書太奇怪了。唉,話說回來,為什麼情緒這麼不痛快呢,再次試著望向世古口,他還站在那邊說話。話是這麼說啦,只不過世古口幾乎沒開口,只有那個護士親戚嘴巴始終聒噪地動個不停。
「唉」
站了站累了,所以我做到設置於大廳的長椅上,接著把手伸進口袋,試著觸碰放來裡頭折成四等分的紙張。那時候匆忙之中,竟然想把這張拿給裕一,後來又慌慌張張地塞回口袋,把那張紙弄得皺巴巴的了。我輕輕拿出來放在膝蓋上,雙手按壓想把皺摺壓平,不論數度拉扯、按壓,已經形成的皺摺根本就難以消失,這一點莫名地讓我覺得好悲慘。現實一定也是這樣的吧,雖然大人總會說什麼「不論是什麼時候,或是什麼情況下都一定能夠重來的」,可是,一旦變得像這樣到處都是皺摺時,就無法恢復了。像這種事情,人生之中俯拾皆是。
每次只要一想到這,就會覺得很無奈。
只能佇立於原地。
佇立於哪兒都不是之處的中央。
自己簡直就像個充塞著不滿的袋子,總是一直想著這些討厭的事情。這世界應該還有好多好多快樂、開心的事,可是那些卻只能塞進來一點點而已。啊,不對,其實還是有快樂的時候。
例如在聽喜歡的音樂時。只要出現符合自己情況的歌詞,眼眶就會稍微泛紅。哭泣雖然難過,可是有時候不可思議地也會感到幸福,那些對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時刻。
例如放學後在教師中和玲奈她們聊天時。聊些新出的零嘴、男生或是音樂。雖然全都是些微不足道,一出口就會瞬間消逝的話語,總之只要聚在一起就很快樂。只不過,那樣的快樂很不可思議地非常曖昧,輪廓也朦朦朧朧的,在流逝的當下同時消失無蹤。所以,那或許也只是單純的消磨時間罷了,那種友情只要一畢業說不定就會完全結束。但是,就算是那樣,我還是最喜歡放學後教室中的那段時光。感覺上就像是透光的玻璃片,不過就是玻璃片而已,卻仍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例如享用姐姐偶爾買回來的「康帕紐」(注︰alacampagne日本著名西點蛋糕店)蛋糕時。光是舌頭一品嚐到那細膩的甜味,就會覺得好開心。
是的,快樂的事情也有很多。自己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成績不好也不壞、運動神經不好也不壞、長相或身材同樣是不好也不壞。快樂或不安,也都很普通。然後,那些普通的快樂總是飄忽不定的,不滿也是飄忽不定的,感覺上格外透明,可是卻又不是完全透明,暖呼呼的,同時卻又冷冰冰的,喜歡一個人獨處,但是獨處時又會寂寞。
雖然搞不清楚那種感覺,總之就連自己都抓不太住而且正因為抓不住,所以就更容易溜走了
小裕大概就不一樣了吧,我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小裕也和我一樣,有時候會覺得快樂,有時候會覺得不安吧,可是我覺得他在那些時候感受是更為深刻的,不像我總是飄忽不定的。我想或許不僅是小裕,所有的男生都這樣吧。想竹久同學也是,明明有個可愛的女朋友,成績又好,人緣好到都可以當學生會幹部了,可是還是常常會流露出好難過的表情。
小裕必定是因為不會飄忽不定,所以才能在牆壁上奔跑吧。
所以才能如此拚命吧。
不論多窩囊、多可悲,都悄悄地咽到肚子裡去,然後踏出下一步。
我並不是說想要變成男生,也沒有羨慕男生的意思,只是一想到這些事情,身為女生的自己就會開始覺得很窩囊。
哎呦,世古口怎麼還不趕快回來啊,像這樣一個人獨處久了,就會覺得越來越寂寞耶。哎呦,皺摺根本就弄不掉嘛,這張結婚登記書,還是皺巴巴的嘛。反正這只是一張沒有任何意義的紙,丟了就算了,為什麼要這麼死心眼呀?
不經意抬起頭,就看到一個金屬製的垃圾桶,大概是已經用很久了,奶油色的塗漆四處斑駁。扔到那個垃圾桶去就好啦,那麼一來就不會再被這東西牽著鼻子走了。
「那那個,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正當我舉棋不定時,這樣的聲音從頭頂降下。
是世古口。
「走吧,水谷。」
「嗯。」
即使明知做這種事情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儘可能小心翼翼地把結婚登記書折好,放進口袋,果然還是下不了手把它給扔了吧
步出醫院後,我們隔著一段距離持續在停車場裡走著。
太陽從後方照射過來,我和世古口的影子也隨之往前延伸,我們追著影子毫無止境地一直、一直持續往前走。明明就走在我後面,世古口的影子卻比我的還長,遠遠地延伸到那邊去。所謂的男生身高還真高呀。好高大喔,我為什麼會想到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正當要走出停車場的時候,我注意到設置於一旁的花圃,那是以紅磚分割出的數台車輛大小的空間。
我停下腳步。
「花。」
嘴裡僅吐出這麼一個字。
當然世古口不可能會懂我的意思,於是開口問︰
「咦?什麼?」
「你看,那邊的繡球花。」
花圃裡種了好幾種花卉,看來似乎沒有人去好好修整過,總感覺雜亂無章,而最裡側就種著繡球花。
「枯掉的花還掛在上面喔。」
啊,真的耶,世古口說著,一本正經地顯露出感佩的神情。
「繡球花大概是在梅雨季節的時候開花,現在還有花留著啊,生命力真是堅韌。再過兩、三個月,下一批的花應該就會來了吧。」
「繡球花就是這種話呢,所以我最討厭繡球花了。早就已經枯萎了,那些褐色的花瓣都不知道要掛在那裡掛到什麼時候,既然都已經結束了,趕快凋落就好啦。」
「唔,嗯。」
「像櫻花就好多了,一下子就凋落了嘛。而且一但結束,就會被取代。那些花像這樣子而且還是一點兒都不漂亮的花,總是掛在上頭,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不會被取代得啦,就只是拖拖拉拉地賴在那裡而已嘛。」
嘴巴自顧自地動了起來,這種事情和世古口說也沒用啊。而且,就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麼了,總覺得開始討厭起這個曖昧的自己了。我的腳步迅速前進,想要扔下那樣的自己,但是那樣的自己卻緊緊地跟在身邊,不論走到哪裡去,不論到什麼時候都緊緊相隨。我除了自己以外,是沒辦法成為其他任何人的
「那那個啊」
過了一會兒,世古口從背後對我開口。
「什麼?」
「唔呃」
我持續往前走,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走了過去,世古口仍然保持沉默。第二根電線杆逐漸逼近,然後又走了過去,世古口果然還是保持沉默。一回頭,他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怎麼回事啊。
「怎麼啦,世古口?」
「沒嗯,沒事,沒什麼啦」
「是喔。」
其實再好好地跟他多聊幾句或許比較好,因為我知道世古口想說什麼。只要從容一點,面帶笑容問「什麼事嘛」,即便是不善言辭的世古口也能把那些話說出口吧。但是我現在一點兒都從容不起來,也笑不出來。
所以,兩人就這麼沉默不語地持續向前走。
3
哎呦,實在是不敢相信。
到底是在想什麼東西啊,那群白痴。
結婚登記書?真的假的啊?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一邊在醫院走廊上前進。一到下午,美雪就會為了監視報告完成再來一趟,所以我決定在那之前先帶裡香到屋頂走走。
光是一想到結婚登記書那件事,臉就會逐漸轉熱。
「山西你這個大白痴!」
我終於忍不住這樣罵出口。
「司和美雪也一樣,腦地有問題啊!」
擦身而過的阿婆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自言自語,以懷疑的表情望向我。畢竟我的眼神殺氣騰騰,還邊走邊碎碎念,看來應該相當詭異吧。正當我為了矇混過關,試著擠出燦爛的笑容時,阿婆反而露出更為懷疑的神情,以急促的步伐離去。
不妙好像被當成恐怖分子了耶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西山、司和美雪害的啦。我停下腳步,深呼吸一次,不可以老被這些事情搞得心煩意亂,拿不定主意。是的,更重要的怎麼說呢,那個更要緊的點子非得付諸實行不可。嗯,我指的當然不是結婚登記書那件事,那麼不好意思的東西已經先藏在床底下的紙箱的最下面了。
我定定地凝視左手拿著的東西。
可以偶然發現這個,實在有夠幸運的,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天意」吧。一看到那東西,臉龐也因為笑意而舒緩下來,和山西的結婚登記書不同,這才是真正的絕妙點子。嗯,就是這麼一回事羅,這就是我和山西的高下之差吧。一回神,這才發現有個和方才不同的另一位阿婆,仍舊是邊走邊一臉懷疑的神情望著我。看著獨自一人杵在這邊,暗自發笑的我。我這次還是慌慌張張地趕緊切換成燦爛的笑容,阿婆果然還是快步離開。
這下子不妙了真的不妙了
我邁開步伐,是的,只要快點付諸實行就好了。就是因為沉溺於各種妄想之中,才會搞成這副樣子的。而且像這種事情,最重要的還是氣勢,現在不把東西給送出去的話,就永遠給不出去了。腳步轉為急促,感覺上雙腳好像都已經踩不到地面,簡直就像是在空中前進一般。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很反常,正因為如此才又更使勁地加快腳步。
終於,我抵達目的地。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裡香。
我望著那幾個字,吸了口氣。哎呦,一旦接近後,就開始覺得緊張得要命了。啊,等等喔,這東西不藏起來不行,要是被裡香發現就沒戲唱了。我將左手伸到身後,將那東西插進兩件式睡衣的褲子裡,右手一邊敲門。
「啊,是我。」
「嗯,進來。」
裡頭傳來裡香有些含糊的聲音。
好,馬上要開始行動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轉動門把打開門,裡香在兩件式睡衣外披了意見藏青色的開襟毛衣,坐在床邊,雙腳騰空晃蕩的姿勢簡直就像個孩子。
「你很慢耶。」
但是,聲音卻好恐怖。
「咦?」
「不是說好三點嗎?」
「啊,喔。」
一看放在邊桌上的時鐘,現在三點五分。
「超過五分鐘了。」
裡香是真的生氣了。
「很慢耶。」
我實在很想抱頭求饒了,又不是越好在城鎮哪裡見面,不就在病房裡等而已嗎?只不過才超過五分鐘,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幹嘛這樣就真的發脾氣啊,這個女生?
「我說」
「怎樣?還有藉口喔?」
又來了,又用那種討人厭的語氣說話了,為什麼我會喜歡上這種女生啊?個性簡直就是糟透了嘛,我好不容易才帶著這個最棒的絕佳點子過來,感覺上氣氛都被破壞掉了啦
就算是我也開始火大了,但是我非常明白不管說什麼,最後也會被她堵的啞口無言。看樣子,再繼續惹惱裡香絕非上策,應該說是恐怖至極,而我最討厭恐怖的事情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老實實地道了歉。
「對不起啦,是我不好啦。」
哎呦,窩囊真夠窩囊的耶,戎崎裕一
「我下次會注意的,原諒我嘛。」
啊哈哈,我展露笑容。
即使如此,裡香還是很不高興地瞪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
「嗯。」
一邊伸出手來。
我簡直像是服侍女王的臣子,走近裡香後隨即接過那隻手,裡香同時輕巧地跳下床。
「走吧,裕一。」
「喔,好。」
然後我們手牽著手邁開腳步。會像這樣手牽著手根本就和什麼曖昧的理由無關,單純只是因為裡香的腳步不穩罷了。體力還沒完全恢復的裡香,若是稍微有個風吹草動,腳步就會踉踉蹌蹌的,一旦那樣的話就很容易跌倒。所以,為了讓她在重心不穩時能隨時有所依靠,才會像這樣握著她的手。
只不過,牽手就是牽手,這動作本身倒沒有什麼不一樣。
這也可以說是一點點的特權,而擁有這種特權的就只有裡香的母親,和我而已。
這也是頗值得自豪的事情。
「你在笑什麼呀裕一?」
「啊,沒有,沒什麼啦。」
「反正一定又是在想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了吧?」
「哪有啊,我才沒在想那些啦!」
我們說著這些話,一邊往前走,而另一個擁有特權的人正從走廊那頭朝我們走來。
是裡香的母親。
「我去一下屋頂。」
「裡香這麼對母親說,腳不停歇地持續往前走。」
伯母則停下腳步,以溫柔的語調對她說︰
「小心一點喔,裡香。」
「我知道。」
嗯,完全就是一般親子間的普通對話,裡香那邊以稀鬆平常的感覺說話,伯母那邊則是過度關心的溫柔語氣。我和母親說話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母親超愛管東管西地碎碎念,那樣子總讓我覺得很煩,所以也不曾和母親好好地說上幾句話,感覺上就是「是、是、是」地敷衍過去。
擦身而過時,我和裡香的母親四目相接。
「那個,我們去一下就回來。」
我迅速說道,同時乖乖低下頭,伯母也以相當緩慢的動作低下頭。緊接著,我覺察到伯母看著我和裡香交握的手,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但是確實是注意到了。
我被裡香拉著不斷前進。
我們扔下伯母,持續走著。
走了約五公尺後一回頭,伯母依舊佇立於原地看著我們。那身影顯得格外嬌小,不對,實際上也很嬌小。那身影和裡香差不多,所以身高大概一百五十多公分再多一點點吧,不過看起來卻更嬌小很多、很多。
不經意地肩膀又逐漸回憶起那時候的觸感。
在牆壁上奔跑,從屋頂垂降到裡香病房那時候,聽到裡香說「進來啊,沒關係」而走進病房那時候。我的肩膀碰撞到伯母的肩膀,伯母一時重心不穩,嬌小的身軀隨之晃了一下。而我或許正持續重複著同樣的事情吧,現在這一瞬間,伯母的身軀也像那樣搖晃著,我已經把那個身材嬌小的人的唯一希望,徹底奪走了。是的,我是在全盤理解、做好心理準備後下手奪取的。所以,那樣的態度也必須一股腦地全咽到肚子裡去才行,我很明白,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想低下頭去。心底就是不踏實,感覺上就像是在以裂開的指甲抓扒什麼似的。
我緊緊握住裡香的手。
裡香也回握我的手。
我們沉默無語地好不容易抵達樓梯最上方,正當我想向屋頂的鐵門伸出手時,裡香搶先伸出了手。
小小的手沒兩三下就把鐵門推開了。
「你看,推的開耶。」
裡香得意地笑。
我不自覺地露出苦笑。
「我知道啦,那可是我上過油調整過的耶。」
真是的,都不知道在得意什麼呢,這個女生。
我們像這樣一邊笑著,一邊踏上屋頂。多虧了裡香的笑容,剛剛那種不踏實的感覺才得以稍稍抒解。
裡香全身沐浴於令人感受到春天氣息的陽光中,一邊仰望天空。
「你別放在心上喔,裕一。」
「咦?什麼東西啊?」
裡香鬆開手,悠閒地走到混凝土地面上。
「媽咪的事。」
「」
「雖然可能也沒有那麼簡單,可是總有一天她會瞭解的。不要緊,只要我們彼此的信心夠堅定,總會有辦法的。」
裡香悠閒地持續走著。
我望著她的身影,感到有些吃驚,裡香她是怎麼回事啊?怎麼用的出那麼明確的詞句呢?像我就不可能,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著無謂的事情,然後逐漸被困在那些無謂的事情中無法自拔,越焦急反而就陷得越深。最後,就只會用一些曖昧的話語來打馬虎眼。但是裡香就不一樣了,真正的話語,就那麼如實地傳達了出來。
就像之前那本《蒂伯一家》所傳達出的話語一樣。
我悄悄地將手伸到背後,那東西就插在睡衣褲頭,黃色裝訂的書,《蒂伯一家》的第一集。可是,這本《蒂伯一家》並不是裡香給我的那一本,而是之前在舊書店裡找到的,向美雪借錢所買到的書。
第一集的五十七頁,那頁的最後這麼寫著。
我要拼上性命,成為你的人。
這句話的後頭雖然有「J」的署名,可是插在睡衣褲頭的書裡面,那個「J」上劃上了兩條線,然後一旁還寫著一個醜醜的「Y」。是的,這個英文開頭字母就是
這就是我的回答。(注︰在日文發音中,「裕一」的英文開頭字母為「Y」)
對於裡香的心意。
我現在就是想把這個交給裡香,不過該說些什麼好呢,哎呦,還是別把事情想的太複雜,只要把東西交給她就好了。就說「拿去」,然後再說「看看吧」,這樣就好了。一定可以好好地傳達出去的。
我以右手抓住《蒂伯一家》。
好了,給她吧
就在那時候,裡香回頭說︰
「媽咪她呀,以前也經歷過這種事呢,爹地和媽咪可是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喔。結婚的時候,爹地的心臟已經變差了,所以週遭的人都強烈反對他們在一起,可是媽咪還是對所有一切做好心理準備後,和爹地結了婚。」
「咦,喔~~」
這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哎呦,錯失把東西送出去的時機了,實在沒想到會聊到這裡來嘛。唉,不過無所謂啦,先稍微看看情況,然後再找機會把書拿出來吧,不用著急,我的手就放在書上,一邊朝裡香走去。
此時,裡香問︰
「那本書看了嗎?」
「啊?那本書是?」
「《蒂伯一家》呀。」
「啊,嗯。」
心頭猛然跳了一下,我現在正拿著那個的回答呢。啊,就是現在,沒錯,趁現在拿出來吧,眼前不正是那個絕佳時機嗎
「那那個啊,裡香」
就在我這麼說的同時,裡香也開了口︰
「那個呢,是爹地給媽咪的東西喔。」
「啊?」
「聽說爹地就是用那個求婚的耶,是媽咪告訴我的。因為爹地嘴巴很笨,所以就在那本書裡動了點小手腳那個啊,你應該有看到吧?不是吧『J'的地方改寫成『R'嗎?我父親的名字叫做『玲二』,所以取英文開頭字母的『R'。那本書呢,聽說是用來求婚的耶」(注;日文發音中,「玲二」以及「裡香」兩者的英文開頭皆為「R」。)
我有好一會兒還搞不懂裡香在說什麼。
就在我恍然大悟的瞬間,差點就要大叫出聲。
等一下!
給我等等!
我被那恐怖的可能性徹底擊垮的同時,開口問︰
「那個,裡香小姐。」
莫名其妙地竟然加了「小姐」上去。
裡香的臉上浮現問號。
「什麼?什麼「小姐」呀?」
「我這那本書是你爸爸給你媽媽的東西啊?」
「是啊。」
裡香以稍快的速度回答。
「原原來如此。」
雖然如此呢喃,實際上卻根本不覺得「原來如此」,簡直像是遭受巨人馬場的十六文踢一般的衝擊。怎麼會這樣啊,那個「R」不是裡香的「R」,而是玲二的「R」呀。
這麼說來那句話就不是裡香特別為了我而拿給我的羅
一旦再度在腦海中確認過那樣的事實後,這次則是猶如安東尼奧.豬木的延髓斬一般的衝擊隨之襲來。我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雖然勉強還能站著,事實上卻已經被徹底KO了。是的,已經是如同舔著混凝土地面的姿勢,滿地亂爬了。
裡香很不可思議似地窺探我的臉。
「你怎麼了,裕一?」
「沒」
拿不出去。
這本放在背後的書,已經拿不出去了。
4
就是這麼一回事。
也就是說,我根本就沒有被裡香告白。我以為那本書的話語,已經算是該怎麼說呢,深刻強烈的告白,我一直對此深信不疑。可是,據說那是她爸爸的書,是她爸爸向她媽媽的求婚。
所以,那並不是裡香的心意。
「哎呦,煩哪哎呦,煩哪要死了哭吧哎呦,煩哪」
我持續突出莫名其妙的話語,一邊在床上咕嚕咕嚕地打滾由於滾得太厲害,甚至差一點就調到床底下去了。我把整張臉埋到枕頭裡,大喊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搞不好,裡香根本就不喜歡我,也許就只是把我當成普通朋友而已。不對、不對,我說「要永遠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也對我點頭了嗎?那幾乎可以算是告白了吧,我那時候心裡可是這麼想的喔。然後,裡香也對我點頭了啊,也就是說「OK」啦。啊,可是等一下喔,即使是那樣或許也不能算是決定性的證明吧。裡香也有可能把我的話解讀成朋友的意思啊,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根本不是「OK」啦。等等、等等,戎崎裕一,稍微冷靜一點,還沒到危機存亡之秋啦。深呼吸一下吧,快深呼吸,深呼吸。好了,吸氣、吐氣。再來一次喔,深深地吸氣、吐氣。哇,嗆到了,咳嗽停不下來了啦,喔,好不容易止住了耶。好,總之得好好地重新整理一遍。這次可要冷靜地想清楚喔。裡香剛剛有說「不要緊」吧,說什麼「媽媽總有一天會瞭解的」,還有「只要彼此的信心夠堅定就沒問題」。那指的應該不是朋友的意思吧,畢竟還是有所差異的吧,從前言後語這麼聽起來的話
不對或許吧至少不能說是決定性的證明
還真是超重量級的恐怖心裡糾葛,我活了十七年,還是頭一次嘗到這種程度的糾葛滋味。像這樣過度思考,頭髮都好像要變白了,先別說頭髮,我看腦漿都已經早就變白了吧。
我原本深信和裡香肯定是兩情相悅,今後也打算一直、一直只想著裡香的事情,就這麼活下去,打算要這麼回應裡香的心意。但是,現在別說是回應或其他任何事情了,就連裡香的心意都還沒弄清楚呢。一直以來堅定深信的東西,那樣的心意早已徹底崩毀,隨風而逝。
「哎呦,煩哪討厭啦這種世界討厭死啦哎呦,煩哪」
我又在床上咕嚕咕嚕地胡亂滾動,然後跌倒床底下。頭咚一聲撞到地板,可是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直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哎呦,好想乾脆就這麼死了算了啦。如果可以的話,好想稍微把時間倒轉。哎呦,頭好痛喔,這樣頭上一定會長包的啦。如果不冰敷,沒多久就會腫起來喔。哎呦,那種事情根本就無所謂嘛。
是的
我倏地起身,根本就沒什麼好煩惱的,現在就去裡香那。跟她確認心意不就得了。不是很簡單嗎?反正裡香近在眼前呀。是的,用不了五分鐘呢。下定決心後本想直接起身,但是思考卻在膝蓋用力前稍微搶先了一步。
要怎麼確認呢?
那可是出乎意料的大問題呢。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告白過,面對真心喜歡的女生,怎麼說得出什麼「我喜歡你」嘛。更何況是那個裡香耶,如果喔,如果被拒絕的話,我大概沒辦法重新振作起來吧。
「哎呦,煩哪誰來救救我呀哎呦,煩哪神啊哎呦,煩哪」
我呻吟著再次倒到地上去。
正當我像這樣呻吟的時候,門扉突然開啟。
「咦?司?」
那個龐大的身軀斜杵在那裡。唔,因為我正躺在地上,所以看起來就是那個樣子羅。
司對著枕頭躺在地上的我問︰
「裕一,你怎麼了?」
「啊,沒有啦,沒什麼。」
我有點臉紅,同時起身,先啪啪啪地拍拍背後的灰塵再說。
「先別管我了,你怎麼回來啊?」
「咦我是代替水谷來的。」
「咦,美雪?」
總覺得聽得一頭霧水的。
「那傢伙是有事不能來嗎?」
也不是那樣啦,司喃喃般地說︰
「是我拜託她,讓我代替她來的。」
「為什麼要這樣?」
「沒有啦,就是」
「怎麼啦?」
「唔,那個」
司的態度始終不清不楚的。司原本就不擅言詞,也不是話多的那一型,即使如此,這副德行未免也太奇怪了。我姑且先打開冰箱,拿出人家剛送來的赤福。
「要不要吃?」
「啊,嗯,那我來泡茶喔。」
「喔,拜託你羅。」
司泡的茶還滿好喝的呢,只是把茶泡到熱水裡似乎誰都會做,但是就是會不一樣到甚至讓人嚇一跳的程度呢。司一打開茶罐,巨大的雙手隨之靈巧活動,用茶罐分了點茶葉出來,然後將那些茶葉放入小茶壺中,再從熱水壺注入熱水。
「好了,來。」
他像餐飲店的店員一般以格外熟練的手法,將茶杯放在邊桌上。
「謝啦。」
那茶果然很好喝。
司站著喝他那杯茶。
「坐嘛。」
「嗯。」
他砰地一聲坐到椅子上。
「你泡的茶為什麼這麼好喝呀?」
嘿嘿嘿,司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訣竅大概就在茶葉的份量吧。其實,再稍微溫一點的水會更好喝的,然後還有泡的時間也很重要喔。放太久的話,澀味就會跑出來了呢。」
「喔~~」
司只有在聊到這些事的時候,才會變得滔滔不絕。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配著赤福,即使已經完全吃膩了,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吞進肚子裡。
「裕一,你報告寫多少了啊?」
「第四科寫完了,現在要寫第五科。」
「全部有幾科?」
「八科。」
「咦,那不是只寫了一半而已嗎?」
「別看我這樣,我也很拼了呢。」
「這樣來得及嗎?」
「不知道。」
不拼一點不行啦,司比我還要緊張地說。說的也是,不拼一點不行呢,我莫名奇妙地也跟著緊張起來,快速說道。我們接著便埋頭苦吃赤福。
「我呢,如果被留級的話,就會叫你世古口學長的啦。」
「咦,我不要啦。」
我當然是說著玩的,司卻很認真地覺得討厭。
「要一起升三年級喔。」
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聽司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和那時候一樣,司的口吻簡直像個上小學的小鬼頭,只會把心裡所想的全都照實說出口。像我或山西,這些事大概難以啟齒吧,一定只會開玩笑矇混過去。可是,司就說得出口,這傢伙很厲害耶,真的很厲害耶。
我持續苦笑著,同時為了掩飾那苦笑一邊喝茶。啊,這茶真的好好喝喔。
「話說回來,都已經三年級了啊。」
「好快喔。」
「嗯,真是有夠快的,根本就沒有那種感覺嘛。對了,乾脆留級算了,那樣就可以多拖一年再考大學啦。」
「你是認真的喔?」
「怎麼可能嘛!」
我們聊著這些無聊的東西,一邊嬉笑。啊~~司來這裡或許是件好事吧,如果獨自一人,腦袋裡轉來轉去都是裡香的事情,只能沉浸於煩惱中吧。和司聊一聊,覺得稍微平靜下來了耶。
「啊,對了,你剛剛有說拜託美雪讓你代替她過來吧。」
「唔,嗯。」
「為什麼?」
由於心情稍微放鬆了,我沒想太多隨口問問。不過就在那當下,司準備將赤福送進嘴裡的手停了下來。
「唔這個嘛,那個」
他感覺上似乎很害臊,結結巴巴的。
怎麼啦?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司表現出這種態度,而且他的臉好像還有點紅紅的。此時,我才終於想起司和美雪之前僵硬的態度。
「你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
我記得那時候以開點小玩笑的心情這麼一問,兩人都拼了命似地頻頻否定。
那樣反而顯得不自然,難道搞不好真有這麼一回事啊。雖然覺得意外,但也覺得很匹配呢。不過呢,腦袋一時之間就是轉不過來,總覺得很難把司和戀愛這種事聯想在一起。
可是就算是司,也和我一樣都是十七歲呀。
應該和我懷抱著相同的情緒吧。
「該不會是為了美雪的事情吧?」
我決定伸手拉他一把。
司老老實實地點頭。
「嗯。」
「那傢伙怎麼啦?」
「就那個啊,那個登記書就拿來給你之後,兩個人不是一起回去嗎?走到一半的時候啊,然後,那個就在繡球花那邊停了下來。」
「繡球花。」
「啊,嗯,種在這個醫院出入口那邊。水谷看到以後,就說什麼討厭繡球花。」
司低著頭串連這些話語。不過,那些話實在很難懂,反正就是東跳西跳地毫無章法。即使如此,聽他說了大概幾分鐘後,我好不容易才摸清楚司想要說什麼。
總歸一句話,司大概是想要瞭解美雪吧。
但,卻無法瞭解。
因此,才會煩惱。
司駝著背持續訴說一些不得要領的話語,我看著他逐漸覺得想笑。啊,可不是想嘲笑他喔,那種事情我怎麼做得出來嘛。怎麼說呢,是的,是那種讓人會心一笑的感覺。我之前曾經走過的道路,想著裡香的事,感到煩惱,把臉埋到枕頭中大叫的每個日子。原來,司現在正懷著和我那時候一樣的心情呀。
啊,等一下喔我剛才不是才把臉埋到枕頭裡大叫嗎?
也就是說,唉,我所處的立場大概和司半斤八兩吧,正為了同樣的事情抱頭苦思呢。嗨,同志,我僅在心底如此對他說。這些女生,還真是有夠麻煩的生物喔,我們為什麼要被那種生物耍的暈頭轉向的呢?
「裕一和水谷你們啊,那個」
「我們沒在一起喔。」
我說。
「而且,也從來都沒有發展成那種關係。」
「真的?」
「嗯,我們就只是青梅竹馬而已啦。」
「那為什麼每次一看到裕一,水谷就會不高興呢?」
「我哪知道啊,反正女生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生物嘛。」
「嗯。」
「她一定是看我不爽吧。可是你也知道啊,我們都已經認識這麼久了,真的是從小嬰兒的時候就認識了耶。所以,她也不可能把我當隱形人吧。唉,不過呢,老實說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啦。可是,我想那才不是因為喜歡我或什麼的啦。」
「真的?」
「啊,絕對不可能。」
「是喔。」
一說完司便陷入沉默,巨大的背彎得更駝了。我明白他是在思考些什麼,所以刻意不開口,只管喝茶。有點冷掉了,可是還是很好喝,竟然能泡出冷掉也很好喝的茶來,說真的實在有夠厲害的。
「你覺得要怎麼樣才能幫水谷打起精神來啊?」
司終於說,那還真是直接的話語,而且相當認真,其中並沒有任何戲謔打馬虎眼兒的成分。我突然之間,深深地以這個擁有龐大身軀的朋友為榮,司他簡直像個孩子呢。一般高中生不是都會更老成油條嗎,像我和山西這種笨蛋,都比司更世故呢。我們一定會覺得「你覺得怎麼樣才能幫她打起精神來」這種話很難為情,絕對說不出口吧。但是,司就說得出口,這也是司的優點吧。是的,就像我和山西所擁有的小聰明一樣,這就是司厲害的地方吧。像這種事情你明白嗎,司?我自己是不會明白的吧?可是我明白喔,我可是很明白的喔。
「我說啊,司。」
所以,我決定閒事管到底。
「你自己去找美雪說說看啊。」
「什麼自己去」
「就你啊,你自己啊。不管你一個人再怎麼煩惱,所有事物都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的。你看看自己的手啦。那雙手是為了什麼而存在的啊?」
司非常老實地看著自己的手,然後也看著我。真是的,那雙手大得有夠誇張的耶,如果是那雙手的話,不管什麼都抓得到的,司。
「聽好羅,我告訴你,那雙手呢,就是為了緊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如果想要的話,就伸出手去,然後硬是把它抓過來就行啦。如果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的話,對任何事情永遠都使不上力的喔。」
那些話完全抄襲自夏目,可是卻完全符合司目前的狀況,才抄襲這一點點東西而已,笨醫師是不會跟我計較的吧。
「這樣啊」
司呢喃,一邊目不轉楮地凝視著自己的雙手。
5
司回去後,那聲音仍舊殘留在我的腦海。
「那雙手呢,是為了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
啊,是的。
講給司聽的那句話,也是講給我聽的。
一個人獨處後,我打算多少趕一下報告的進度,所以開始念起保健體育的教科書。雖然有時候會看到老師沒指定的範圍去,還越看越入迷不過呢,就那麼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在這麼東念一點、西念一點的過程中,報告概要稍微浮現腦海。就像美雪所說的,我試著將主論、反論和結論列出來。嗯,這樣的話好像勉強可以串起來。
我打算先來寫個草稿,拿起自動筆在筆記上揮筆疾書。
「那雙手呢,是為了緊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
然而,腦海中浮現那句話。
緊握住那隻已經用舊的自動筆的手,寫著沒多大意思的報告的手。我今後也會繼續活下去,在那期間大概會抓住各種東西,也會掉落各種東西吧。拜託羅,喂,我對自己的手說。可要好好幫我抓住喔,還有一旦抓住的東西就絕對不能再放掉喔,拜託羅。
第一張以文字填滿,第二張也以文字填滿,就在我準備要寫第三張時,傳來晚餐已經準備好的廣播。一抬頭,室內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逐漸昏暗。啊,完全沒注意到得去開燈才行,而且肚子也餓了呢。一直維持相同姿勢寫字,肩膀附近好痛。
「嘿咻」
正當我跳下床想去開燈時,房門開啟。
「啊呀,好暗喔。」
是母親。
「你剛剛在睡覺嗎?」
「沒有啊,在寫報告。」
「胡說,這麼暗的地方怎麼寫報告啊。裕一,不是媽媽要說你,昨天我還被你的導師川村老師打電話來提醒說︰『再這樣下去很危險呢,戎崎太太。』媽媽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在電話前面一直點頭賠不是呢。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哎呦,有夠煩的耶
為什麼父母親都這麼煩呢
明明都說在寫報告了啊
「就說有好好在寫了嘛!你看啊,這個!」
火大的我說著,一邊把剛剛才寫的報告塞給母親。即使如此,母親還是完全不相信我,繼續發牢騷發個沒完。啊,這樣喔。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吧,既然這樣就別怪兒子鬧彆扭羅。
好不容易,配膳人員來了。
「阿呀,真是不好意思呢。」
母親以出乎意料的和藹態度,接過盛裝餐點的餐盒,和對我的態度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
話說回來,和母親兩人單獨吃飯總覺得尷尬,首先是沒有話題,然而母親仍然喋喋不休。她一個勁地持續叨唸著對我來說無所謂,或根本就不想聽的事情。如果可以直接說「很吵耶,閉嘴」就好了,可是又不可能說得出口。我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將注意力集中在醫院餐點上。然而,這又是另一項相當艱難的挑戰。首先是味噌湯很難喝,味噌的味道淡到甚至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味噌湯,感覺上就只是褐色的泥水而已。然後,配菜的煎魚漿包起司和金平牛旁(牛旁絲佐以麻油、醬油和砂糖拌炒的菜色),不論哪一樣都是我討厭的菜色。我不得以只好將主軸放在唯一的希望煎蛋捲上,一邊進食。
「裕一,吃點金平牛旁啊。」
「不要,很難吃耶」
「不行這麼挑嘴。」
哎呦,沒天理啊,為什麼光是冠上父母親這兒稱號,就必須被他們無條件命令個沒完呢。但是,要去違背她的意思我也嫌麻煩,於是姑且試了一口牛旁。哎呦,果然很難吃,好硬喔。
「那個啊」
我現在已經覺得「媽媽」這種叫法很不好意思,叫「老媽」又總覺得怪怪的,而什麼「媽咪」更是絕對不可能。
一旦邁入十七歲,該如何稱呼父母也逐漸成為一種難題。
「什麼?」
幸好病房內就只有我們兩人,只要一開口母親就會回答。
我的嘴巴一邊因咀嚼飯菜而蠕動著,一邊說︰
「你以前為什麼會和老爸結婚啊?」
「啊?」
母親皺起臉來,彷彿在說「沒事問那什麼無聊的問題啊」。
我迅速接著解釋︰
「沒有啦,你想想,總會想知道的嘛,畢竟是自己的父母親呀。就想說稍微來問一下好了,也沒什麼特別低意思啦。」
「你爸他呀」
母親曖昧地這麼呢喃後,突然起身,開始泡起茶來。附帶一提,我茶杯還剩很多茶。母親正想幫我倒入泡好的茶時,好像才終於覺察到這一點。
「裕一,再喝一點。」
「不要,我不想喝啦。」
「快喝。」
我莫名地屈服於那股魄力,乖乖喝茶,咕嚕咕嚕地一口氣把整杯茶灌進肚裡,然後將茶杯放到邊桌上,母親隨即將茶壺一斜,倒入熱茶。
「你爸他呢,長得一表人才的,以前可是個萬人迷呢。他年輕的時候生過一場小病,病情比你好要輕微就是了,所以住院住了一陣子。那時候呀,醫院的護士小姐老吧『誠一先生、誠一先生』掛在嘴邊,三不五時就往他的病房跑呢,真是受歡迎到讓人覺得很嘔耶。」
是的,父親的名字叫做誠一,而裕一的「一」也是因為誠一的「一」。話說回來,那個人渣男的名字竟然叫做「誠一」,稍微算得上欺詐了。因為不論是由裡到外、由上到下,在他身上就是找不到什麼「誠」。
我姑且曖昧地先點了頭,因為只有父親超有女人緣這一點的確是事實。是的,就算婚後同樣也是桃花亂開一通。
「所以,你爸爸跑來求婚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甚至還怕怕地想說『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嗎』,可是你爸卻說『因為你是最棒的』」
之後約五分鐘,所展開的實在是有夠恐怖的狀況,母親竟然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起她的羅曼史來了。像父親以前是個多棒的男人啦、多麼儀表堂堂啦、多麼受到週遭的信賴啦,得意洋洋地拚命講這些事情。我剛開始只是感到愕然,接著是感到困惑,最後簡直快要大喊出聲。
喂!為什麼都只記得這些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呀!
唉,我最後還是勉強忍了下來。話說回來,母親這張好像很開心的臉龐是怎麼一回事呀?看起來不就像是正沉浸於愛河中的少女嗎?父親的外遇癖、酗酒癖還有賭博癖全都被完美地一筆勾銷,明明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他而傷心落淚,可是那些討厭的回憶似乎都被抹得乾乾淨淨,不留絲毫痕跡。
當我勉強把所有的菜全都塞進肚子裡時,母親的話也告一段落。
我啜飲熱茶,試著問︰
「會覺得還好有跟老爸結婚嗎?」
「在說什麼啊,你這孩子。」
母親害臊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她這樣似乎是覺得還好兩人有結婚。
有夠難解的謎團啊
那種人渣到底哪裡好呀?
6
但是,唉,什麼愛情啦、戀愛啦一定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可以說是盲目吧。而且可能只是因為我沒發現而已,父親或許也有一些優點吧,而母親一路走過來始終注視著那些優點吧。此外,也曾經共度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的寶貴時光吧。
說到我也是啊,還不是整天跟在那個任性女人的屁股後面跑,以旁人的觀點來看,說不定也會被念說「她到底哪裡好呀」。
啊,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那是,對了,熱的不得了的炎熱夏季,大概是我小學高年級那時候吧。都因為母親前幾天就出門去了,只剩我和老爸兩人獨處。話說回來,父親那時候是沒在上班喔,明明就是上班日卻老待在家裡。不但大白天的就在喝酒,還曾整晚嗶咚嗶咚地打電動,玩的大概是麻將遊戲。我那時候完全搞不懂遊戲規則,光看畫面只覺得無聊,所以有一次就試著說「想玩俄羅斯方塊」。
「那是什麼東西啊?」
父親以瀰漫著酒臭味的氣息問我。
「把掉下來的方塊填起來,讓它們消失的遊戲。」
我絞盡腦汁思考後,這麼說明。
當然,父親並無法理解。
「玩玩看就知道了啦。」
「是喔」
我以為一定會被拒絕的,反正父親根本就很少會聽我話,只會被他嫌麻煩而已。不行,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會聽到這句話,然後低下頭。明明是完全習慣也不足為奇了,明明都已經被這麼說過成千上萬遍了,且還是一句始終都聽不習慣的話語。
「來玩玩看吧。」
但是那時候,父親這麼說。
不是「不行」。
我嚇了一跳,凝視父親的臉龐。
「你不玩嗎?」
「啊,玩,我要玩啦。」
我急忙尋找俄羅斯方塊的磁碟片,應該在電視櫃裡才對,急死人了啦。搞不好父親會突然改變心意,說出那句「不行」呢,所以手腳不快一點不行,我扔出好幾片、好幾片的磁碟片後,才終於找到想找的俄羅斯方塊。
「找到了。」
找到時很開心,我望向父親笑逐顏開。
父親也對我咧嘴一笑。
「好了,來玩吧。」
「嗯。」
我取出麻將遊戲的磁碟片,放進俄羅斯方塊的。熟悉的啟動畫面,感覺上有點興奮。都已經是完全玩膩的遊戲了,心頭卻彷彿首次啟動般悸動不已。父親已經握著遙控器了。
「怎麼玩啊?」
「那個啊,會從上面掉下來喔。」
「掉下來?什麼東西會掉下來啊?」
「方塊。」
「什麼?為什麼方塊會掉下來啊?是要把方塊拿去砸誰的遊戲嗎?」
「不對,不對。」
他怎麼會想到那地方去呀?啊,父親常常打架,可是不強,反倒算是弱的,還曾經搞得全身是血跑回家來。雖然不知道實際情況怎麼樣,不過應該是敗得一塌糊塗吧,即使如此,父親他還是一天到晚打架。
「把方塊都湊齊以後,就會消失喔。」
「不懂。」
父親開始有點不高興了。
我也慌了。
「剛開始讓我先玩給你看啊,你看就好,看了以後馬上就知道了啦。」
我仍舊是慌慌張張地這麼說,一邊接過遙控器,讓遊戲開始。方塊接二連三地從畫面上方掉落,當方塊排成橫列一排是,那一排立刻一起消失。剛開始進行得很順利,可是沒多久就累積了不少方塊。哇,完全不行嘛,已經好久沒玩了,手感都鈍了。
那時候,父親大聲說︰
「裕一!快看,右邊啦!右邊!」
「啊,嗯。」
「轉!左邊兩次!」
我按下十字鈕,讓方塊往右邊移動,同時呈逆時針旋轉。鑰匙形狀的方塊順利插入空隙,讓累積的方塊一口氣全都消失了。
「喔,好厲害。」
父親叫道。
「成功了!」
我嘿嘿嘿地笑著。
父親也笑了。
我根據父親的指示,一路消除方塊,父親的指示準確到讓人大感意外。我只顧著聽從指示,手自動隨之移動,就能一關過完又一關。
終於,我開始緊張了。
因為,卯足全力一打再打,打得天昏地暗後,已經逐漸逼近那個已經是一年多前所創下的最高分了。剛開始明明只想教會父親遊戲規則,根本沒料到能打到這裡來。我由於太過緊張,手稍微顫抖。
父親立刻大罵︰
「笨蛋!不是那邊啦!」
「啊,嗯。」
但是反應遲了一步,方塊就這麼疊了上去。父親啐了一聲,讓我更緊張了。
「那是左邊,再往左邊。」
「嗯。」
毫不容易插進去了,方塊隨之消失。
「打橫,向右兩次。」
「嗯。」
失敗了,竟然連按了三次,方塊以奇異的方式堆疊上去。
「你在幹嘛啊,笨蛋!」
父親叫嚷著。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持續努力地消除方塊,追高分數。已經超越最高分了嗎,還沒吧。哎呦,還沒耶,可是只差一點點了。
都怪我只顧著確認分數,反應也跟著慢半拍。
「裕一!笨蛋!就說是右邊了啊!」
「啊。」
「右邊啦!不是左邊!」
失敗了,急了,又失敗了。方塊幾乎要累積到畫面最上方,整個畫面突然之間已經看不太清楚了,即使如此我還在確認分數。還差兩百分,只要再消除一、兩排就可以破紀錄了。父親不知道在叫什麼,不知道在嚷什麼。但是已經無法反應,已經無暇顧及那些了。遙控器剎那間被一把搶走,父親也已經熱血沸騰,但是為時已晚,降下的方塊已經堆疊到畫面最上方。「GAMEOVER」,那樣的文字隨之浮現,「GAMEOVER」
我和父親都啞然地凝視著畫面。
「喂,結束了嗎?
父親問出這個理所當然的問題。
GAMEOVER
那樣的文字甚至是執拗地浮現,然後消失。
消失,然後浮現。
「你就是不好好聽我的話照著做,才會死的啦!」
父親是真的在發脾氣。
「那時候如果掉到右邊去還有救耶!你這個笨蛋!」
不過是電動玩具嘛,有必要大發雷霆嗎?
好不容易,父親才終於放下遙控器陷入沉默,開始咕嚕咕嚕地喝起酒來。我以莫名地開始發熱的雙眼確認畫面,還差兩百分。
就只差兩百分而已。
原本可以和父親一起超越的,目標近在眼前,可是卻失敗了,竟然犯下無聊的錯誤,手為什麼要抖呢?為什麼要確認分數呢?如果能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落下的方塊就好了。
實在有夠討厭自己的愚蠢。
就像父親說的一樣。
自己是個大笨蛋。
「你要玩嗎?」
我試著問,父親卻是充耳不聞。這對我而言又是一大打擊,我整個人像攤爛泥似地雙肩頹然落下,我已經被徹底擊垮。只不過是電動玩具而已,心情卻沉重到不行。因為沒能達成父親的期待,只要想到自己害那麼開心的父親不高興就覺得痛苦。彷彿是要進一步打擊這樣的我一般,「GAMEOVER」的文字執拗地反覆在畫面上出現又消失。是的,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或許是五分鐘,也或許是三十分鐘。
一回神,父親已經坐在身邊。
「喂,要開始玩羅。」
父親說。
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咦?」
「電動啦,電動,這次換我玩啦。」
「真的嗎?」
我撒嬌似地這麼問,父親咧嘴一笑。
「你那什麼最高紀錄啊,我一次就可以破紀錄了啦。」
「嗯。」
我像個笨蛋猛點頭。
父親再度咧嘴一笑。
「包在我身上,你老爸可是很厲害的喔。」
唉,結果先說在前頭好了,最後還是沒能更新最高紀錄。不僅如此,簡直糟糕透頂了,打出來的幾乎都是墊底的爛分數。對別人所下的指示是那麼準確,一旦換自己來的時候,父親的技術實在是爛到無藥可救。
受不了耶,父親真是只會出一張嘴的人呢。
是的。
真的是只會出一張嘴而已。
即使如此,父親似乎還是很喜歡俄羅斯方塊,有一陣子玩的都不是麻將遊戲,而是俄羅斯方塊。當然,我也會跟著玩。兩個人老是激動地大呼小叫,整整一個月全都浸在那單純的電玩中,即使打成那副德行,我們兩人終究還是沒能更新最高紀錄。我和父親所得到的最高分,就是剛開始一起打的那一次。也就是所謂的「生手幸運」吧。
那個生手幸運的分數,像這樣被記錄下來。
ranking2ndSEIICHI+YUICHI(誠一與裕一的日文讀音)782400
這筆存儲資料如今仍完好地留存下來,之前也曾為了存儲其他電玩資料而想要刪除,但是我還是很寶貝地留存下來。只要插入那張記憶卡,讀取存儲資料,現在還可以看到那一列讓人引以為榮的文字吧。
是的,仍然好好地留存下來。
7
我當然知道時間。若菜醫院大體來說是完全看護制,若沒有特殊原因,即使是家人也不能在病房留宿。管你是患者的父母還是孩子,只要晚上九點鐘會面時間一結束,就必須離開醫院。這其實也不是什麼牢不可破的硬性規定,又是多少也會視情況通融一下,只不過原則就是如此。
所以,我等著。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目不轉楮地瞪著時鐘,那個掛在牆上的指針型大時鐘,刻劃著流逝的時間。九點五分,長長的紅色秒針緩緩地轉過一圈,九點六分,服務櫃檯的燈光大半都已經熄滅。然後九點七分了,樓梯那邊傳來腳步聲,拖鞋踩在地上啪嚓啪嚓的聲音。一抬頭,我和裡香的母親四目相接,我立刻起身一邊低下頭。伯母感覺上像是輕輕頷首稍微打了招呼,我很明白伯母的困惑,她以格外緩慢的速度下樓,而我時鐘佇立於原地。
好不容易,伯母才走下大廳,她明明意識到我的存在,卻裝作一副沒有注意到的樣子,正想直接走向出口。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怎麼可能會直接來找我說話呢,我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又不好。
所以,我主動向她開口︰
「請問,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啊」
伯母似乎嚇了一跳,表情僵硬頑固,打定主意不顯露任何可趁之機。我勉強鼓舞似乎快要發抖的自己,這麼說︰
「我有些話想要跟您說。」
「有話呀」
「是的,拜託您了。」
我再次深深低頭,有好一會兒就這麼持續低著頭。我也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傳達我的誠意,可是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是的,這顆空空如也、輕如鴻毛的腦袋,不論要怎麼去低頭都會照做不誤的。
一抬頭,伯母走近我。
「你有話要說,是想說什麼呢?」
果然還是僵硬的聲音。
「那個,請坐。」
我請她坐到椅子上,因為說不定會講很久。伯母看來似乎有點猶豫,不過還是在長椅上坐定。那是個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和裡香不太像,充其量就眼角有些相似。我就在她身旁坐下。
「有什麼事?」
「裡香的不,是關於您的女兒她的事情。」
「如果是那件事的話,就不用說了。」
伯母乾脆地這麼說,隨即起身。
啪答啪嗒地急步前進。
我繞到她面前,什麼都沒想猛然低下頭。
「拜託您!」
拙到家。
糟糕透頂。
如果是我看到別人在做這種事情,大概會把眼神移開吧。然而,如今我卻無法將眼神移開,因為畢竟我就是當事人。
而且,就算拙到家也無所謂。
糟糕透頂也好。
嗯,我才不在乎那種事情呢。
如果有必要下跪的話,要我怎麼跪都行。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只要能讓她聽我說話,我無論任何事情都願意做。
我只管低著頭。
重複說「拜託您了」。
伯母肯為我停下腳步,或許根本就不是因為認同我的真心誠意,而是因為我看起來太過悲慘了吧。又或者只是因為不想在這種地方引起騷動罷了。
伯母彷彿投降似地坐回原位。
我也在剛剛相同的位置坐下。
「那個,謝謝您。」
我道謝。
同時看看時鐘。
九點十分。
晚上九點多,世古口將其龐大的身軀扔進床鋪,閱讀有名的西點師傅所寫的蛋糕書籍。並不是做法,而是一些基本蛋糕剛開始是在什麼樣的因緣際會之下被製作出來的,也就是文化性的解說書籍。雖然這本書很貴,不過當初覺得還是瞭解一下這方面的知識比較好,所以一點一滴地省下零用錢去買來。順帶一提,普通尺寸的床鋪無法容納他龐大的身軀,從腳踝開始全都伸到床鋪外頭去了。
「呼~~」
龐大的身軀溢出著非常大聲的嘆息。一回神,相同的一頁已經重複看了三次了。不管讀多少次,就是讀不進腦袋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生平還是頭一遭產生這樣的情緒。一直以來,他的興趣第一就是西點、其次是料理,第三是天文,要說這三者幾乎構成他全部的人生也不為過。認真的個性讓他乖乖上學,好好唸書,不過那些都是所謂的「義務」罷了,只是盡忠職守地把事情處理好而已。
就在不久之前,他最煩惱的就是海綿蛋糕再怎麼樣都烤不好。
吃起來總是干巴巴的,就是沒辦法烤出帶有濕度有柔軟的蛋糕。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卻屢戰屢敗,即使被母親大罵「給我有點分寸」,還是持續烤個沒完。雖然有時候也會成功,可是卻完全搞不懂為什麼為什麼會成功,所以下回再烤的時候,當然還是以失敗收場。
為了掌握其中的訣竅,就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
記得那一陣子,腦子裡魂牽夢繞的就只有海綿蛋糕而已,不知道有多少各式各樣的手續、應該嘗試看看的技巧頻頻浮現腦海。
如今的自己,幾乎就像是海綿蛋糕那時一樣的煩惱吧
不、不、不,胸口痛苦多了,感覺上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從頭頂到腳尖,彷彿硬是被泰山壓頂壓得扁扁的,世古口啪嚓一聲合上書本,把頭埋進枕頭。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答案感覺上實在有夠簡單,但是真要實行感覺上卻又難如登天,等於是被人命令「站到月亮上」一樣。此時,驀然想起從朋友戎崎裕一那聽來的一句話。
「那雙手呢,是為了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
他試著看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能抓住什麼呢?說不定只會從指縫溜走而已,可是只要不伸手去抓,真的就永遠都抓不住到任何東西吧。廣瀨不是也說過嗎,他說「數度失敗是很重要的」,還說「沒有人是可以一下子就成功的喔」。
「好」
他下定決心試著起身,卻在那瞬間退縮了,於是又再次將臉龐埋進枕頭。思考舉棋不定,鼓起勇氣,隨即卻萎靡不振,那樣的過程還真是重複了一萬遍之後,他才終於起身。話雖如此,並不是說心意已決,只是不自覺地想試試純粹就只是為了試試而移動身子。首先走近衣櫃,打開從上面數來第二層抽屜,其中琳瑯滿目地擺滿某種東西。他煩惱該用哪一個,這個嗎,還是那個,哪一個比較適合呢?苦思再三後,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個,塞進口袋,然後披上夾克。當然這一切都僅止於試行階段,根本就沒打算要付諸實行。作為整個實行階段的一環,他打開窗戶,將放在室內的鞋子扔到窗外。接著跨越窗戶,赤腳站在路上。果然很冷,應該先穿上襪子的,但是他覺得一旦回到房間,就再也出不來了。所以就光著腳穿上鞋,開始跑。剛開始雖然慢慢的,卻在不知不覺中加快速度,白色氣息同時不斷從嘴裡吐出,身體逐漸發熱,心也隨之發熱。一回神,自己所選擇的路線幾乎算是最短距離,那當然也只是試行而已,絕對不是說已經決定付諸實行了,就在他還沒下定決心的情況下,抵達了目的地。
水谷美雪的家。
之前應該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腦中反覆確認過這番話順序了,可是一旦開口就顯得亂舞章法。甚至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現在到底在說什麼東西,即使如此我仍然持續吐出話語。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為什麼毫無間斷,話語彷彿源源不斷地向外湧出。我說到兩人一起仰望的月亮,說道里香第一次對我吐露病情那時候,說道被暫停的一分鐘。
即使是在裡香向我吐露病情後,我對於她來日不多這件事仍然沒什麼實際感受。畢竟,裡香實際上就在眼前啊,不但伸出手就可以觸碰的到,聽到一些無聊的笑話也會對我笑。我實在很難相信,她那樣的暖意或笑容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無蹤,強烈的恐懼偶爾也會冷不防襲上心頭,只要一想到裡香不存在的世界,雙腳就會隨之發顫,體內也會抖個不停。那樣的瞬間會突然造訪。就在那樣的動搖之中,我清楚瞭解到自己只是個孩子,瞭解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完全不瞭解,即使如此仍然逐漸開始想要去瞭解。那時候,我也想好好地瞭解為什麼裡香要向我吐露她的病情,還有是否真的有什麼是我能夠去做的。
我對伯母說出這些話。
又或者,我說出口的只是些無關緊要的話語,或許就像是自我滿足之類的話語罷了,但是我手上的武器僅此而已。不論是刀鈍了,或是斷了,我都非得以自己的武器戰鬥不可。又或者,如果是夏目,或許就說得出一番像樣的大道理來,如果是亞希子小姐的話語,或許會顯得更為鏗鏘有力。他們都是大人,比我活過更長的歲月,也比我累積了更多的經驗,一路走來應該也經歷過無數的心酸苦楚。也因此,我的話語中並沒有隱藏在他們話語中的重量,但是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是的,怎麼可以依靠他人呢,不論再怎麼拙,再怎麼遜,再怎麼窩囊,都只能靠自己勇往直前。
一直以來,我始終逃避著各種事情,一路活到今天,不但恐懼所謂的現實,也怕看來很拙而害怕認真。那樣的情緒如今仍存在著,不可能那麼簡單就能抹去。但是,不能再逃避了,從今以後非得活在這個恐怖的現實、拙到家的世界中不可,我已經這麼下定了決心。
所以我仍舊滔滔不絕。
「我覺得您對我印象不好也是理所當然的,我曾經拖著裡香到處亂跑,搞不好因此害她的病情惡化,對於那件事,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對不起。或許這不是說聲對不起,就能獲得原諒的事情,可是我還是要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我把頭低得比剛剛更低。
「我只是個小孩子,可能還算是個笨蛋。所以,今後或許還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只要一想到這裡,有時候也會覺得或許離開裡香比較好。可是,如果裡香願意,我很想待在裡香的身邊。即使,我可能會害裡香的生命縮短,我還是想留著她身邊。」
即使難受,我還是決定將想說的話全說出來。
「或許那只不過是種自我滿足而已,也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麼美好純淨的情緒。所以,就算您對我說『那些話太荒唐』,我也沒辦法反駁。即便如此,即使根本就不美好純淨,我還是想盡其所能地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我已經做好對方大發雷霆的心理準備,其實或許應該持續吐露出一些美好純淨的話語比較好,那樣的話一定比較可以為自己加分吧。然而,我就是不想假裝一切美好純淨,連同我本身的膚淺、年輕,或幼稚,又或者是不成熟,,希望伯母都能夠加以認同。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伯母並沒有大發雷霆。我瞄了她一眼,她駝著背,嬌小的身軀更顯得嬌小,簡直就像是突然老了。她那樣子讓我慌了起來。
「那個,我爸很久以前就死了。和別人講這種事情可能很奇怪,可是我爸根本就不是什麼很厲害的人。真要說起來的話不對,反而是很糟糕的人才對。缺點一大堆,整天只會害我媽哭。可是,問到我媽關於我爸的事情,她滿嘴說的卻都是好事。什麼幫她買冰淇淋,都給她一個人吃,頭一個結婚紀念日買珍珠耳環送給她之類的,真的全都是無聊的事情,可是很是很開心地說個沒完。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我對於我爸都只記得他害我媽哭的樣子。可是我媽對於一些我所不瞭解的雖然是我爸啦好像非常瞭解。也因為這樣,我覺得好像稍微懂了,原來所謂的夫妻就是這麼一回事呀。彼此之間存在著連孩子都無法理解的聯繫,而我媽她還牢牢地記著那樣的事情呀。」
哎呦,為什麼光顧著說父親和母親的事情呢,之前明明就完全沒打算要說這些的呀。
「這還是我第一次對於父母親產生這種『好好喔』的感覺,雖然也會很困惑,而且一天到晚和他們吵來吵去的,可是真的開始覺得『好好喔』。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我覺得可以擁有那種很珍貴的東西,是很了不起的。如果,如果可以得到您的諒解的話,我也很想要擁有那些東西,以後想要和裡香一路慢慢地積累那些東西。雖然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那個,我拜託您了。」
我的頭垂得更低、更低了。
額頭觸碰到膝蓋。
我完全搞不懂真正該說的到底說了沒有,心裡的話都已經說得一字不剩。如果伯母因此而生氣,我也沒辦法了。到那個時候,就算她不能諒解,就算再怎麼被她討厭,也要硬把裡香搶過來,讓她成為我一個人的。就算被臭罵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如果裡香也覺得需要我,不過是被臭罵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嘛。
就這麼耗了很長一段時間。
伯母沒有發怒,也沒有起身,始終坐在我身邊。她或許已經懶得理我了吧,不對,也可能是抓狂暴怒到說不出話來了,我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抬起頭來。
伯母看著我
那是普通的獨棟透天歷,有磚砌成的圍牆,還種著樹木,後面就蓋著一棟老舊的房子。房子只有二樓的窗戶還亮著,那一定是她的房間吧。反覆為了要證明這一點似的,窗戶反射出一個填充玩具的影子,感覺上實在非常女性化,從形狀看來大概是只企鵝。由於是毛玻璃,所以也看不清楚就是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就在此時他突然覺察到四周有什麼動靜。往右一看,道路那頭出現搖曳的光影。大概是腳踏車的燈光吧,總覺得那光線的閃耀方式好像似曾相識。那是
「糟了。」
他這麼呢喃,同時迅速將龐大的身軀藏進磚牆內側。這麼一來,算是違法侵入水谷美雪的房子了耶。不對,不是房子裡面而是地基,應該沒問題吧。不對,畢竟不妙吧。當他正想著這些事情時,一輛白色腳踏車駛過他面前,騎車的是位警察。雖然他提心吊膽地深怕被看到,不過警察直接騎了過去。
國中那時候,他半夜走在鎮上時被警察輔導過。結果事情傳開來,有一陣子被大家取了個「深夜徘徊的世古口」的綽號,叫個沒完。那實在是有夠窩囊的。
充分觀察過四周狀況後,他才回到路上。二樓的燈還亮著,是在看電視,聽廣播,還是在用功呢?他姑且先想了想路線,只要攀爬磚牆站到牆上,手好像就能夠到一樓的屋簷。再用雙手抓住屋簷把身體撐上去,就可以爬上屋頂。接下來只要走在屋頂上,同時注意不要摔下來就好了。沒兩三下就能抵達她的房間,出乎意料地不是很簡單嗎?都已經想到這一步了,他這才覺察到恐怖的事實。如果突然造訪人家房間,絕對會被當成跟蹤狂的。
該怎麼辦才好呢?
他佇立在馬路上思考著,吐著白色氣息,一邊思考著。到了這個時間點,「只是試著去做做看而已」這句話已經完全從他的腦袋中消失,但是他還是猶豫了、開始想放棄了,也想過是否真的放棄比較好。但是,他之所以會伸手拿起一塊小石子,全都是因為耳邊再度想起戎崎裕一的那句話︰
「那雙手呢,是為了抓住什麼而存在的喔。」
自己或許是發瘋了吧,他也覺得自己一定是腦袋秀逗,才會這麼認真地對於這句話全盤照收。然而,他手裡已經拿著小石子,然後扔了出去。小石子掉落到一樓的屋頂上,扔太小力了。他再次撿起石頭扔出去,這次很順利,小石子正中窗戶,發出康的一聲。他緊張兮兮地等著,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她好像沒有注意到。雖然他嘗試扔了好幾次石頭,卻很難正中窗戶。如果沒完沒了的這麼繼續下去,遲早會被附近鄰居發現吧。
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就糟糕透頂了。
不是深夜徘徊世古口,會變成跟蹤狂世古口。
怎麼辦?
苦思再三的結果,他想到一個辦法。
一直都在聽音樂,戴著耳機,用大音量。一個漂亮的女歌手唱著什麼情啦、愛啦之類的歌。這不是自己買的,而是從朋友那借的CD,朋友說著「真是棒得沒話說,聽聽看啦」就把CD放進音響。果然不喜歡,因為那些歌詞實在是美得過了頭嘛,例如像是什麼「永遠的愛」,誰會信啊。詞句過於美麗,反而顯得虛假。即使如此,這個女歌手最近賣的很好耶,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說「好棒喔」,也有男生是她的歌迷。不論在怎麼美麗、再怎麼虛假,人們所追求的終究還是這些東西吧。
像我其實也是這樣的吧。
某人能對我說「喜歡你」,自己也能喜歡上那個人,手牽手散散步,接個吻我也會覺得那樣子好好喔,同時充滿著憧憬。當然,也會覺得那要永遠持續下去才好,半途結束就像是冒牌貨似的,所以一開始就希望能夠一直、一直地持續下去。
無法完全相信。
無法徹底放棄。
在這種不上不下的情況下左右擺盪的我,一定還只是個小孩子吧。就因為瞭解這一點,所以才會一想到裕一和裡香的事就會感到鬱悶。那兩個人堅定地完全相信,做出選擇,所以也有些部分已經徹底放棄。我所做不到的,那兩個人完全都做到了。
啊,話說回來,今天竟然對世古口說出那些奇怪的話來,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麼了,所以世古口也搞不懂吧。或許會覺得很受不了我吧,可能還會覺得我是個笨女生。
聽到第七首歌時,把CD停了下來。
「怎麼辦啊,這張CD。」
已經沒心情聽到最後了。
在當我難以作出決定,玩弄著遙控器時,放在桌上的手機喀答喀答地開始震動。莫名的彷彿得救似地我伸手拿起手機,如果是玲奈就好了。因為只要和她聊一聊,就會覺得這世界上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畫面所顯示的卻是「世古口司」這幾個字。
「世古口同學?」
他怎麼會打電話給我啊?
按下通話鍵,將手機貼到耳朵。
「那那個我」
耳邊傳來的的確是世古口的聲音。
「世古口同學,怎麼了?」
「這這個我」
「什麼事?」
「我想讓水谷見一個人。」
世古口很罕見地快速說道。
「讓我見一個人?」
「唔,嗯,那個人啊,已經來了喔。」
「來了,來哪裡?」
「水谷同學家門前。」
「咦!?」
「我很忙,要掛電話了。啊,對了,那個人啊,說是有事想跟你說,你要聽他說喔。那就再見羅」
「世古口同學!」
當我大叫時,手機僅剩下嘟嘟嘟的聲音了。
在我家門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想讓我見誰?說已經來到我家門前了?都已經這個時間裡耶?世古口到底在想什麼啊?
雖然滿腦子疑問,我還是打開窗看看。
「咦」
站在那裡的,怎麼看都是世古口司本人。他不但穿著之前看過好幾次的灰色夾克,那條褲子也好像似曾相識,阿迪達斯球鞋也是平常穿的那一雙。而且,也沒多少人擁有那副龐大的身軀。只是,這樣還是無法斷言。會這麼說,是因為站在那裡的人戴著一副詭異的面具。啊,可是那個面具或許也是似曾相識吧。是小裕從屋頂到裡香病房的那個晚上,我、世古口和山西也一切幫忙的那個晚上,世古口所戴的那個面具。這麼說來,這人果然是世古口羅。
「世古口同學,你在幹什麼啊?」
我驚訝地這麼一問出口,卻被直接了當地否認了。
「我,我是不對,在下是世古口的朋友。在下叫做多斯卡拉斯喔,是從墨西哥來的。」
竟然連怪聲怪調都用出來了。
「啊,喔。」
「聽世古口說你好像很煩惱,所以在下才會來的。」
「煩惱」
「嗯,對啊。聽好羅,我不對,在下不論何時何地都會趕過來的喔。之前也曾幫過戎崎裕一,你應該知道吧,因為你也在那裡嘛。」
「是,是的」
不自覺地乖乖回答了。
我的確是知道的啦。
「在下會出手相助的不僅止於戎崎裕一喔,只要有煩惱的人,在下就會去幫忙喔。當然,也可能助你一臂之力,只不過前提是你真的覺得煩惱就是了。知道嗎?」
「是,是的。」
「所以,儘管放心吧。當你覺得煩惱時,在下多斯卡拉斯一定會趕到你身邊,來幫助你的那麼,後會有期。」
猛力舉起手後,那個謎樣的面具人飛也似地轉過身去,拔腿就跑。大概是用全力衝刺的吧,轉眼間那個龐大的身軀便消失無蹤。即使如此,我還是有那麼好一會兒始終凝視著那個方向。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終於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
「好怪喔。」
不知道為什麼我嗤嗤笑了出來。
「真的好奇怪喔。」
夜晚的空氣流了進來,感覺好冷,不過我還是開著窗戶,一直、一直笑個不停。
笑聲轉變成為白色氣息,漂浮在我的眼前。
「我想裡香她活不久了。」
伯母定定地凝視著我,這麼說。
「你知道這件事嗎?」
她沒有生氣。
她也沒有受不了我。
她的眼神相當平靜。
我點頭。
「是的,我知道。」
「這樣也沒關係嗎?」
「當然」
我正想繼續往下說,卻被她打斷。
「請你好好考慮清楚。你才十七歲吧,今後也可能會就業,也可能會升學吧。每當那個時候,裡香就會拖累你喔。裡香她也不能到遠方旅行,我想她會一直住在這個鎮上了。你應該也有自己的夢想吧?裡香會徹底摧毀你的那些夢想喔。」
這是事實。
我一直以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思考過這件事。
裡香大概會奪走我的夢想吧。
也會摧毀我的夢想吧。
然後,在奪走、摧毀之後,裡香最後還會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或許是明年,也或許是後年,再或許是五年之後,只是,不肯能是永遠。我一定會被拋在某處,孤伶伶地被留下來。
我瞭解。
被奪走。
被摧毀。
即使如此,我仍然想要盼望。
想要伸出手。
想要選擇和裡香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說。
「我已經以自己的方式,經驗完全不足的方式,好好想過了。」
我和伯母四目相接。
很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害怕。
眼神沒有閃開。
「這樣啊」
就在這樣的聲音溢出的同時,伯母自己把目光移開了,然後背部比剛剛縮得更駝了。平常就已經相當嬌小的身軀,變得更為嬌小了。我突然覺得她好可憐,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伴侶,或是裡香,這個人即將失去一切。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等到緊繃的空氣稍微舒緩下來,我和伯母仍舊駝背坐著。我聽到秒針移動的聲音,耳邊同時傳來護士在某處走動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寫著「夜間服務台」標示牌的那一頭,值班警衛正在吃泡麵,也可以聽見那種吃麵時稀嚕呼嚕的聲音。週遭幽暗到甚至無法反射出影子。
「一樣呢。」
終於,伯母說。
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望向她。
「咦?」
伯母淡淡笑了一下。
「我說你和我一樣呢。我呢,也是在瞭解病情的情況下,和那孩子的父親結婚的。雖然明白活不久,還是想要和他結婚。所以,我們一樣呢。」
「是。」
「很辛苦的喔。」
「是。」
「遠比你所想像的還要辛苦很多、很多喔。」
「是。」
「這樣也沒關係嗎?」
「是。」
「站在比你多活了幾年的立場,要請你聽我說句話這些話聽來可能很冠冕堂皇就是了。但是我認為你可能還不瞭解。你以後所遭遇的是遠比現在所想像的更加殘酷的事情,這樣也沒關係嗎?」
或許就如同伯母所說的吧。雖然,我已經以自己的方式做好所有的心理準備,但是那可能根本就不足夠吧。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我只有十七歲呀,也只能做好十七歲所能做到的心理準備。何況,不論如何我都已經無法對於裡香的事情袖手旁觀。因為我喜歡她,因為我所擁有最真切不過的感情就是那份心意。
我點頭。
「是。」
毫無猶豫。
伯母花了約五秒鐘凝視我。然後低下頭去,將手伸進隨身帶著的包包中翻找。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拿出來的是《蒂伯一家》第一集。
我嚇了一跳。
「您怎麼會有這個的?」
「是那個人裡香的父親送我的,你看看。」
「喔,好。」
我一頭霧水地翻開她遞過來的書,五十七頁自然而然地被翻開,這頁大概常被翻閱,所以一翻就會翻到這裡來。然後,那句台詞映入眼簾,被兩條線劃掉的「J」,一旁補寫上的「R」。我陷入混亂,裡香給我的那本《蒂伯一家》,如今在我那邊。可是,同樣的書為什麼又會在這裡出現呢?難道是伯母偷偷溜進我的病房,把書拿到這裡來的嗎?她有可能做這種事嗎?不過,我此時才終於覺察。
這本不一樣
當然是《蒂伯一家》沒錯,然而卻不是裡香給我的那一本。首先是書本的污損情況不一樣,污損的位置不一樣,褪色的方式也不一樣。裡香給我的那一本,封面的黃色顯得更淡。而且,最大的不同是那個「R」的筆跡,如今眼前的這個「R」感覺上就真的像是出自男人之手,相當粗狂瀟灑的「R」。
「他突然之間就把這本書塞給我,因為他是個嘴巴很笨的人,所以根本就不敢面對面求婚。當我在回程電車上一翻開書,就發現那頁夾著書籤。雖然電車很擠,我還是笑了出來,覺得很開心。不過,也因為嗤嗤笑個不停,後來旁邊的乘客都用乖乖的眼神看著我呢。可是,我還是覺得很開心。」
伯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茫然地望著她那個樣子。因為我正拼了命想理清眼前的事實,裡香的父親的確是用《蒂伯一家》向她母親求婚的,但是那本書現在還在伯母手上。這麼說來,我手上拿的這本《蒂伯一家》是怎麼一回事?寫在那本書五十七頁的「R」那個再怎麼看都不像出自男人之手的「R」到底是誰寫的呢?
「請問」
我仍舊是一頭霧水地開口問。
「裡香她不是也有這本書嗎?除了這本以外的另一本相同的書。」
伯母點頭。
「嗯,有啊。大概是手術前不久那時候吧,她說無論如何都想要這本書,要我幫她找找。就算跟她說『這種書再怎麼找都找不到的』,她就是不聽。我沒辦法,甚至還打電話到東京的舊書店去問,最後才終於買到手請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
「啊,沒有啦,我只是看到她那邊有這本書而已。」
我不自覺地撒了謊,畢竟說出實情未免太不好意思了吧。然後,我的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笑容,不論在怎麼壓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伯母她很不可思議地望著我,我還是無法止住滿臉的笑意。
是的,因為我知道了。
我知道是誰寫下那個「R」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