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和秘密
小夏抬頭,看著坐在內裡的,賬房劉遠,心中疑慮萬千,剛才不過一瞬,他就讓自己脫離了那婦人的鉗制,快如閃電,竟然全然不清楚是如何做到。他不是個文弱書生嗎?若他這般的書生,應和爹爹一般,手無縛雞之力才對呀!那一瞬間,絕對不是錯覺,小夏肯定。
小夏環視了一圈,室內坐著的人。呂良,呂娘的丈夫,孔武有力,一張笑臉,嘴角永遠都是含笑不散,身形強壯卻沒有一點莽夫之氣;呂娘,說是羅氏舊人,舉手投足之間,無不大家風範,不卑不亢、榮辱不驚;再看一身素葛灰衫的劉遠,精瘦而幹練,記憶中永遠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淡顏,面對突發事件,反應迅速……這三個人到底什麼來頭,羅家到底是什麼來頭?小夏低下頭,默默地思慮。
「夏兒,今兒的事不可告訴你爹。」呂娘和另兩個人商量了下,便轉頭說與小夏。
小夏被叫,才反應了過來,忙抬頭,「啊……哦,知曉了。」
呂娘拍拍小夏的手,寵溺地笑,道:「撒潑的人也不是沒有過,算不得什麼大事,放寬心。」
「好。」小夏應了下來。
知小夏被人傷了,羅晉鵬趕到繡坊,氣喘吁吁。梅丫頭一看見表少爺來了,忙把下午的事情說了一下,就帶著人進了內院。羅晉鵬一進來,就看見林小夏坐在院內的樹下,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正是那被水掌櫃鉗制通紅的腕子。一直到羅晉鵬走近小夏身前,蹲下與她平視,小夏都沒有回過神來,神情專注,眼神沒有焦距,似心神都不見了一般。
羅晉鵬一看這般,便顧不上什麼禮法不禮法了,握住了小夏的手,拉開被她擋著的手腕,一片淤青映入眼中。羅晉鵬倒吸一口涼氣,那人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氣,難道不知小夏還是個孩子嗎?羅晉鵬輕觸小夏,微涼的觸感隨著指尖傳來。小夏身子底弱,自小體溫就低,就算是在夏日陽光下,身上還是涼涼的。林小夏被溫熱的觸感拉回思緒,回神就看見羅晉鵬不加掩飾的擔憂,心中一股暖流劃過。對著他揚起了笑。
「疼嗎?」羅晉鵬輕聲問。
「不疼,就是有點脹。」小夏看著自己的手腕。
羅晉鵬輕輕地撫著小夏受傷的手腕,眼中一抹厲光閃過,想說什麼卻堵在心口,怎麼都說不出來。羅晉鵬嘲笑自己:對小夏說別幹了,那根本不適合你;還是說別幹了,我擔心;亦或是說再忍兩年,等我一舉高中便不需受苦?羅晉鵬自嘲地揚起嘴角,一抹酸苦上心,如今這般,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暗罵一句:廢物呀!
小夏抬起手腕,轉了轉,道:「真的不疼。」
羅晉鵬看小夏眉眼彎彎,心中暗道:小夏,這兩年你受的苦,他日我必讓人千百倍的還回來,必定不會讓你再承受這般。
小夏攤開手,握住,然後鬆開,掌中除了空氣,什麼都握不住。一直順風順水,直到這一刻,小夏才突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就算有現代化的腦袋,前瞻性的思維,卻依舊被著這個時代的規則束縛,依舊被人性束縛。
更何況,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麼多強大的人,想來習慣了,用自己那一點小聰明去換得好運氣,如今發現自己依舊還是林小夏,還是個平常人,還是會被所謂的順利,一步步的陷下去,然後忘記了警惕,忘記了其實自己本該像一匹狼一樣的警覺,卻成了兔子一樣的安逸。
面前因為自己的囂張,外患已經找了過來,因為自己的不節制,讓林家鋪子成了眾矢之的,如今可以找來一個水掌櫃,接下來誰知有沒有土掌櫃、風掌櫃什麼的呢。本不該在風口浪尖上的,卻被推了出來,這就是命吧。而內,和自己生活近十年的人,卻陌生的全然不知道底細,自己被蒙在鼓裡這麼多年……小夏心口一窒,口口聲聲說要撐起林家,說要護著親人,其實卻無能為力。
林小夏呀,林小夏,你也不過而而,憑什麼說大話,憑什麼就覺得自己能撐起一個家了,若不是如今麻煩找來,怕自己要錯的更離譜了……小夏再次握緊手,鬆開,似乎手中有一股細紗流過一般。
羅晉鵬拿了小夏的挎包,走出來的時候,正看見小夏這一幕。林小夏低目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雙手併攏在一起,手指微微彎曲。陽光穿過指尖的縫隙,她似想握住什麼,卻無力而迷惘。這樣的小夏,對於羅晉鵬而言太陌生。從來沒有看見這麼無助的林小夏,無助到想讓人緊緊地抱住她,不再讓她陷在這俗世輪迴中受苦。
羅晉鵬只微微握拳,然後緩步走到小夏面前,輕聲道:「回家吧。」
小夏抬眼的瞬間,笑了,因為那個家字,是她在這裡唯一的去處,所以要拼盡全力。
「弘文的外公家,是怎麼樣的呀?」小夏狀似不經意地問了句。
靠在床頭整理書冊的林于祉,抬頭看女兒,道:「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好奇呀,總覺得不是一般人家。」小夏道。
林于祉笑笑,「聽聞是羅氏家族的遠支。」
「羅氏家族?」小夏問,細細地觀察自家爹爹,似乎沒有任何的破綻與不妥,想來他也不甚瞭解,繼母羅氏的娘家情況。
「你小,便不成聽得。羅氏家族也算是大齊的開國功臣了。羅氏家裡的男子,多封侯封相;女子多和士族大家,甚至皇親有姻親。當今聖上的第一位皇后就是羅氏女,羅姓與當今國姓韓,一直是大齊最顯赫的兩大姓氏,傳聞羅氏家族門人騷客無數,這還是你祖父講的呢。」
林于祉輕撫著坐在身邊,聽故事的小夏,繼續道:「二十年前,也不曉得是因為什麼,只知道五年間羅氏的勢力被迅速瓦解。所謂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漸漸的羅氏就銷聲匿跡了。聽弘文她娘講,就連她們這些遠支,都累受到了很大的牽連,甚至在當地活不下去,不得不遠走他鄉。」
「如今羅姓自然沒有了尊貴。」林于祉說著想起了什麼,從床邊找出一本書,翻來翻去的找了半晌,看見一頁,連連點頭,指給小夏,道:「小夏你看,說起來,這羅姓一族還是前朝的皇族遺脈呢。」
「哦?」小夏起了興趣,接過書冊,是一本前朝史錄。
「這上,倒也沒有記載詳細,只說這支羅氏起源,本是前朝世宗最小的兒子,流放到了苦海之地,那小皇子便更換了姓氏,要與其父決絕,前朝百年間倒也相安無事。後來助了現在大齊的開國皇帝,從苦海直取京城。」
「那羅氏當時的當家之人,倒是看得清形勢呀。」小夏笑,這歷史上的事兒永遠比現實狗血。
「羅氏家族,現在可還有什麼人嗎?」小夏想了下,又問。
林于祉搖頭。
「沒了?」
「也只是一些傳聞,說羅氏家族有開國皇帝賜予的丹書鐵券,瓦解後的羅氏家族,被禁錮在了苦海封地。後來聽當地返貨的人說,不知何故,那所大宅子突然走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根本沒辦法救援。三日後,便是打雷閃電,瓢潑大雨,將大火澆熄。後來官府的人來,羅府算上下人,在冊二百三十五人,兩隻狗,無一倖免於難。當地的人就傳說,是羅氏先祖懲罰不肖子孫呢,呵呵。」
小夏見林于祉笑的無奈,便知他不信此說法,便道:「爹爹顯然不信。」
「天災未免太巧了。」
「那丹書鐵券呢?」小夏好奇起那書冊上的免死牌——丹書鐵券。
「不見了,誰也沒有得到,就好似憑空消失了。」
憑空消失,小夏不禁好笑,這種斬草除根的血腥法子,想來是每朝每代固用之法,窮途末路都不成,一定要一個不剩,否則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怎麼能穩坐那冷冷的龍椅呢。可是羅家真的都不剩了嗎?那些遠支也許沒有趕盡殺絕,畢竟一個龐大的姓氏族群,不能說滅就滅了,加之整個大齊也不僅僅只有那一族姓羅,市井之間也會有人姓羅,畢竟這個姓氏又不特殊。
「好了,故事聽完了,你也該去休息了,明兒不是還有選料的事兒嗎?」林于祉撫了撫小夏的散髮。
小夏起身,說道:「好,爹爹也早早歇著,得空再聽爹爹講故事。」
「小夏,雖說咱兒只是在自家說說,但畢竟不過經年,還是犯忌諱的。切不可再好奇心起,平白惹了禍端。」林于祉口氣嚴肅,面容卻是柔和的。
「爹爹,放心。女兒這點分寸,還是有的。」
「嗯,去吧。」
處理好手頭上這個定制,小夏就被支出去,到京城郊外村莊看地了。小夏明白呂娘這是怕自己年紀小,扛不住事兒,便把自己支出去,他們好為自己扛著。小夏一個人,呂娘又不放心,小夏倒無所謂,倒是當時來找小夏的文遙,聽見了答應隨著小夏一起,算是求個安心。
呂娘他們都是認得文遙,便也曉得這人算可靠。小夏心中有事,一路上很是安靜。路上只聽得文遙的童兒和車伕閒話,文遙聽聞了林家鋪子那日出的麻煩,雖說憂心,卻知這事兒終還是得小夏自己扛起來。
小夏一路看著窗外,把頭倚在車壁,全然不知在想什麼,只是出神地看著外面一幕幕的遠走,剩下還是要一路向前走。馬車行走在大路上,風呼呼的往內裡灌。文遙看小夏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這是在招風寒呢,只得拿出一早準備的毯子,蓋在小夏的身上,唯恐她出來一次,回頭卻病上幾日。
看了幾處,都不甚滿意。文遙也僅僅是略懂得一些,若是小夏自己來,必然會被忽悠的頭都大了。人家看是兩個如此年輕之人,自然把次等的,當中等的說。好在小童機靈,捏著土,走著邊來來回回地看,撇去浮面土,用竹竿往深裡探,及時揭露賣地之人的說詞。
幾次下來,小夏忽感有心無力,若是不懂這些,真是寸步難行。等兩人出了村子,一個老漢攔住了他們,告訴他們如是要賣地,不要去找這些行間的人,還是去村內祠堂找本村的老者。老漢說罷,就徑直往後山路上去了,小夏抬頭望向後山,那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
這是他們此行最後一站——小劉村,村子背山靠水,村內本該是青磚黛瓦,一片安寧,如今望去,卻多了些許灰敗的房子,看起來極為的不和諧。文遙看了看村莊,也道本該是人間仙境。
車伕聽見二人感歎,突然說道:「公子不知,這小村雖不得桃源仙境,卻也是和樂之地。可這十年間,朝廷賦稅加劇,還有士家大族圈地,若再趕上天災,哎……」車伕沒有繼續說下來,車內兩個人相對一看,滿是無奈。如今自己的麻煩都還沒解決,哪還有心去管別人的生存呢,小夏搖搖頭,這幾日出來看地,心中不安定,總是隱隱覺得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