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以現在的醫療水平和醫療條件來看,唐逸榮的爸爸應該是很容易被診斷出腦出血,如果有經驗豐富的醫生及時救治,撿回一條命來並不成問題。
但是那是在十年前,還在那麼一個小小的縣城醫院,唐逸榮的爸爸已經錯過了黃金的搶救時間。
傅黎光說的沒錯,縣城醫院看起來治個感冒都費勁,遇到唐逸榮爸爸這樣的突發急病,根本無從下手,耽誤了最佳搶救時間後,唐逸榮的爸爸被送到省城的醫院。
那時唐逸榮爸爸的狀況已經很糟糕了,傅黎光和唐逸榮是先趕到縣城,從縣城的醫院又一路跟到省城的醫院,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唐逸榮也勉強冷靜下來。
他沒辦法不冷靜,他母親早逝,上邊有兩個姐姐,都沒能讀完書,跟著爸爸一起辛苦賺錢供唐逸榮,現在他爸爸驟然倒下,唐逸榮必須得是這一家的頂樑柱。
坐在救護車上,一直沒有說話的唐逸榮悠悠開口,他說:“我爸應該是累倒了。”
傅黎光不怎麼會安慰人,笨手笨腳地說:“你不要這麼想,人年紀大了身體就會出問題,省裡醫療水平高,肯定會治好的。”
唐逸榮轉頭看了傅黎光一眼,說:“我爸今年才四十三歲。”
傅黎光後悔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見識實在太少,無法將這張躺在病床上蒼老衰敗的臉與四十多歲的年紀聯繫起來,他爸爸也是四十多歲,好像還比唐逸榮的爸爸大幾歲,可是看起來英姿勃發,常有人恭維他爸爸,說保養得宜,看起來也就是三十多歲。
以前傅黎光總覺得這話是胡說八道,現在看來,他對窮苦二字的理解實在是太粗淺。
不過唐逸榮並沒有跟傅黎光計較這些的心思,他說:“我爸媽結婚早,接連生了我和兩個姐姐,傷了身子,沒幾年就病逝了。我是我爸和我姐姐帶大的。讀到高中,我們家裡實在供不起這麼多人,我兩個姐姐先後退學,說她們的成績也沒有我好,也是浪費錢。”
唐逸榮對自己的家人諱莫如深,他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提起這些無異於將自己的傷疤撕開給人看。但現在悲痛過度,他大概實在憋屈壓抑,便直白地告訴傅黎光。
“所以我拼命,想彌補我爸、我姐姐的辛苦,結果我畢業了,又回到這裡做了個老師。我爸覺得挺好的,他覺得教書匠是知識分子,是個體面工作。看我工作穩定下來,就想早點給我說門親事,解決我的人生大事,這樣他也就安心了。他去找媒人說過幾門親,張口就是彩禮和房子,我爸還是沒法享清福,只能繼續拼命賺錢。他就是因為我,才會這樣的。”
傅黎光聽著前面的話,心裡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些什麼。他為唐逸榮的兩個姐姐感到可惜痛心,也為唐逸榮的爸爸感到敬佩難過,可是現在唐逸榮把一切都歸咎於他自己,這讓傅黎光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你不要這麼想,這真的不是你的錯。”
傅黎光的安慰顯得蒼白無用,唐逸榮轉過頭問他:“不是我的錯,那是誰的錯呢?是窮的錯嗎?”
傅黎光被他詰問到無言以對,最後只能沉默。
傅黎光陪著唐逸榮在醫院待了兩天,唐逸榮爸爸的狀況越來越不好,他兩個姐姐整日以淚洗面,只有唐逸榮勉強保持狀態和醫院的醫生護士交流病情。
第三天唐逸榮見過醫生,對傅黎光和兩個姐姐說:“醫生建議再準備一次手術,讓我們先回家籌錢。”
唐逸榮的兩個姐姐不懂,但是傅黎光懂,他想問醫生有沒有說手術的成功率和風險,但是看到唐逸榮那張比前兩天更愁雲慘淡的臉,他明白大概這些都是唐逸榮沒法說出口的為難。
傅黎光和唐逸榮的兩個姐姐在醫院門口告別,他來這邊一個多月,沒想到第一次上門找他的小叔叔居然不是為了訴苦。
傅黎光不知道能為唐逸榮做些什麼,只能將他知道的關於唐逸榮的一切都告訴了他的小叔叔,希望至少能在錢的方面幫到唐逸榮。
這種情況當然是很值得同情的,更何況唐逸榮的確是山溝裡飛出的金鳳凰,前前後後多少年蹦出的第一個狀元,現在又兢兢業業做著老師。
最終由他小叔叔出面,與教育系統醫療系統的領導溝通,為他送去了募集的捐款,希望能夠幫到他們一家。
但為時已晚,唐逸榮的爸爸最終沒有撐過去,還沒等到唐逸榮湊到錢給他排上手術日期,他就已經撒手人寰。從突然發病到最終離世,還不到一周。
一周的時間裡唐逸榮的爸爸一直在昏迷,唐逸榮一直兩頭奔波四處籌錢,校長拿著市裡籌備的心意送到他手上時,醫生剛剛宣告了唐逸榮爸爸的死亡。
這一切的變故都來得太快太匆忙,傅黎光無法相信這麼短的時間裡自己就親眼見證了一個人真正離開這個世界,他尚且無法接受,不知道真正經歷喪父之痛的唐逸榮又會是什麼模樣。
唐逸榮謝過校長以及校長手中心意的好意,但他沒有收下,他爸爸已經去世,這筆錢於事無補。
唐逸榮希望校長退回去。他垂著眼睛,儘管眼睛的弧度很好看,可是在這種時刻裡,還是帶著一股悲痛。他看起來很脆弱,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校長勸唐逸榮,雖然爸爸已經沒了,可是喪事要辦,家裡的日子還要過,他爸爸在醫院待了一周,家裡一貧如洗,兩個姐姐日後又該何去何從呢?
山一樣的壓力壓在唐逸榮的背上,但他還是拒絕了校長,執拗地說以後他會負責兩個姐姐的。
拿出來的錢當然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商討過後,這筆錢最終給學校的孩子們換了一批教具設備。唐逸榮請了一周的假給父親辦理喪事,一周後他回到學校,看起來又恢復如初,可傅黎光總覺得他變得不一樣了。
其實唐逸榮一直是很反常的。傅黎光不知道在他請假給父親辦喪事的那一周裡他有沒有流過淚,但他在醫院的那一周裡,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包括他親眼目睹父親離世的那一刻,連站在一旁的傅黎光都忍不住落淚,可唐逸榮還是那個模樣。
傅黎光不敢招惹他,他連話都不敢多說,因為唐逸榮看起來狀態實在是不好。
唐逸榮回到學校後的第三天夜裡,窗外忽然刮起狂風,要變天了,傅黎光從夢中被風聲驚醒,起身關窗戶。他們的臥室是普通的學生宿舍模式,一邊一摞高低床,窗戶在中間,窗戶下邊擺了一張桌子,通常是唐逸榮趴在那裡看書。
傅黎光關好窗戶,轉頭一看,唐逸榮並不在床上。換做平時,傅黎光會簡單認定唐逸榮去衛生間了或者是去做別的了,可是現在不一樣,唐逸榮狀態太不好了,他不知道唐逸榮半夜不睡覺會做出什麼事。
傅黎光打開臥室門,摸索著到了客廳,看見唐逸榮坐在沙發上抽煙,房間裡沒開燈,只有一點煙頭的火光,還有嗆人的煙味。
傅黎光以前不知道唐逸榮還會抽煙,但聞這個味道,唐逸榮應該已經抽了不少。聽見房門打開,他看向傅黎光,像是黑夜裡看到自己捕食對象的一隻狼。
傅黎光沒來由地有點怕,磕磕巴巴地說:“我起來關窗戶,順便喝點水。”
他摸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又平復了一下心情,然後才走出廚房。看到唐逸榮沒事,傅黎光準備回去睡覺,可經過客廳的時候被唐逸榮叫住了。
“傅黎光,陪我聊聊天吧。”唐逸榮說。
對於不善言辭及其驕傲的唐逸榮來說,這話無異於示弱,傅黎光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他坐在沙發上,說:“好。”
儘管答應要聊天,可是兩個人沒有人先開口,傅黎光不知道該說什麼,唐逸榮也沒有說話。客廳陷入沉默當中,只有煙霧在升騰,和空氣混在一起,氣味渾濁。
不知過了多久,傅黎光才聽到幾聲抽泣,他很震驚,不曾想過第一次見到唐逸榮的眼淚會是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
天氣的變化大概很能影響人的心情,唐逸榮一直壓抑的痛苦在這個夜裡被無限放大,終於大到他無法再忍的地步。
傅黎光猶豫了一下,坐近了一些,撫摸著唐逸榮的背,笨拙地說:“遇到大事我其實嘴挺笨的,我不太會安慰人,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話可能別人也不是很想聽。但是你可以說給我聽,哭給我聽也可以,一切總會過去的。”
唐逸榮哭得很壓抑,傅黎光一度以為他其實沒有在哭,如果不是自己膝蓋有一片濕漉漉的,他一定會認為唐逸榮已經沒有在哭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唐逸榮喊了傅黎光的名字:“傅黎光。”
傅黎光啊了一聲,說:“嗯,我在。”
“和我在一起吧。”唐逸榮說。
傅黎光驚呆了,他站起身,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唐逸榮大概是笑了一聲,自顧自說:“我跟我爸其實關係並不好。讀大學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喜歡男人,可是畢業以後工作了,我爸很迫切地給我操辦親事。我婉轉地跟他提過,並拒絕了相親結婚,我爸卻堅持只要我結婚一切都會好,會回到正道,所以他更拼命地賺錢,以求早日滿足提親要求,讓我成一個正常人。”
傅黎光第一次聽唐逸榮說起他感情方面的事情,這才明白為什麼唐逸榮會那麼冷靜又那麼傷心,那種古怪的堅持在這時找到了答案。他想唐逸榮大概不只是傷心,還有後悔、愧疚、也許還有埋怨,但更多的一定是自責。
他理解唐逸榮,但這並不是他要向唐逸榮點頭的理由。傅黎光考慮到唐逸榮目前的精神狀況,猶豫了一下,說:“這些事等以後再說好嗎,我也要想想。你先睡覺吧,不能一直這麼耗著自己,會把身體拖垮的。”
唐逸榮意外地好說話,他跟著傅黎光一同站起身,回到房間裡,各自在床上躺下。窗外大雨瓢潑,很快蓋過了他們猶如擂鼓的重重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