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因為下了飛機還要再坐好幾個小時的車,所以他們買了清早的航班,傅黎光前一天喝得有點多,到了飛機上還暈暈乎乎,一路蒙頭大睡。
唐逸榮坐在他身邊,看起來有些難得的焦灼。他是個心態很好的人,他顯露出焦灼,就說明真的有什麼讓他感到棘手的事情,但或許是傅黎光在睡覺,他才敢大大方方露出這種表情。臨下飛機前傅黎光醒了,他又將這種表情收了起來。
唐逸榮老家這邊下雪了,飛機在天上盤旋了好幾圈才落地,雪花紛紛揚揚擦過舷窗,竟然是一場不算小的雪。
唐逸榮將自己的圍巾給傅黎光系上,嘴裡還在數落他:“給你說了這邊會經常下雪的,怎麼也不多穿一點。”
因為下雪,天冷路滑的,車也走得慢,緩慢地走了很久才到縣城。走到小地方才覺得時光好像都停滯了,這邊的變化當然也有,卻並不算太大,認真辨別,還能看出十年前的痕跡。只是氣派的高樓大廈看得多了,再看小縣城,總會覺得這裡怎麼如此破敗蕭條。
一路人困馬乏,原以為既然到了縣城,就會落腳休息了,但唐逸榮並沒停,傅黎光奇怪地問他:“怎麼還朝前走,你姐姐不是在縣城嗎?”
“今天初一,大約在村里,都在祖屋吧。”唐逸榮說。
但傅黎光和唐逸榮卻並沒去鄉下,他們停在了鎮上。再準確一點說,是鄉鎮的那所學校門前。
學校大規模地翻修了,校門氣派,朝里望去,教學樓也嶄新。燙金的校名掛在校門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怎麼來這兒了?”傅黎光問。
唐逸榮把車停好,朝對面示意了一下。傅黎光這才抬頭望向對面。這幾年鄉鎮拓寬馬路,再加上修建人行道,馬路對面的職工宿舍門前被嚴重壓縮,再加上行道樹繁茂,竟是連個車也停不下了。
唐逸榮走到傅黎光面前,說:“上去吧。”
傅黎光這會兒又很機靈了,他問唐逸榮:“所以你不是要帶我回你家,是要帶我來這兒,是嗎?”
唐逸榮沒說話,傅黎光又在後面問:“這兒怎麼還在,還能進去嗎?也沒人管管。”
他一直絮絮叨叨不停地在說話,藉此來平息自己心中那種無法抑制的倉皇,他以為自己已經把往事放下了,其實走到這裡才感覺自己並沒有放下,仍然心有戚戚,仍然記憶猶新。
走到一扇門前,唐逸榮終於停了,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這扇門傅黎光也曾經非常熟悉,這是他和唐逸榮曾經的宿舍。
宿舍大約換了好幾批住戶,看得出牆面已經粉刷過,但再怎麼粉刷也粉刷不掉那種因舊而帶來的老氣。哪怕是粉刷一新的牆面,好像還有些泛黃似的。
宿舍依然按傅黎光記憶裡的模樣擺放,他站在門前,感到恍如隔世。即便十年不曾來過這裡,但是進門,就好像還能看見年輕的自己和唐逸榮。
唐逸榮很緊張,他的緊張終於掩飾不住地暴露在傅黎光面前,他摸摸鼻子又搓搓手,說:“沒經過你同意就帶你來這裡了,因為怕告訴你了,你就不願意來了。”
傅黎光心中千頭萬緒,亂糟糟的一片,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茫茫然道:“沒有。”
唐逸榮讓他坐,傅黎光坐下了,才找回一點清明,問他: “你怎麼能進來的?這不是教師宿舍嗎?”
“你還記得前段時間有幾天我沒聯繫你嗎?”唐逸榮問。見傅黎光點點頭,他接著說:“那時候我聽說這邊的房子可以對外出售了,所以就趕緊跑來了。之前我也聯繫過很多次,只是那時候這裡是學校宿舍,不允許出售。來了以後我就買下了這裡,盡量按照以前的記憶翻整了一遍,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麼,唐逸榮沒說下去,不過傅黎光能明白。他只是想假裝回到十年前,在十年前就挽回自己的錯誤。
老舊的家具已經被淘汰了,唐逸榮應該是買來了新的,擺在舊房子裡,有種不合時宜的突兀。
“你走了以後,我回來過一次,是校長聯繫到我姐姐,我姐姐又打電話給我。校長說我的東西還在宿舍裡沒搬走,現在要把宿舍分給新來的老師了,問我那些東西到底是自己收了還是學校處理。所以我姐姐打電話給我,問我需不需要她們幫我搬。那會兒我雖然已經聽說你走了,可是還是不太敢回來,聽我姐姐那樣說,鬼使神差地就說我會回來。”
房間里長久不曾住人,但唐逸榮打掃得很乾淨,只是難免還有點塵土的味道。窗外飄著細碎的雪花,霧濛濛的一片。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也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乏力感。
“我回來以後,發現我的東西還原模原樣地放著,你的東西已經搬空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心裡覺得很難受。我在你那張床的床板上坐了很久,第一次開始思考,我到底是得到了還是失去了,但你已經走了,我只能把東西都收拾出來拿回家。那應該是我第一次開始感到後悔吧,只是那會兒我還不明白那就是後悔呢。”
唐逸榮說著說著,自嘲地笑了一聲,用手摀住了臉。傅黎光就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著,他沒想過自己還會有一天回到這個地方來,真的回來了,又難免觸景生情,他還是沒辦法說自己已經完全放下了往事。
所以傅黎光站起身,含糊道:“我去其他房間看看。”
巴掌大一個宿舍,推開門就是臥室,原本的雙人床已經被淘汰了,唐逸榮買了兩張新的擺在房間裡,床頭的書桌也換了新的,一盆綠植靜靜地擺在桌案上。
傅黎光忍不住說他:“這房子這麼久都沒人來,你還擺一盆花放在那兒,死了呢?”
唐逸榮搖了搖頭,說:“不會的,如果你不來,我也會時常回來看看,要等到你願意來的那天。”
傅黎光聞言不禁笑了起來:“看來是我太不矜持,你喊了我就來了,我應該多擺擺譜的。”
他高興了,唐逸榮還是不怎麼高興,“帶你來這兒我也很猶豫,我不確定你觸景生情,是會討厭我更多,還是會放下原諒我多一些,但我還是覺得,我得來,我不該把你扔在這裡,我們要給往事畫一個完整的句號。”
“其實觸景生情,是有點不那麼自在了。”傅黎光實話實說。“我當時的心情,即便是現在的我自己,其實也不能完全體會,唐逸榮,你就更不可以了。”
“我從沒想過你會跑,我幫你全是出自我願意,我同情你、欽佩你、喜歡你、欣賞你,所以我才會把你引薦給我小叔。如果我知道你其實一點也不想留在這裡,我甚至可以想辦法讓我爸,讓我小叔把你引薦給外邊更好的單位。這一切原本就不需要建立在我們必須得是情侶的前提下,我們是朋友,哪怕只是捨友,我也會幫你的。我總是想這些,想你為什麼要騙我,你可以不喜歡我,為什麼要騙我你喜歡我呢?”
繞來繞去,這就是傅黎光心裡怎麼也繞不過的一個坎,即便是現在說起來,還是讓他感到情緒崩潰。
唐逸榮蹲在他面前,半跪著拉著他的手握緊,低聲道:“那就換我以後喜歡你,只喜歡你,可以嗎,一直喜歡到你都不再喜歡我了,我還喜歡你。”
傅黎光沒說好還是不好,他只對唐逸榮說:“唐逸榮,有時候我覺得一個人的感情是有限的,在你不喜歡我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所以我肯定也會比你早日停止我的喜歡。所以我雖然還是不能放下,可我依然跟你重新開始了,趁著感情消耗殆盡的那天來之前,我想先留下一點可供紀念的東西。”
唐逸榮心裡感到有些痛,心口一陣縮緊。傅黎光還是那個人,就像他感受到的那樣,傅黎光冷靜而無望,依然極度不自信,對一切都持有傷感悲觀,哪怕他看起來是個認真工作的好領導好兒子,可實際上,他還是活在一片陰影裡。
這片陰影有幾分是拜唐逸榮所賜,唐逸榮又為他驅趕了多少,其實唐逸榮心裡一點概念也沒有,他只能竭盡所能地陪著傅黎光,一直跟在他身邊,才能感知他的脈搏和心跳,然後推測出他心中稀薄的對未來的渴望。
唐逸榮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說:“我不會再走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就算你不需要我,嫌我煩,但是我不能離開你了。”
傅黎光又笑了起來,說:“當然不能離開我了,一切財產不都給我了嗎,離開我你就是淨身出戶的窮光蛋了。”
“也對,所以你得收留我,我沒錢也沒工作,除了你給我一口飯吃,我現在已經無處可去了。”
“是嗎?沒錢還浪費錢把這兒買下來,買下來也就算了,還要重新粉刷,換新家具,難道你以後會住在這兒嗎?全都打水漂了。”
“不是想讓你高興嗎?”
“我沒有高興,不僅看著傷心,現在傷心完了冷靜下來又想到你浪費了這麼多錢,還覺得生氣。你為什麼著我,我現在是家裡唯一掙錢的人,我有沒有作為一家之主指責你未經我允許胡亂花錢的權力?”
“你有是有,但是你這是不是獨裁了,你不僅獨裁還不解 情。”
“那又怎樣?那你現在要升堂斷案嗎?要擊鼓鳴冤嗎?”
唐逸榮忍不住提醒他:“你把前後順序搞反了。”瞥見傅黎光的神色,唐逸榮又趕緊問他:“好了好了,是我不對,你餓不餓,想不想吃飯。今天大年初一,這邊沒飯吃,我們還是得回縣城找我姐姐。”
“你姐姐不是在祖屋祭祖嗎?”
“我騙你的,不然你怎麼肯來啊。”
“唐逸榮,你給我滾蛋!”
“好好好好,我滾我滾,你快把外套穿上,我先下樓熱車。”
唐逸榮在傅黎光要殺人的目光裡匆匆忙忙下樓,傅黎光也站起身穿好外套,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宿舍,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又去衛生間接了瓶水給臥室裡的花澆好。
離開之前他扭頭看向昏暗的衛生間,洗臉池顯得有些破舊簡陋了,但是傅黎光好像還能看見年輕的唐逸榮站在洗臉池前的模樣。
這一次他沒有冷冰冰地轉頭,不冷不熱地伸出手。他衝傅黎光粲然一笑,像一同生活了許多年的老熟人一樣,對傅黎光說:“今天天冷,路上慢點。”
大約是傅黎光在樓上耽擱的時間太長,樓下響起唐逸榮按車喇叭的聲音,傅黎光眼前年輕的唐逸榮消失了,如果再準確一點說,應該是和現在的唐逸榮融合在一起。
傅黎光轉身下樓,唐逸榮已經把車停在了路邊,傅黎光冒著大雪奔過去,嘴裡嚷嚷著“來了來了別催了”,而後打開了副駕駛的門。
天色漸晚,大雪未停,但傅黎光終於也成為了有家可歸的風雪夜歸人,這樣就已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