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以傅黎光的眼光來看二十四歲的唐逸榮,他清瘦又清高。二十四歲的人了,不論是臉上還是氣質裡,都還夾雜著不合時宜的那股傲氣。
傅黎光不會洗衣服,他不順眼,傅黎光不好好教學生,他也不順眼,傅黎光偷個懶,他還是不順眼。
傅黎光時常懷疑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他能看順眼的事情。
傅黎光並不是那種“全世界只有你敢這麼對本少爺,本少爺記住你了”的誇張性格,他只是好奇,好奇為什麼會有唐逸榮這樣的人,唐逸榮又為什麼要這麼拽。
後來他發現唐逸榮的確是很厲害,他的瞧不起師出有名,旁人敢怒不敢言,連傅黎光也覺得既然他這麼厲害,也不是不能忍忍他。
他想起初遇唐逸榮時,唐逸榮站在窄小昏暗的衛生間洗臉池前洗衣服,冷冷的一眼瞥過來,鼻尖和下頜都挺翹著,傲氣不可摧。那場景傅黎光永生難忘。
所以傅黎光想到那樣的唐逸榮,轉頭再看到如今這樣縮手縮腳的唐逸榮,感到一陣怒從心起。唐逸榮以為自己卑躬屈膝就能讓傅黎光滿意,但反倒激起傅黎光更深的憤恨。
傅黎光懷疑自己的眼光。
以往,就算已經知道唐逸榮是個自私鬼,是個爛人,但唐逸榮永遠強大自信,永遠堅不可摧,會讓傅黎光佩服他。既佩服他皮厚如城牆,心理素質絕佳,也佩服他的確是個高人。
但唐逸榮現在自己放逐自己,帶著卑微乞求似的態度,會讓傅黎光覺得過去十年都看走眼了。唐逸榮不再是他自己了。
唐逸榮還在消化傅黎光方才那通話。他低著頭勾著下巴,嘴唇抿成一條線,像個做錯事被老師批評的學生。
唐逸榮一直確信,十年前的傅黎光一定是非常非常愛他的。如果沒有這個信心,十年後他也不敢肆無忌憚地上前倒追。
但傅黎光喜歡他什麼,他一直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傅黎光看向他的眼神既羞怯又歡喜,像炸開的煙花,像春天裡滿山盛放的花骨朵。
如今他知道了,原來傅黎光喜歡的是那樣的他。唐逸榮的手肘撐在車窗上,摀住了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唐逸榮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古人詩文裡那些文縐縐,又難以直言的心緒。
車窗外是挺拔的行道樹,投下大片陰影,灌木叢修剪得精緻整齊,整座城市井然有序地運行著。
十年前唐逸榮走在那樣的街上,也曾憤憤懷疑過不滿過,為什麼有的人可以過這樣的生活,而他只能那樣舉步維艱。十年後他成為整個城市裡那1的屈指可數的精英人士,他心頭卻依然空空蕩盪。人心欲壑難填,而他總在錯誤的時間做出錯誤的決定。
唐逸榮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傅黎光面前哭得這麼難看。父親去世以後唐逸榮沒有再流過眼淚,唯二的兩次都在傅黎光面前——傅黎光總能讓他隱藏在面具後的自己無處遁形。
“其實我很自卑,真的很自卑,你被我表現出來的樣子騙了。”唐逸榮說。
他聲音哽咽,傅黎光從紙盒裡給他抽了幾張紙巾。唐逸榮接了過去按在眼睛上,紙巾很快就被淚水打濕,浸透成小小一個紙團。
“我說我後悔了,是真的後悔了,我也知道我很無恥。但是小黎,很多次我從夢中醒來,或是加班到深夜,一個人站在辦公室朝外邊看,都會覺得我是這麼可憐的一個孤家寡人。我也覺得我自己可憐又可恨。”
傅黎光又給他遞了幾張紙巾。
“你拒絕我,我能明白,換成是我我也要拒絕的。但我又很怕,我不敢放手,如果說我有什麼時刻既覺得懊悔,又真正為自己活過,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幾個月。你不敢相信吧,我也不敢相信。如果我放手了,那就好像我一輩子都在蠅營狗苟,太可悲了,我已經夠可悲了。”
唐逸榮的眼淚越流越多,傅黎光終於忍不住說:“你不要哭了。”
唐逸榮這才勉強止住淚水,他把紙巾蓋在臉上,啞聲道:“我很沒用,是吧,怎麼這麼沒出息。”
“也不是,我也哭過,從你姐姐家裡出來,在山路上,哭得比你還慘。”傅黎光說。
唐逸榮下意識就想說抱歉,但又想到傅黎光方才說過的話,硬生生把那句道歉憋回肚子裡。
傅黎光也只是想安慰他一句,並不想听到他的什麼道歉,說完以後,他覺得車裡氣氛很是尷尬,於是拿出手機給小吳撥通了電話。
“是我,你找個人去我家樓下把唐逸榮的車拖走洗一遍,裡邊的東西也拆了換套新的。”
打完電話以後唐逸榮的情緒已經沒那麼崩潰了,傅黎光再次發動了車子,說:“現在可以去買手機了吧。”
開著車走在路上,唐逸榮情緒穩定了許多,他回過神來,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像是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說: “真奇怪,剛才我怎麼會哭呢?”
“眼淚排毒,最近可能壓力太大了,也沒什麼。”傅黎光說。
唐逸榮笑了一下,在臉頰上乾涸的眼淚讓皮膚有點緊繃,笑的時候比哭還難看。手裡擦眼淚的紙巾還被他捏著,他無意識地在揪著紙巾,看著拘謹又難堪,大概是真的沒有想到自己的情緒會在剛剛那樣一個瞬間崩潰。
傅黎光買了新的手機,又補辦了先前的手機卡,剛把卡插上手機就響了,是警察局的電話,說是他的手機找到了,羅桀手底下那群嘍囉也已經被逮了,只等著吐出供詞,希望他過去指認一下嫌犯。
傅黎光掛了電話轉頭對唐逸榮說:“看來你的家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了了。”
唐逸榮巴不得不回,先前他主動從傅黎光家離開,是因為害怕待久了在傅黎光眼前礙眼。現在傅黎光要去辦正經事,也沒說要跟他分開行動的話,他自然願意跟著。
從警察局那裡拿回自己的手機,傅黎光把兩個手機舉在一起,說:“得,多了塊板磚,我能把新買的退了嗎?還不到倆小時呢。”
唐逸榮眼睛微微彎起,大概是在笑,他說:“舊的那個就別用了,不吉利,用新的吧。”
傅黎光斜覷他一眼,說:“你倒是夠迷信的。”
但說歸說,他還是將手機扔到後排座位去了。扒著朝後面看了幾眼,傅黎光突然下車走到後備箱,拿出兩瓶水又回來,遞給唐逸榮。
“喝點水吧,剛才劈裡啪啦說了那麼多話,不渴嗎?”
方才在警察局,警方希望唐逸榮以證人的身份為綁架案作證,傅黎光自然不願。他被綁架的消息一旦傳出去,那麼關於他為何會被綁架的猜測就會滿天飛,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極為不利的。
以他的身份和所處的境況而言,選擇拒絕背後有許多難言之隱,而在法律與警察面前,他們不會包容也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
傅黎光一想到要這麼費力地打嘴巴官司就疲憊,還沒開口,卻是唐逸榮先說話了。之後全程都是唐逸榮在代替他跟警方交涉,從傅黎光本人的意願說到此事曝光對股價的影響,總之是循循善誘,最終與警方達成一致意見,人可以抓,證可以作,但是傅黎光身份保密。
唐逸榮打算接過傅黎光遞過來的水,傅黎光看見他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收了回來,幫他擰開瓶蓋才又遞過去。唐逸榮多看了傅黎光兩眼,傅黎光不自在地轉開了臉。好在唐逸榮並沒有多說什麼,他接過水瓶,喝了一口,喉結上下滾動,傅黎光便在一旁看著他喝水時的側臉。
不得不承認,唐逸榮首先是個不折不扣的帥哥。否則當年年輕氣盛又習慣於以貌取人的傅黎光,如果不是因為唐逸榮長得帥,恐怕等不到了解唐逸榮其人就已經要跟他打翻天去。
唐逸榮現在也很帥,不光是五官,他現在身上的銳氣戾氣少了許多,讓他看著也沒那么生人勿近。他還是很好看,看著依然清高,依然格格不入,傅黎光多看幾眼,又覺得他也沒那麼討厭了。
盯著唐逸榮看的時間有點久,傅黎光輕咳一聲強行結束自己的神遊天際,他坐進車裡,說:“我送你回去。”
傅黎光把唐逸榮送到樓下,唐逸榮同傅黎光道了謝,然後拎著自己的藥下了車,還彎腰對著車窗同他揮了揮手。傅黎光也點點頭算作告別,調轉車頭以後,車窗被關上,但還是能看見唐逸榮的身影,他孤零零地站著,莫名有些可憐。與昨天晚上那個突出重圍翻牆飆車的唐逸榮判若兩人。
唐逸榮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傅黎光,傅黎光從後視鏡裡看到他始終站在那裡,直到車子駛出小區大門,他才有些煩躁地鬆了口氣。
距離傅黎光被羅桀綁走才過了不到二十四小時,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就還是有點心有餘悸,猶豫了一瞬間,傅黎光開車去了公司,兩天沒去上班了,工作郵件一封又一封地推送提醒,不知案頭又堆積了多少事情。
他畢竟還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