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開普敦陷落了。
就在短短的一夜之間, 這原本已經因爲暴雨而奄奄一息的城市徹底淪爲了那些暴民們刀俎下的魚肉, 無數的房屋被燒毀, 財産被竊走,女人被按在雨地裡强暴,幼兒面朝下地沉浮在澆灌天地的溪流之中,男人被亂刀捅死在他誓死捍衛的財産之前。鮮血混合著泥沙流淌在馬路兩旁的溝渠裡,像是這個滿目蒼夷的城市身上被割出的無數傷口。
埃爾文緊緊地將公爵夫人摟在自己的懷中,他在衝出市長府邸時扯下了門口的半邊窗簾布, 這時正好將它裹在公爵夫人身上, 遮住了她那哪怕是在無月的暗夜中也閃著流光的睡衣, 以及甚至比睡衣還要顯眼的, 白晰幼嫩的裸露肌膚, 好不讓人看出自己懷抱著的是個女人,還是個身份不低的女人。
在當志願者的這一個多星期中, 埃爾文已經將開普敦城內的大街小巷摸得熟透,因此他左拐右繞,時而躥上大道,時而鑽進小巷,不僅避開了那些在城中肆虐的暴民們, 還逐漸摸清了他們大概是從哪個防綫侵入開普敦城的,一路迂回曲折地向城東北處奔去。
直到來到城墻脚下, 埃爾文也沒有停下脚步,他只是抬眼看了看那依著山勢而建,堅固而高聳的城墻, 就拐了個彎,沿著墻角向東邊又跑了差不多一英裡。不出他的所料,那兒果然有一個被連日暴雨衝刷出來的口子,碎磚散落得遍地都是,附近還躺著好幾具屍體。那些暴民顯然就是從這兒闖進來的,他們發現了缺口,合力將它擴大成足以容納4,5個成年人出入的大洞,幹掉了城墻上巡邏的武裝警察,便就這麽刺入了在深夜裡毫無防備的城市。
這會,該來的都來了,該死的都死了,附近已經看不到什麽人了,於是埃爾文一手扶著公爵夫人,另一隻手扒拉著磚塊,幾步便爬了出去。直到這時,他才有閒暇向身後看了一眼,頗爲吃驚地發現公爵夫人的貼身女僕,還有那溫斯頓•丘吉爾竟然就跟在自己身後不遠處,顯然從還在市長府邸的時候開始,他們就追著自己跑了,沒想到他們竟然能跟得上自己的速度,埃爾文不由得有些欽佩他們的耐力。
埃爾文加入市長的志願者隊伍可不是爲了幫助那些城中的居民,是唯有這樣才能讓他時刻緊跟城中發生的大小新聞,掌握第一手情報,好能把握住得以逃離開普敦的最佳時機。喬治•丘吉爾他不敢說,這個人熱心開朗得過了頭,很有可能就是自願的,但他可以肯定溫斯頓•丘吉爾加入志願者隊伍的目的就與自己一樣。
但在情報搜集方面,溫斯頓•丘吉爾不可能比得上自己這種有過專業訓練的間諜,埃爾文可以打賭,除了開普敦市長以及他的那幾個手下以外,沒人知道開普敦城裡死去的那麽多屍體都去了哪兒。開普敦市長原本徵用了一些廢弃的倉庫來焚燒這些屍體,但這個計劃隻實行了兩天便放弃了,且不說每天送來的上百具屍體已經超過了開普敦市長派遣的人手所能承受的工作量,就城裡日益緊缺的資源而言,這也是一件十分不現實的事情。於是,在焦頭爛額之下,開普敦市長做出了一個顯然在他看來,是唯一符合常理的决定——
將這些屍體丟弃到城外。
開普敦城三面環山,一面環海,因此能得以將屍體丟弃的地點就那麽一處——埃爾文此刻所站立的東北處城墻。每夜夜深,那些運送屍體的馬車就會在前來此處,幾百具屍體被拋下城墻,只需要幾個小時而已,既省時,又省力,至於那些屍體去了何處,又會引發什麽灾難,開普敦市長既不在乎,也不關心。
而埃爾文這時就正沿著城外草地上被屍體碾出那一條長長的黑色轍痕跑著,他知道自己將會在這條屍體鑄成的小道盡頭遇見什麽,但那總好過繼續留在城中被憤怒的暴民襲擊,也好過整夜帶著一個女人奔波。他有一把手槍,有一盒子彈,還有一把淬毒的匕首,但那無法保證公爵夫人整夜的安全。開普敦城內的軍隊總數有1500人,但其中只有500名正式士兵,其餘1000人都是志願兵,這會只怕自保都自顧不暇,更不要說與軍隊及武裝警察匯合了,而那區區幾百人,是無法在這樣的雨夜組織起有效的鎮壓的。
轍痕最終消失在開普敦城外的森林之前,埃爾文在幾百英尺開外就放慢了脚步,即使是在這樣的凶猛的雨滴衝刷下,一股若有似無的屍臭仍然鑽入了埃爾文的鼻孔,顯然曾經有人企圖打掃過這片區域,他們將滾落在這兒的屍體都拖走了,但却無法帶走屍體在這兒留下的氣味。溫斯頓•丘吉爾與那個女僕追了上來,在這等緊急的情况下,埃爾文駭然地發現那女僕居然沒有忘記拿上一個黑漆漆的行李箱,由於她一直牢牢地將箱子抱在自己懷中,他第一次回頭看的時候,竟然都沒有發現。
「你要把康斯薇露帶到哪裡去?」追上來的溫斯頓大聲地向他吼道,「你要去哪兒,埃爾文•布萊克?」
那女僕儘管沒有開口,但她那凶狠而無情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同樣的意味。
被他抱著的公爵夫人,則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前面,有個難民的營地。」埃爾文簡短地回答了一句,「雖然那兒正盛行著瘟疫,但我想我們還是能找到一個乾淨的帳篷度過今夜的。他們既然有能力清除掉開普敦城裡扔下來的屍體,他們也該有辦法隔離自己的病人。」
「什麽?」溫斯頓•丘吉爾氣急敗壞地嚷道,「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一點的?」
答案是開普敦市長的書桌。
要溜進市長府邸中的書房,可比溜進阿爾伯特親王號上的會議室簡單太多了。那木門上的鎖對埃爾文來說形同虛設,輕易就被他撬開了,在那張書桌上,他找到了塞西爾•羅德斯寫給開普敦市長的信,指示他策劃那場把外交團成員嚇得魂不附體的抗議,幷爲此而給他開出了一張大額支票。這就能解釋爲何開普敦市長千方百計地想要把剩餘留下的成員們也一起攆走,他不想被人發覺他與塞西爾•羅德斯之間犯下的勾當,那會使得他立刻失去自己現在的職務。
埃爾文發現的秘密不止如此,他還找到了好幾封特殊的來信,寫信者是如今聚集在開普敦城外的難民們,他們都是生活在南非英屬殖民地上的布爾人,在詹森襲擊發生後,就有一小部分的布爾人在南非當地的小城市與村落中備受排擠,不得不搬離自己的家鄉,前往德阿爾或其他較大的城市生活,但是隨著戰事的升級,德阿爾的鐵路被炸,納塔爾省的數次軍事摩擦,這些布爾人又再次被從城市中趕出,還包括那些從納塔爾省中爲了躲避戰亂而出走的布爾人,彙集成了幾千人的馬車隊,沿著東開普鐵路與西開普鐵路繼續向南前行,尋找能够接納他們的城市。
但是,掌控了整個開普殖民地的塞西爾•羅德斯對這些英國殖民地上的布爾人深惡痛絕,他希望能把這些說著不同語言,有著不同信仰的民族徹底從「大不列顛光榮的土地」上清除出去。從他寫給開普敦市長的信件中來看,一開始驅逐布爾人的行爲,很有可能就是由塞西爾•羅德斯屬下的分布各地的礦産公司所指示的,許多南非殖民地上的小鎮經濟完全依賴他的礦産公司,小鎮居民也靠著在礦産公司謀職才能存活,若是礦産公司流露出了不希望布爾人繼續生活在這兒的意思,那麽這種髒活自然有大把的小鎮居民會替他們去做。
最終,這支約莫有3000多人的難民從四面八方彙集到了開普敦城外,幷在那駐扎了下來。畢竟,除了在德蘭士瓦共和國境內的約翰內斯堡,開普敦是整個南非最大的城市,完全能够輕鬆地接納這幾千人的人口。因此,它是不少人最後的希望,無論是得以進城定居,還是找到適合的船隻出海前往別的大陸,甚至是重新獲得在逃離戰火過程中遺失的身份證明,他們在信件上聲泪俱下,感人至深描繪了一番他們這一路來遭到的不公待遇,闡述了他們的幾個主要需求,幷簽上了領頭的幾個布爾人的姓名,希望能以此打動開普敦市長。
但塞西爾•羅德斯的豐厚支票趕在了他們的前頭。
於是開普敦市長敷衍著他們,一會說要請示開普敦殖民地總理,一會說要上報到大不列顛的殖民地事務部審理,暫時隻放了一批有合法公民身份證明的,或者是與合法公民成婚了的難民進來——他們便是那場抗議的主要組成。剩餘的幾千人便只好在城外暫住著,等待著市長虛無縹緲的承諾成真,直到這場大雨毫無預兆地襲來。
他們送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請求市長讓他們進城避雨,請求市長讓老幼病婦進城避雨,請求市長送來一些急需的物資,請求市長給予一些藥物,等等等等,語氣越來越懇切,越來越急迫,越來越絕望。然而,說的最多的,是請求市長不要再將屍體丟弃至他們駐扎的營地附近,那不僅污染了他們的水源,污染了他們居住的土地,引來了野獸,也招致了瘟疫——不過,埃爾文懷疑那正是開普敦市長想要達到的結果,死人無法開口,也不可能再向自己要求任何東西,處理幾千具屍體,總比安置幾千個活人要容易得多。
這麽一來,怒火就在在一封封得不到回應的信件裡越堆越高,越積越甚,埃爾文都從那顫抖的字迹中感受到他們是如何日日夜夜地,怨毒地注視著這座城市,懷抱著自己不幸死去的孩子,用凡人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語言咒駡著那些有堅實屋頂與溫暖爐火相伴的市民們。而今夜,被雨水衝垮的城墻終於給予了他們一個發泄自己怨氣的機會,於是,開普敦便從此萬劫不復。
「我就是知道。」埃爾文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想營地地大部分的男人此刻都應該在開普敦城裡報復著那些不願向他們伸出援手的市民們,這能給我們一個機會說服那些剩下來的老幼病婦收留我們一個晚上——只要能等到天色稍明,我們就能上路了。」
他輕柔地,就像小心翼翼地將一片羽毛顫顫巍巍地放在雲朵上一般,將公爵夫人從自己懷中放到了草地上,那個女僕儘管還拎著行李箱,却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衝到了自己的身邊,伸手接過了自己的女主人。她的神色又恢復了那種淡然冷漠的模樣,但埃爾文仍然能確定,在他闖進臥室要把公爵夫人帶走時,這個怕是以爲自己是入侵者的女僕的第一反應,是要撲過來刺殺自己,他看得十分清楚,那時這女孩的手中分明便拿著一把小刀,要不是自己的身手經過訓練,脖子非被她劃開不可。
而她的眼神也讓埃爾文不寒而栗,哪怕是在學院嚴苛無情的訓練中,也少有學員能有她那殺手一般的,冰冷,恒定,執著而又狠厲的目光,她仿佛就是行走在大地上的死神,生命與死亡在她眼中沒有任何意義,因此也不過是予取予求的物品罷了。
但眼下不是去思考這樣的一個存在爲何會是公爵夫人的女僕這件事的時候,埃爾文與抬起眼來的公爵夫人對視著,感到自己從來紋絲不亂的心在這個混躁的雨夜狼狽不堪地疾速跳動著,儘管眼前的那雙混雜了驚訝與不可思議的雙眼,幷不是那雙在滿天星樹叢下轉過來,溫柔注視著他的褐色雙眸——至少感覺上幷不同,却還是有著叫他禁不住微微撇過頭的力量。
你在做什麽,馬克西米利安?
他冷酷地質問著自己,可音調又是那麽地無力。
你爲什麽,要救出公爵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