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Albert•
溫斯頓與艾略特在關於康斯薇露——他如今知道了她的本名, 却一時難以改變這個稱呼——的身份上的看法是一致的。
那就是所有建立在她這個虛假身份上的一切都該是謊言,從被戳穿的那一刻就不該再繼續有任何存在的價值。
這令他明白了爲何艾略特能够那樣堅定地告訴自己他已經不再對康斯薇露具有任何感情, 想必這與他發現了公爵夫人的真實身份這一點脫不開關係。既然溫斯頓的意見與他相似, 阿爾伯特認爲這幾乎可以證明大部分的貴族子弟對於此類事情的想法, 都該是差不多。
而這讓他困惑不已。
思及如此,阿爾伯特的目光不由自主越過手上那本他根本無心的書——探討俾斯麥首相掌控下的普魯士政治形勢,通篇充斥著大量又長又繁瑣,不得不屏著呼吸看到最後才明白什麽意思的句子——飄向了書房的另一頭。他的妻子就坐在那兒, 正在向溫斯頓介紹著她的競選計劃草書。由於後者是背對他而坐的, 因此阿爾伯特看不見他的堂弟對此有什麽反應。
毋需艾略特在那天的談話中提及,阿爾伯特自己也能看出康斯薇露的補選計劃將會面臨多少困難——100個政治家裡有99個都在絞盡腦汁地思考該如何爲自己拉來更多的票數,且一個比一個更加不擇手段, 只有她一個門外漢真情實意地想要利用人們對她的信任而做點好事, 這就像是賽馬比賽中突然混進了一個騎著瘸驢, 還妄想贏得勝利的三流對手一般。唯一能讓她脫穎而出,獲得優勢的就是她此刻在叙述中同樣表現出的真誠與熱情。阿爾伯特自然早就將這些不足之處委婉地告知了康斯薇露,但他還沒來得及爲她的計劃詳盡地制定出一些修改意見, 便又匆匆忙忙地趕去了倫敦企圖說服艾略特——在那之後, 顯而易見地, 他自然不可能再有任何興致完成這個剛開了個頭的工程。
於是, 這個重任就被康斯薇露交付給了溫斯頓。當她得知對方突然從古巴歸來時, 跳起來嚷嚷的第一句話便是,「謝天謝地艾略特勛爵回絕了我,溫斯頓將會是一個比他好得多的成爲代理人的選擇。」就好像她在自己堂弟——這個一門心思隻放在賽馬, 戰爭,與新奇冒險的男人——身上奇迹般地發現了他一直竭力隱藏的政治才能一般。
不過,從溫斯頓的背影來看,康斯薇露的講述還沒到讓他感到十分無趣的地步,也讓阿爾伯特越發慶幸昨晚他幷未將公爵夫人就是當事人這一點在談話中透露給對方,否則,按照溫斯頓昨晚所表露出的冷酷决斷來看,此刻他早就該騎著安娜斯塔西婭遠離布倫海姆宮,避到倫敦與他的母親一同生活去了。
這便是令阿爾伯特感到十分困惑的地方。
因爲在一件似乎能讓身邊所有人都感到憤怒不已,不可原諒的事件上,他幷未如同他應當的那般有著同等的激烈情緒——
這幷非是說,他對於自己的妻子實際上不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而是伊莎貝拉•範德比爾特這個事實一點也不感到生氣。艾略特克制的講述與顯然斟酌過的用詞改變不了這件事的本質,但那種程度的惱怒,與其說是因爲妻子對自己的隱瞞,不如說是對自己無法讓妻子講出真相而感到的無能所引發——
看在老天的份上,這個事實絕不會比他的妻子能够看見鬼魂,能够帶著他在半夜三更去與一位早已死了好幾百年的英國國王見面更來得讓人震驚,倘若他都能接受這種能力,他爲何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實際上不過是一介平民的這個身份?他與她在那場大雪中經歷的一切便更不必說,倘若他能爲了康斯薇露而放弃自己的性命,難道還會因爲她的出身與自己的想像不同,便就如此輕易地放弃她嗎?
艾略特能够發覺此範德比爾特非彼範德比爾特,是因爲他曾經與真正的康斯薇露打過交道,從而發覺了這兩個女孩的不同之處。然而,他最開始認識的便是伊莎貝拉,迎娶的也是伊莎貝拉,愛上的也是伊莎貝拉,從頭至尾,他厭惡的,喜愛的,排斥的,珍視的,都是同一個人。他知道對方的確欺騙了自己,範德比爾特家族也無耻地欺騙了自己,他大可以爲這一切而雷霆大怒,要求與伊莎貝拉離婚,同時也保留下範德比爾特家的嫁妝。
他可以從這場騙局中全身而退,那似乎便是出身他這個階級的人會採取的做法,但他幷不想這麽做。
艾略特所告訴他的真相,一方面的確解釋了許多他從前的疑惑——譬如說威廉與艾娃對待自己女兒的奇特態度,譬如說伊莎貝拉一開始的大膽舉動,譬如說爲何她的字迹與從前不同,以及與詹姆斯•拉瑟福德有關的部分,既然這個男人還活著,那麽真正的康斯薇露就該是與他一同私奔了。
另一方面,這個據對方所說是伊莎貝拉親口講述的故事,也帶出了更多的疑點,倘若說伊莎貝拉是在幾個月前才頂替了康斯薇露的身份,那麽她在這麽短的準備時間內所達到的相似程度,實在是不可思議。能够做到除了艾略特以外,沒有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庫爾鬆夫人這樣的老狐狸——看穿她幷非本來的康斯薇露。幷且,阿爾伯特不理解的是,要是路易莎都能找到還活著的詹姆斯•拉瑟福德,爲何範德比爾特家族沒有試著將自己私奔的女兒抓回來呢?
這讓他確信,艾略特所得知的內容,絕不會是完整的內幕,其中或許還有別的隱情,然而,即便是他目前能够確信的事實,也足以讓他的內心感到無窮無盡的懊悔——
因爲這意味著伊莎貝拉愛過他——意味著他曾經一無所覺地將自己如今最想要得到的珍寶握在手中,還以爲那不過是一場精湛的演戲,從而弃之如敝屣地丟下。
因爲這意味著那一夜,在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後花園裡,那個羞怯可愛的女孩的確向自己獻上了她生澀的初吻。而他在教堂跪下祈求懺悔的那幾個小時幷非是白費,他的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也值得在新婚之夜揍在自己臉上的那一拳。
他不該憤怒的,他有什麽立場憤怒呢?
他欺瞞了她的感情,她欺瞞了她的身份,很是公平。
從這一點來看,阿爾伯特似乎沒有什麽需要感到困惑的地方,隻除了這幷非是他全部的想法。
仍然有一部分來自艾略特的言論,引起了他的共鳴——那就是,公爵夫人在本質上,的確是與他,與艾略特,與溫斯頓,與整個她如今融入了的階級完全不同的存在。某種程度上,這的確削弱了她的所作所爲——包括拯救伍德斯托克學校,保護海倫•米勒,爲艾格斯•米勒辯護,以及成立慈善協會等等——的驚艶感,同時也不僅讓人擔憂起她此前向自己許下的保證的可信度。畢竟,一旦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就使得她的選舉計劃的性質徹底改變了——此前,阿爾伯特還能將她的想法理解爲富裕階級對自身特權的反思,可如今,那個計劃看起來倒更像是一個中産階級的間諜混入了上流社會,幷企圖從內部顛覆它的存在一樣。讓他感到了些許不安。
身爲一個貴族,就意味著即便善良到願意大敞家門歡迎全天下的乞丐前來自己的宅邸中用餐,贈送以昂貴的珠寶華服,也絕不會希望他們當中有任何一個人能够幸運到擺脫低劣的社會階級,得以爬上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
財富可以從別處掠奪,名譽可以重新建立,政治前途可以等待時機,戰爭可以做出退步,利益可以拱手讓人——唯有地位,是任何英國貴族都會牢牢抓在手心,無論如何也不出讓分毫的事物。
當此前伊莎貝拉要他相信她時,他從未考慮過她在「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延續興衰」這件事上的理解,是否與自己相同。從阿爾伯特的角度來看,伊莎貝拉的保證就意味著無論她的補選結果如何,斯賓塞-丘吉爾家族都必須保留著如今的地位,同時仍然要在自己的領地具有一定的控制力,可他如今無法再確信這一點了。
阿爾伯特原本以爲這會是摧毀他與伊莎貝拉之間信任的一點。
然而事實却幷非如此,他沒有如同艾略特所預料的那般,立即便想叫停伊莎貝拉的競選計劃,他只是放弃了繼續說服對方加入補選的想法,知道他絕不會幫著一個中産階級出身的少女反對貴族階級的統治——而血統論在這方面不值一提,唯一能讓範德比爾特家族超然與其他平民的便是他們巨額的財富,這縮小了他們的後裔與貴族的後裔在生活習慣與眼界見識上的差距,才使得聯姻成爲了可能性。因此一旦去除了財富,這個姓氏什麽也不意味著。
事後想想,除了擔憂她在價值觀上與自己的分歧或許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巨大以外,阿爾伯特發覺自己對妻子的感情實際上隻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完全不足以在他們的關係中惹起任何波瀾。就仿佛這個石破天驚的真相,實際在他這裡不值一提一般。
因此他才如此困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向伊莎貝拉攤牌,告訴對方自己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世的真相。
想到這,他把目光從自己一動不動地盯了好幾分鐘,却完全沒明白什麽意思的語句上拔起來,再度轉向溫斯頓與伊莎貝拉,想知道他們如今探討的如何,却只看見自己的堂弟正向自己走來,而伊莎貝拉原本坐著的位置上却空無一人。
「公爵夫人去哪了?」他問道,順手合起了書本,放在一邊,决定等自己不那麽心煩意亂時再繼續拜讀。
「她必須得去郵局接一個電話,」溫斯頓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麵粉袋子一般,重重地砸在了一旁的扶手椅上,像一個隨性的大兵一般將穿著靴子的雙脚翹起,踩在了脚凳上,不消說,自然是從他跟隨的那些西班牙軍隊中學來的習慣,「似乎有些關於慈善協會的决定需要她確認。」
「你認爲她的競選計劃怎麽樣,溫斯頓?」
「糟糕透了。」溫斯頓咧嘴一笑,說道,「這比你將拿破侖三世,威廉二世,以及俾斯麥王子殿下放在同一個房間中,却又要求三個人都活著出來一般還要不可能實現。」他給出這個例子,顯然是因爲看到了阿爾伯特放在一旁的書籍的緣故,「老實說,誰能使這個補選計劃成功,誰恐怕就有資格將自己稱呼爲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政治家之一。我幾乎都要懷疑,你之所以會同意讓公爵夫人如此胡鬧,是因爲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成功的競選。」
「你知道,我絕不會去做任何沒有成功概率的事情,」阿爾伯特輕描淡寫地說著,看著溫斯頓爲此而驚訝地挑起了眉頭。他瞭解自己的堂弟,知道任何不至於讓他感到無趣的事情,都有可能得到他的參與。在貴族立場上,他可遠遠沒有艾略特那般的堅定,「這麽說,你是不願意成爲公爵夫人的代理人了?」
「我可沒有這麽說,」溫斯頓立刻反駁道,「我只是認爲,將6個月的假期都浪費在政治上,未免太過於單調——」
「這可不是什麽一般的補選,溫斯頓,我們可是將要幫助一個全世界最不具備投票資格——既非英國公民,也非擁有財産的男性,更不要說年齡只有18歲——的人,成爲下議院當中的一員,無論她是否能够當選,無論她的身份是否會曝光,這件事都將徹底地改變英國的歷史——」這原本是他想好了要用以說服艾略特的句子,套在溫斯頓身上倒也適用。
「是的,她告訴了我如果她的身份被發現了以後她會怎麽做——說實話,光是她的應對方式,恐怕就會成爲永久被載入史册的壯舉。」溫斯頓插了一句嘴,他的話登時勾起了阿爾伯特的好奇心——伊莎貝拉還未告訴他這一點呢——但他按捺下了些微的不滿與嫉妒,裝作自己早已瞭解了這個消息一般微微點了點頭。對方又繼續說道,「我必須承認,這的確比待在倫敦,整日參加著各色晚宴聚會要來得有趣得多——」
「而且我也的確需要你的幫助,」阿爾伯特適時地趁熱打鐵道,「有你的幫助,這件事會容易不少。更何况,這也許會讓你發現另一片新的戰場,畢竟,你不可能一點都沒有繼承到叔叔在政治方面的天賦。」
「得了吧,阿爾伯特,你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對政治感興趣的。我應該在戰場上上用槍與刺刀捍衛大不列顛的榮光,而不是在狹小的屋子裡與一群無知的老頭吵架,」他不以爲然地說道,「不過,倘若沒有其他更有趣的事情在這段時間出現的話,也許我會同意的,阿爾伯特。」
作者有話要說: . 俾斯麥爲自己創立了一個王子頭銜,在德語中被稱爲Durchucht ,相當於英語的「Yhness」,因此翻譯爲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