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Isabella•
「薩米!」
還沒等伊莎貝拉想好自己究竟該怎麽做, 薩曼莎就突然尖叫了一聲,鬆開了她的母親的裙子, 向大路邊上站著的一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跑去。「薩曼莎!慢一點!」墨菲夫人看著在凹凸不平的小徑上踉踉蹌蹌跑走的孩子, 不由得焦急地喊了一聲, 匆匆地向伊莎貝拉與馬爾堡公爵彎了彎膝蓋便追趕了上去,總算及時在薩曼莎即將摔倒以前抓住了她,把仍然笑個不停的她抱在懷裡,走上前去牽起了那個被薩曼莎稱之爲「薩米」的小男孩, 伊莎貝拉猜測他應該是墨菲夫人之前口中提到過的「小山姆」。
「薩曼莎的名字是山姆起的。」重新讓伊莎貝拉挽住他的胳膊的馬爾堡公爵開口說道, 「他希望他的妹妹能擁有與他一樣的名字,也許是因爲如此,在墨菲家所有的兄弟姐妹中, 薩曼莎與他最爲親近。」
「你對這些生活在伍德斯托克的人們很熟悉。」伊莎貝拉低聲說道, 她意識到了一個令人心酸的事實——儘管在此時的薩曼莎眼中, 「轟爵大人」可能與鄰居家的一位叔叔,教堂裡的牧師沒有任何區別,但這個社會總有一天會教會她身份的含義, 到那時, 她恐怕就會忘記, 原來年幼的自己也曾能在公爵的懷中肆意撒歡過。
這個冷酷無情的社會的階級分類, 在一個3歲的孩子心中幷不存在。
這是歷史的悲哀, 一個她無力改變的事實。
沒聽到康斯薇露對這個想法的反應,伊莎貝拉瞥向四周,發現康斯薇露早就飄遠了, 她的注意力似乎被一個略有荒廢但仍不掩生機勃勃的花壇吸引了,自顧自地去欣賞布倫海姆花園的美景了。她們之間相隔的距離越遠,就越不容易聽到彼此的心聲,有時還得費力地在內心大喊才能讓對方聽見。
不過,知道康斯薇露得不到太多在戶外散步的機會,伊莎貝拉沒有選擇召喚她。
「我瞭解這兒的人們,是因爲他們是我們的責任,他們如今也是你的人民了,你要學著去照料他們,哪怕這有時意味著要將他們的利益放置在自己的利益之前。」
馬爾堡公爵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音量小聲說道。
這時她與公爵已經走到了村莊大道邊上,每一個路過他們的村民紛紛或脫帽鞠躬,或屈膝行禮,馬爾堡公爵臉上又換上了那種禮貌疏離的笑容,他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每個人的名字,向遇到的村民道著早安,伊莎貝拉只需在一旁用同樣的微笑附和便好。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向伊莎貝拉表達了歡迎,不少還客氣地恭維了幾句。與布倫海姆宮的僕從不同,伊莎貝拉能看得出他們幷不在意如今的公爵夫人是個美國人,還有隨之一幷帶來的大宗嫁妝,而是真正地因爲他們的公爵找到了一個美麗的妻子而感到發自內心的愉快。
見鬼了,伊莎貝拉憤憤不平地想著。難道馬爾堡公爵只有在面對著自己的時候才會是那樣一副混蛋模樣嗎?
似乎早就在路邊等著他們的查理也迎了上來,他的手裡抱著一大束嬌嫩欲滴,似乎是剛剛才從溫室中剪下的白玫瑰花,「公爵大人,公爵夫人,早上好。」查理恭敬地向他們鞠了一躬,將手中的花束遞給了馬爾堡公爵,「這是艾爾希一大早就從她自己的溫室裡摘下的玫瑰花,我覺得您可能需要。您是知道的,我的艾爾希別的什麽不會,就能栽培玫瑰花。有時候,就連波斯維爾先生也要向她討教呢。」
「謝謝你,查理。」公爵用空出來的右手,鄭重其事接過了玫瑰花,「這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與公爵大人您爲我做的事情比起來,一點花簡直不值一提。」查理揮了揮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公爵大人您派來的那些人就快把農場修整好了——嘿,他們甚至還幫我修好了壞掉的猪圈欄杆,這下我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個囫圇覺了,不必再有一點動靜就驚醒過來,生怕是猪崽撞爛了猪欄逃跑——而且,實不相瞞,公爵大人,村子裡已經有好幾戶人家找到我,希望能向我預付定金,租下我的農場。有了那些定金,至少我能償還公爵大人您一部分欠下的租金了。」
德雷克希爾•摩根銀行能够那麽快就將錢匯入公爵的賬戶嗎?
伊莎貝拉想著,眼神不自覺地轉到了公爵在清晨初陽的照射下顯得柔和又俊美的側臉上。這個成天三句話不離範德比爾特家的嫁妝的男人,該不會好心到居然用自己所剩無幾的家底先替查理墊付了修整農場的錢了吧?她心想。隨後又迅速去掉了「好心」這個形容詞。
傻瓜,公爵早一天替查理付清賬單,他的農場就能多賺一天的租金。她在心裡告誡著自己。這才稱不上什麽好心的舉動。
「你真正該感謝的是公爵夫人,」猛然聽到馬爾堡公爵提起自己,將伊莎貝拉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中,也同時拉回了她放在公爵身上的視綫,「如果不是她决定出資修整你的農場,查理,你如今恐怕就得賣掉你的家族世世代代在伍德斯托克所擁有的土地,搬到別處去生活了。事情能够一步步好轉,幾乎都是公爵夫人的功勞。」
「是的,是的,公爵大人您說得對。我真是昏了頭了——」查理立刻轉向了伊莎貝拉,略微滑稽地向她鞠了深深的一躬,使勁抽了抽鼻子,「公爵夫人,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表達我對您的感謝之情。倘若我與艾爾希真的淪落到了要變賣土地搬離伍德斯托克的地步,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還有我的那些孩子們——」
聽他的語氣,似乎下一刻查理就要跪在地上親吻自己的脚尖了。這一刻,伊莎貝拉只感到彆扭極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我們是平等的人!我們是平等的人!」接受僕從的侍奉是一回事,畢竟伊莎貝拉可以安慰自己那是他們的工作,就像在餐廳裡接受爲了豐厚小費而倍加殷勤的服務生的服務一樣。可看著另一個人如此將自己奉爲神明般地感謝著自己爲他做的一切幷且心安理得地聽著,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刻,伊莎貝拉把弗蘭西斯的教導都拋到了腦袋之後。她伸手抓住了查理的胳膊,在一番隱隱較勁過後,總算成功地把他扶了起來,「查理,我爲你做的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不必如此感謝我。」她說著,幾乎難以維持冷淡的語氣與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好經營你的農場,養活你的大家庭,按時繳納租金,這才是對我最好的感謝,。」
似乎沒想到公爵夫人竟然會對自己有這樣的回應,查理足足楞了好幾秒,才開始使勁地點頭,「當然,當然,公爵夫人。」他忙不迭地回答道,「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該走了,查理。」馬爾堡公爵適時地開口了,「你的家庭還在等著你。」
「對,對。那麽,日安,公爵大人,公爵夫人。」查理又分別向他們欠了欠身,附加了一聲感激的抽泣,這才一路向前小跑,去追趕他的家人去了。
公爵與伊莎貝拉才繼續向前走去,前者雖然個子高大,走路的步調却慢悠悠的,非常符合弗蘭西斯强調過的那種貴族的從容不迫,因此伊莎貝拉也被迫看著正常走路速度的村民一個接一個地超越他們,手指輕拉帽檐致意,又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大道的遠處。不過,除了异常顯眼的華麗衣飾,她與馬爾堡公爵看起來倒也與那些携手向教堂走去的村莊夫婦沒有任何區別,在他人的眼中,或許這樣正是公爵夫婦爲了多享受一些甜蜜的二人時光才有的舉動。
伊莎貝拉突然醒悟——公爵該不會是爲了做戲給他的村民們看,才故意走得如此之慢,甚至很有可能就連他對自己的反常態度,也不過只是爲了體現自己是個陷入愛河的溫柔丈夫罷了。
她抬眼向馬爾堡公爵看去,却發現對方已經在注視著自己了,視綫接觸的那一瞬間,公爵微笑了起來,開口說道,「不要輕信查理,他會讓你失望的。」
「謝謝您的忠告,公爵大人,不過,我想,相信與否將是我的判斷。」
「那麽,容許我再給予您一個忠告,公爵夫人,等您完全瞭解這些人們以後再下任何决定。」馬爾堡公爵的目光轉開了,看向前方,「有時候,看似對他們有好處的事情,往往幷不是真正能幫助到他們的决定,就像您或許認爲相信查理便能幫助到他一般。我幷不指望您知道我有多麽熱愛這片土地與那些生活在這兒的人們——」
我知道。伊莎貝拉在心中默默地說道。你爲了保住布倫海姆宮,還有所有依靠著布倫海姆宮得以生存的人們,你選擇了我,而放弃了那個你原本可能擁有的,與你的父親同樣的婚姻。
但她沒有說出口。只是想起了弗蘭西斯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對於貴族來說,愛永遠是一個輕於責任的詞,儘管那幷不意味著我們就比尋常人愛得要少,不過意味著我們更加會隱藏一些。」
不過,她最後對自己所說的那句話,她希望她的孫子能獲得幸福,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伊莎貝拉的思緒一下子跑遠了,甚至沒有聽到馬爾堡公爵後面說了什麽。
她教導自己那些作爲一個貴族夫人必須知道的一切,與馬爾堡公爵獲得幸福有什麽必然的聯繫嗎?還是說,她是在暗示,一個得體優雅的公爵夫人會容忍她的丈夫出軌,從而讓自己默許馬爾堡公爵終有一天與路易莎小姐之間會發生的婚外情嗎?
還是說,弗蘭西斯認爲,掌握了如何當好一個公爵夫人的訣竅的自己能够讓她的孫子幸福?
就在越想越不得其解的伊莎貝拉準備放弃的時候,她感到馬爾堡公爵突然停下了脚步,幸虧她反應得快,及時跟著一起停住了脚步,才沒讓對方發現了她走神了這個事實。
聖馬丁教堂就矗立在她與馬爾堡公爵的面前,這是一座典雅的石頭建築,深淺不一的顔色與磨損程度說明這座教堂多次在原址上重建過。伊莎貝拉知道康斯薇露肯定能準確無誤地將每一次重建發生的年代與風格變化準確無誤地說出來——果然,她就站在能離得自己最遠的地方欣賞著眼前這座建築,伊莎貝拉隱約能聽見一點從她心裡傳來的帶著歡快語調的隻字片語,不用說都是關於聖馬丁教堂的。
「請您諒解我,公爵夫人。」公爵側過身對伊莎貝拉說道,「能否請您先自行進入教堂?我想在做禮贊以前先將這束花放在她的墳墓前。也許您還不知道,白玫瑰是她生前最喜歡的花束。以往我們在禮拜日前往教堂的時候,她總會帶上一束白玫瑰,放在那些爲國捐軀的士兵墳前,讓他們知道仍然有人惦記著他們所做出的貢獻。」
「當然好,公爵大人。」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伊莎貝拉露出了一個制式的笑容,低聲說道。這時她才知道查理給予公爵這束玫瑰花的含義。
倘若上一任馬爾堡公爵夫人的鬼魂還遺留在這個世間,她看見如今這一幕又會有何想法?伊莎貝拉目送著公爵的身影向教堂背後那塊不大的墓地走去,心想。她會覺得放弃了愛情但承擔了責任的馬爾堡公爵達到了她對自己兒子原有的期望嗎?還是說她寧願自己的兒子如同自己的丈夫一般放弃了責任而選擇了愛情,哪怕要犧牲布倫海姆宮以及所有依靠著那座宮殿生活的人們作爲代價?
她的確說過,要自己的兒子就如同自己的丈夫一般過完他的一生。
「公爵夫人,早安——謝天謝地您是獨自一個人,我還擔心沒法私下與您談談呢。」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讓伊莎貝拉的腦袋轉了回去,驚訝地看著一個小跑到自己面前,正擦著頭上的汗水,穿著厚厚的牧師服的年輕男人,他有著一頭橘子一般顔色的短髮,湛藍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嬰兒般純真無邪,「真抱歉,公爵夫人,我還沒自我介紹——我是聖馬丁教堂新來的牧師,被牛津教區指派前來協助柯林斯神父。我叫艾薩克•瓊斯。您可以稱我爲牧師艾薩克。」
「早安,牧師艾薩克,有什麽是我能爲你做的嗎?」伊莎貝拉一邊回答著,一邊在心中呼喚著康斯薇露,她完全沒有與這個時代的神職人員打交道的經驗,生怕自己不小心說出的一句話便會冒犯到他們。
「是這樣的,公爵夫人,在禮贊開始之前,您認爲您能先與我私下談幾分鐘嗎?有一件非常緊要的事情,我希望能與您商議。」
牧師艾薩克極其誠懇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