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我與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是孿生姐妹。
「我的養母幷不知道我是如何從艾娃•範德比爾特的身邊被帶走的, 她是個渴望孩子又不能生育的善良女人,一天, 她的丈夫抱著才出生沒多久的我回來了, 聲稱自己花了50美金將我從一個古巴女人的手裡買了下來。
「『她一定才從醫院偷走這個孩子沒多久, 正急著脫手。』我的養父這麽對我的養母說道,欣喜若狂的她沒有對此提出任何疑問。儘管多年以後她時常懺悔自己當時的歡欣建立在另一位母親的痛不欲生之上,十幾年前的她實在是過於渴求能够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她無視了任何可能使自己良心不安的因素。
「我的養父幾年前便去世了, 他生前是紐約——紐約市大學——的一名老師, 所有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我的,因此他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産,足够我和我的養母舒舒服服地繼續生活下去。我原本以爲這樣平凡的日子將會一直延續到我的死亡, 直到我在報紙上看到了關於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第一次在英國舞會上大放光彩地亮相的報導, 還有附上的一張照片, 我才意識到自己與她不同尋常地相像。直到那時,跑去質問我的養母的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嘗試給艾娃•範德比爾特寫了一封信,但是我寄出時就預料到了那封信會石沉大海的結果, 以各種各樣方式企圖從範德比爾特家族撈一筆錢的人太多太多, 我幷不指望我的親生父母就這樣輕易地相信我在信紙上寫下的每一句話。
「但我那時只是想見見與我有血脉聯繫的家人們, 僅此而已。
「幾個月以前, 就在我快要遺忘我曾經寄出過那樣的一封信這件事時, 範德比爾特家的人突然找上門來了。他們給了我的養母一大筆錢,將她打發去了賓夕法尼亞州,幷把我帶回了範德比爾特家位於第五大道上的豪宅。威廉•範德比爾特, 那個該是我親生父親的人坐下來與我談了一刻鐘,於是我才明白,他們幷非是突發奇想要盡身爲父母的職責,而是因爲那個我從未得以謀面的孿生姐妹逃走了,逃到了一個即便以範德比爾特家的財富和權勢都無法找到的地方——也許是法國,也許是西班牙,也許是義大利,誰知道呢——而他們需要一個能够頂替她的位置,代替她嫁給馬爾堡公爵,保住範德比爾特家的地位和名聲的人選。
「艾略特勛爵,您說,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加適合的人嗎?
「於是,從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伊莎貝拉,而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
「這就是我的故事,艾略特勛爵。」
伊莎貝拉停止了講述,她的雙手交握著放在膝蓋上,看向艾略特的目光楚楚可憐,的確像一個被强行推到一個原本不屬自己人生的角色上的普通女孩。她沒有再多說什麽,似乎是在等待他對這個故事的發落。在講述期間由管家送來的咖啡與威士忌還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誰都沒有碰過杯子一下。
無論從哪一個方面而言,這都的確是一個無懈可擊的解釋。
但不知怎麽地,某種隱隱的直覺告訴他這幷不是伊莎貝拉大方承認的秘密背後的真相,而是一個聽完他詳細說明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推斷出對方幷不是真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以後,利用了他提到的細節編織而成的故事。
艾略特盯著伊莎貝拉,如是想著,不知是因爲這個解釋,還是因爲心中的懷疑,眼前的這個女孩,看起來遠遠不如她剛進門時的那般魅惑美麗了,仿佛從前籠罩在她身上的一層光暈突然褪去,那枚他自以爲在鵝卵石中找到的鑽石,原來不過是一塊滿是棱角的玻璃罷了。
艾略特原本以爲這個秘密幷不會對他之於伊莎貝拉的感情造成任何影響。當他猜到真相時,他的心中仍然對她充滿著憐惜與愛意。然而這一刻,或許是因爲聽到她親口承認這一事實,無論她所講述的故事的真假,霎時之間,艾略特都能感到自己過去傾注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正在迅速褪去——在富家千金與貴族小姐之中找到一個伊莎貝拉,與在平民女子之中找到,對他來說的意義有著天壤之別。
但,除去他如今正在動搖的感情以外,艾略特的本性仍然是一個見不得女性受苦的男人。
因此,實際上這件事的結果幷不會有任何的改變,他仍然會爲伊莎貝拉保守這個秘密,他仍然會保護她在將來免受任何傷害。
而且,這未必不是一件壞事,至少他從今以後,都能從虧欠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愧疚中解放出來了。
於是,深深地在內心痛苦地嘆了一口氣,艾略特開口了。
「我很同情您的遭遇,公爵夫人。」他低聲說道,「既然如此,就讓我們同意一件事,那就是這場談話從未發生過,也不可能再被提起。」
「那是最好的,艾略特勛爵。我對您的感激無以言表。」
「那麽,公爵夫人,您先前說您非常需要與我單獨談談的,究竟是什麽事情呢?」
「儘管我對教會的行事方式一竅不通,對政治和教育也絲毫不感興趣,」聽完了伊莎貝拉的闡述過後,感到頗爲有些頭昏腦漲的艾略特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開口回答道,「但至少我能肯定的是,沒有一個公爵夫人您所想出的點子,是對現在的狀况有所幫助的。不過,您的確有一點說對了,這的確不是能用金錢直接解决的事件。」
「您的意思是說,即便是想方設法地抓住了那些神職人員貪污教堂慈善資金的證據,也無法爭取來他們的幫助嗎?」伊莎貝拉吃驚地反問道,從她說起這個點子的語氣來看,她似乎認爲這是個不錯的方法。
「以我的經驗來看,的確是的。」艾略特繼續揉著腦袋,無奈地說著。上帝知道,他最討厭這種發生在貴族領地上各方利益牽扯不清的事件了——既不可能毫髮無傷地全身而退,又不可能左右逢源地圓滿解决,簡直是世界上最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沒有之一。然而,從伊莎貝拉的語氣中,艾略特可以聽得出她的確真心實意地想要爲那些得不到教育的村民做些什麽,他也能理解與阿爾伯特鬧僵的她如今孤立無援的這個事實,儘管對這一切毫無興趣,也毫無頭緒,艾略特還是心軟了,决定至少也要給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以我的經驗來看,有許多神職人員犯下過遠比貪污捐款更加嚴重的事情——至於是什麽我就不便在一位女士的面前說出了——但即便證據確鑿,那些神職人員也能藉由降職調動而躲過懲罰。而您無法保證由教會調來的下一批人員就清廉自愛,恪守規章。腐爛不在枝葉而在根,公爵夫人,要爭取到教區對您的支持,恐怕很難。」
「那麽市議會呢?有什麽辦法能說服他們支持伍德斯托克學校繼續開辦下去?」
「說不準,公爵夫人——」
「您的意思是,的確有可能能說服他們?」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公爵夫人。」艾略特連忙趕在希望的火花在伊莎貝拉的眼眸中迸發出來以前,迅速便掐滅了源頭。他不禁感到頭痛又增加了幾分,他天生就不是能玩轉政治的材料,要他在幾分鐘之內就想出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簡直比讓他下半輩子不再喝酒還要困難。
該死的,伍德斯托克爲何偏偏是一個如此落後的小鎮,沒有任何賴以支撑經濟的産業,也無怪乎那個普威爾市長整天都將主意打在鎮子的稅收上,要是在北安普頓,那兒的市長只會忙著插手皮鞋産業,哪裡顧得上管一個小小的學校在稅收上占的比例——
等等!
「也許……公爵夫人您能以更大的利益吸引開普威爾市長與他背後的市議會傾注在伍德斯托克學校上的注意力,幷用他們更想得到的利益來換取伍德斯托克學校的存活。」艾略特緩緩地開口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您千萬別問我究竟什麽對普威爾市長及市議會來說有著更大的吸引力——」
但伊莎貝拉看起來似乎已經對這個答案感到足够滿意了。
「那麽伍德斯托克的人民——」
「公爵夫人,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語的無禮行爲。」艾略特感到自己的耐心已經徹底消耗殆盡,再也無法繼續忍受思考這些事情所帶來的焦躁與神經疼痛,不得不伸出兩隻手截住了伊莎貝拉的話頭,「我可以在有關於政治,或者是宗教的方面爲您提供我不值一文的看法——然而,當涉及到您的領地,您的人民,以及您作爲公爵夫人所必需要肩負的責任時,無論我再怎麽想要幫助您,我都不能跨出那一步。那不僅僅是對您的極大的不尊重,也是對馬爾堡公爵極大的不尊重。一個貴族,不得插手另一個貴族的領地事務,更不能對其他勛爵如何打理自己的事務指手畫脚。想必您是理解這一點的。」
「對不起,艾略特勛爵。」伊莎貝拉立刻便開口道歉了,神色誠懇得看不出一絲失望,「是我僭越了。」
「請別放在心上,公爵夫人。」
書房裡登時陷入了幾秒鐘的沉默。
「所以,這就是您所能給予我的幫助了,對嗎?」顯然看出了他神色上的煩躁,伊莎貝拉柔聲地開口了,「我想要讓您知道的是,您或許認爲您幷沒在這件事上派上什麽用場,但實際上您的話給了我極大的啓發和鼓舞。」
「但願如此,公爵夫人。」艾略特站了起來,伸手扣上了外套的紐扣。他前來庫爾鬆夫人的宅邸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那他也沒有必要繼續在一個他本就無意參加的宴會上多做逗留。更何况,每次看到眼前這個叫伊莎貝拉的女孩,都只會提醒艾略特一個殘酷的事實——他過去愛上的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一個不存在的,虛無縹緲的影子——每每想起,總讓他感到無比痛苦。
而對於這等令人難受的事情,艾略特向來是能躲多遠躲多遠。
但他終究忍不住,又爲著那雙抬起注視著他的深褐色眼眸裡閃動的光芒——哪怕那只是玻璃的反光,却也不能否認它們有著可媲美星光的美麗——心軟了一瞬,重又坐回扶手椅上,感到外套的紐扣深深勒進了他的肚子。
「公爵夫人,我接下來說出的話字字出於自己的真心,上帝可爲明鑒——伍德斯托克學校幷不是您該插手,也非您有能力插手的事情,我認爲,您該放弃那所學校。這幷非是說,我否認教育的重要性,亦或者是我輕視您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而是因爲我清楚的知道教育對那些村民所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所以他們知道一些歷史,會做一些算數,能够使用正確的語法,又對他們有什麽好處,有什麽作用呢?這些知識既不能使他們在本地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也不足以讓他們在大城市開展新的生活——只有極少數人能讓學進腦內的知識融會貫通,進而開拓自己的視野,最後再在這個世界闖出名堂。爲著這樣一個微乎其微的機會,幷不值得您耗費大量的時間,大量的精力,甚至冒著得罪教區與市議會的風險。」
話說出口的那一刹那,艾略特就知道伊莎貝拉不會聽從自己的建議,儘管換做任何一個貴族小姐出身的夫人,都會被這番話而打動。
她舉止像貴族,談吐像貴族,甚至微笑也如同一個貴族。
然而,骨子裡,她仍然是那個會抓起自己的手按在大腿上的美國女孩。
但他還是說完了,爲著那一時心軟,爲著他那該死的見不得女人受罪的本性。
「謝謝您的忠告,艾略特勛爵。」果不其然,伊莎貝拉如此回答他道,那雙深褐色的眼眸分明在說:值得。
自認盡力的他站了起來,低聲說著告辭的客套話,準備離開。
就在他拉開書房的木門的瞬間,伊莎貝拉突然開口了。
「明知不值得而爲,是我們如今能站在一個比任何歷史時代都要文明的世界的原因,艾略特勛爵。」
那一刻,恍若死灰又複紅燼,白雪一抹青綠,星河忽登梢尖,艾略特感到自己的心臟不自覺地紊亂了輕微的半步。
不過是錯覺。
他想著,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作者有話要說: . 紐約大學直到1896年才改名叫做紐約大學,之前的名稱爲紐約市大學(Uy of the city of new Y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