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onsuelo•
「愛德華,真的很不好意思打斷你,請問你能讓所有的僕從都避開主樓這個區域嗎?」
伊莎貝拉小心翼翼地問著。
訣竅在於不要讓對方産生任何疑心,想要偷偷溜回來看看公爵夫人究竟想幹什麽,結果却撞見她正與一個看不見的鬼魂交流。
信口開河地胡謅,那是伊莎貝拉最擅長的事情,康斯薇露想著,露出一個沒人能看到的笑意。
「當然可以,公爵夫人,」正在介紹著一尊巨大的花瓶的愛德華停了下來,疑惑地看著她,「不過,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讓所有的僕人都不要進入主樓這個區域,除非聽到我搖鈴。」伊莎貝拉說道,「你所說的關於布倫海姆宮的一切都深深地打動了我,包括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雅致高貴的室內裝潢,更不用說那巧奪天工般的建築設計——我想我恐怕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絕對單獨的空間來牢記和理解你適才告訴我的那一切。」
「一個絕對安靜,絕對單獨的空間,公爵夫人?」
誇誇布倫海姆宮。康斯薇露提醒她。從我上次與這些英國貴族管家打交道的情形來看,沒什麽比聽到一個美國人真情實意地誇贊有關英國的一切更令他們感到愉快的了。
「是的,愛德華。」伊莎貝拉回答道,表情認真得讓人很難去質疑她所說出的話,「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我能感到上帝仿佛也走在我的身旁,與我一同欣賞著這仿佛從天堂掉下來的恩賜——布倫海姆宮。你知道的,愛德華,美國幷沒有多少像這座宏偉的宮殿一般的建築,更不可能有哪一座能讓我如此全身心地沉浸在其中,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
愛德華原本嚴肅的神色一下子便緩和了下來,微微地點了點頭。
「『從天堂掉落的恩賜』,說得好,公爵夫人。那我便先去囑咐僕從了。」
「謝謝你,愛德華。」伊莎貝拉露出了先前愛德華所向她要求的那樣禮貌而又克制的笑容。
「只是,還有一件事,公爵夫人。」愛德華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面露難色,「如果公爵閣下希望使用圖書室——」
告訴他你相信他的能力,康斯薇露立刻說,儘管她沒有把握這一定能成功。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想出打發公爵離開的藉口的,愛德華。」伊莎貝拉說,沒有猶豫便採用了康斯薇露的意見,「想必你是可以理解,全身心地沉浸在布倫海姆宮的魅力之中 ,幷深切理解這座宮殿之於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意義,對我的重要性吧?」
「當然,公爵夫人。」愛德華向伊莎貝拉微微鞠了一躬,向後倒退了幾步才轉身離開。康斯薇露追了上去,直到看到他消失在通向僕從大廳的樓梯的側門之後,她才飄回了伊莎貝拉身邊。
他走了。康斯薇露說道。自從上次在紐約街頭發生的那起慘禍過後,她們才發現伊莎貝拉具有能看見除了康斯薇露以外的其他鬼魂,以及能與他們交談的能力——儘管讓康斯薇露感到困惑的是同爲鬼魂的她竟然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另一個鬼魂的存在。當伊莎貝拉突然激動地告訴康斯薇露她看見了馬爾堡公爵的祖母的靈魂時,儘管沒有懷疑對方的話的真實性,康斯薇露還是爲她做出的决定吃了一驚。
假如這一次就跟紐約那一次一樣的話,伊莎貝拉那時在心裡對她說。我與馬爾堡公爵的祖母是無法像我與你之間那樣作出心靈上的對話的,如果我想要接近她,我與她的談話就很有可能會被人聽見,不行,我得讓愛德華清空整個主樓。
主樓?爲什麽不是側翼?饒是康斯薇露此刻心裡冒出了無數疑問,她能問出的也只有這一個。
噢,對了,我忘記了你根本看不到她。伊莎貝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她在空中漂浮的速度慢得就是一隻螞蟻也能走得比她快,布倫海姆宮這麽大,再給她半個小時,她也未必能飄到側翼去,再說了,在那之前,我們就能把她攔下來了。
伊莎貝拉,你不覺得這個决定作出得太倉促了嗎?康斯薇露猶豫著問道。儘管她明白對方爲什麽會如此打算——愛德華才把那據說對布倫海姆宮了如指掌,正是伊莎貝拉此刻最爲需要的公爵遺孀夫人介紹給她,下一秒她就能看到夫人的鬼魂在宮殿裡游蕩,任誰都想把握住這哪怕是三流哥特小說也不敢寫出的巧合。然而,康斯薇露敢說哪怕是在一百多年以後的時代,能看見鬼魂也絕不是一個能輕易被他人所接受的能力,更不要說是現在了,倘若這中間出了什麽差錯,被人發現伊莎貝拉竟然能做到這樣的事情——
最壞的結果是什麽?伊莎貝拉不以爲然地反問道。祖母的靈魂冒著把自己的孫子嚇死的風險去警告公爵閣下他的新婚妻子竟然能看到鬼魂嗎?假如她願意把她對這宮殿所瞭解的一切告訴我,那便是最好的,假如她不願意,我們也沒有什麽損失。現在,唯一需要移除的障礙,就是愛德華了。
我覺得我們剛才配合得挺不錯的。
就在她們兩個在主樓的走廊上尋找著馬爾堡公爵的祖母的靈魂時,伊莎貝拉突然對康斯薇露說道。
你覺得那算得上是配合嗎?康斯薇露笑了。
當然!伊莎貝拉立刻說道。你有著更多與這些貴族們打交道的經驗,而我則有著從小蒙混那些來查房的護士們的演技,你看,就連愛德華那麽精明的人都被我們蒙混了過去。
別太得意了。康斯薇露告誡著她。我們能打發愛德華離開,多半還是仰仗了你作爲公爵夫人的身份,馬爾堡公爵的祖母未必就能那麽好應對——
我認爲我能看到她幷不是一個巧合。伊莎貝拉若有所思地想著。不可能愛德華才告訴了我她的存在,隨即她就出現在了房間之中。
也許那正是你能看見鬼魂的條件。康斯薇露提議道。你必須先知道那個人的存在——
她在那兒!她在那兒!伊莎貝拉激動的心聲打斷了康斯薇露的話,後者看著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副巨型挂毯跟前,對著一團空氣恭敬又有禮地開口了。
「馬爾堡公爵遺孀夫人?」
儘管什麽也看不見,康斯薇露却可以想像那個鬼魂一定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因爲有那麽十幾秒鐘,伊莎貝拉一直保持著身子前傾,雙眼瞪視著前方的姿勢,似乎是要靠眼神來讓對方相信她確實是能見到鬼魂的存在的,又過了安靜的幾十秒,康斯薇露聽到半空中傳來了一個疑惑的聲音。
「你是誰?我從未在這兒見到過你。」
那個聲音幷不顯得蒼老,也不沙啞,但仍然能聽得出來屬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令康斯薇露感到安心的是,這個她看不見的鬼魂聽上去似乎還算冷靜,語調甚至沒有一絲顫抖。
「我是馬爾堡公爵的妻子,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伊莎貝拉說著,她聽上去反而還比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要緊張,「昨天才第一次來到布倫海姆宮。」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麽,幾秒鐘後,伊莎貝拉又添上了一句,「放心吧,我把僕人都遣開了,沒人會聽到我們之間的談話。」
「又一個美國人?」比起眼前這個年輕女孩能看見自己,這個鬼魂似乎更加在意伊莎貝拉的身份,。她正嚴厲地瞪著我,康斯薇露。伊莎貝拉在心裡喊著她。我該怎麽辦。
她的話登時讓康斯薇露想起了去年她與蘭斯頓侯爵的母親打交道的經歷,那也是個極盡挑剔的遺孀夫人,好似生爲一個空有財産却無地位的美國人在她眼裡便是一種罪一般。
謙卑一點。康斯薇露叮囑道,千萬別把你的直脾氣顯露出來。
「是的,我是美國人。」於是伊莎貝拉溫和地回答著。
過了幾秒鐘,康斯薇露才再次聽到對方開口了。
「你怎麽能看到我?」馬爾堡公爵的祖母的語氣裡帶上了一點不可思議,康斯薇露仍然可以從她緩慢的聲音裡聽出她生前屬英國貴族老夫人特有的冷漠傲慢,然而又夾雜著微弱的欣喜與愉悅,「我在布倫海姆宮已經游蕩了十年,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够看到我,也沒有一個人能觸碰到我,能聽到我說話。這座宮殿見識了那麽多的死亡,然而却只有我一個鬼魂孤零零地在這兒行走,我幾乎都要以爲上帝早已遺忘了我。」
千萬別說「上帝這不是派了一個美國人來找你嗎」這樣的話。察覺到伊莎貝拉的心思,康斯薇露趕緊警告道。
「上帝這——怎麽會遺忘您呢?」伊莎貝拉生硬地轉過了話語,「我不得不說,能够在這裡見到您,是我莫大的榮幸。」
「別奉承了。」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的語氣裡帶了一點譏諷,「你肯定知道,我的兒子,倫道夫,也娶了一個美國女人。我早就知道你們這些夢想著嫁來英國的美國女孩都是些什麽樣的人,無論你再怎麽討好我,都沒有用。我很高興上帝沒有遺忘我,但我更希望他忘記了,而不是又給布倫海姆宮送來一個美國女孩。」
「我倒不這麽想,」伊莎貝拉大膽地開口了,「能够一個活人看到您,感知到您,聽到您的話——不管是一個怎樣的人——難道不比沒有好嗎?莫非您認爲,上帝將一個有著能够看到鬼魂的能力的女孩送進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僅僅只是一個巧合嗎?」
「你曾見到過很多個鬼魂嗎?」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的語氣十分嚴厲,康斯薇露能想像得出她上下掃視著伊莎貝拉,掂量著對方的話語中有幾分是真實的模樣。但她應該不會懷疑——康斯薇露思忖著——畢竟伊莎貝拉能看到她就是最好的證明,那麽她究竟想證實什麽?
伊莎貝拉,說實話。她囑咐著對方。
「沒有,夫人,只有一兩個。」
「你是被詛咒了……還是?爲什麽會具有這樣的能力?」
「生了——生了一場病以後就能看到了——」伊莎貝拉這句話也不算完全是謊言。
「你還能看到別的也留在布倫海姆宮裡的靈魂嗎?」
「不,夫人,只有您一個。」
她看上去有點失落,康斯薇露。伊莎貝拉在心裡說。你覺得她留在布倫海姆宮一直沒有離開的原因可能是等著另一個鬼魂嗎?
這是一個值得一試的可能性。康斯薇露思考著,她知道這些一輩子都在貴族社會裡摸爬滾打的女人們都有著甚至十倍於她的父親的城府,她們最討厭的,恐怕莫過於一個初出茅廬的美國女孩在她們面前賣弄手段。伊莎貝拉,直接詢問她或許會比較好。
「您——您是希望能在這兒遇到另一個鬼魂嗎?」
「既然我都已經死了,而你也不太可能把這件事情說給任何人聽。告訴你也無妨。」正如康斯薇露所估計的那樣,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的語氣放緩了些,聽起來沒有那麽富有壓迫感了,「我一直希望能再遇到我的丈夫,約翰,在他臨死的那一天,我沒能來得及告訴他我愛他——」
「我相信他知道這一點的。」伊莎貝拉真心地安慰著對方。
「他不知道,我從未告訴過他。」
或許是因爲看不到對方,康斯薇露發現自己能更好地從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的語氣中感受到她那微弱却又醇厚的哀傷,但可以想見的是,伊莎貝拉此刻眼中的她臉上的表情必然是無懈可擊的冷靜,讓旁人看不出分毫情緒的波動。
「第七代馬爾堡公爵很有可能也在這兒,只是夫人您看不到而已。」伊莎貝拉說,「同爲鬼魂,幷不代表著就能看到彼此。」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而鬼魂却是①。」康斯薇露只聽見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幽幽地說道。還記得公爵閣下是怎麽迫使你與他達成協議的嗎?康斯薇露提醒著伊莎貝拉,或許你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與他的祖母也達成一個協議。
「或許我能爲您做點什麽,」聞言,伊莎貝拉露出了一個純真的笑容,「我還不知道究竟在怎樣的條件下,我才能看到別的鬼魂。但我的確是在愛德華——他是如今這座宮殿的管家——」
「我知道愛德華是誰。」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哼了一聲,「我剛與我的丈夫成婚不久,愛德華就來到宮殿裡當男僕了,他那時還是一個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小夥子,三天兩頭就能收到一封來自村子裡的姑娘的信件。誰也想不到他竟然甘願爲了這份工作終身未婚,還一轉眼就成了一個既乏味又無趣的老頭子。」
「——就像我剛才說的,愛德華領著我參觀布倫海姆宮時,才突然見到了您。」伊莎貝拉接著說了下去,「倘若您也能爲我多講講關於這座宮殿的事情,或許我就能看到您的丈夫,第七代馬爾堡公爵的靈魂。」
「你的意思是,」康斯薇露一聽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的語氣,便知道她已經看穿了伊莎貝拉的把戲,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在你既不知道我的丈夫是否還留在這座宮殿裡,也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看到他的前提下,你希望以此爲交換,從我這裡學來一些能够幫助你成爲一個稱職的馬爾堡公爵夫人的知識,是這樣沒錯嗎?」
「這的確是一種描述我的行爲的說法,沒錯。」伊莎貝拉頂住了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語氣中的尖銳與不滿,坦然地回答道。
「我能問問你爲什麽想要知道這些嗎?」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的語氣有些不以爲然,「至少上一個走進這座宮殿的那個野蠻,毫無家教,只懂得賣弄風騷的美國女繼承人便對此毫無半點興趣。」
別撒謊,伊莎貝拉。康斯薇露說。她能看得出你是否說了真話。
「爲了能贏得與您的孫子定下的協議。」
於是伊莎貝拉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作者有話要說: ①. 出自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多恩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