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consuelo•
恩內斯特•菲茨赫伯一定是哈利•羅賓森遇到過的最爲棘手的委托人。
康斯薇露看著眼前這名律師因爲對方的話而瞬間煞白的臉色, 心想。
從她所在的半空中, 可以清楚地看見庭審室裡發生的一切, 坐在旁聽席上的聽衆們都困惑地交換著眼色,恐怕這些法學院的教授與學生從沒遇到過被告竟然會主動打斷證人話語,爲自己增添更多的嫌疑的情形。
而女僕長則立刻辯駁了他的說法。
「恐怕您誤會了, 恩內斯特少爺, 不管您是從誰那兒聽說這個消息,那都是謊言。瑪麗安娜的孩子的父親是斯塔福德男爵, 我非常肯定這一點。」
哈利•羅賓森活像恨不得用拳頭將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嘴堵起來。如果瑪麗安娜死時懷著斯塔福德男爵的孩子,那麽至少在表面上,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殺人嫌疑無形中就减少了很多——在陪審團成員的眼裡,瑪麗安娜被男爵所殺的可能性一下子變大了。一個懷著主人孩子的女僕不管怎麽說都是一樁醜聞, 爲此犯下殺人罪過幷不奇怪。相比之下,一個15歲的男孩的殺人動機——不管是什麽——就顯得薄弱多了。
正是因爲計算到了這一點,伊莎貝拉才篤定哈利•羅賓森一定會接納懷特夫人成爲辯方的證人, 甚至會迫不及待地讓她第一個就出場。
路易莎依舊表現得很平靜, 她的視綫一直停留在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身上——幾秒鐘前那個懶散困頓的男人已經消失了,現在站在被告席位上的是一個陰鷙凶狠的男人。很顯然,這是拜她回到座位前不做聲地對他說出的那句話所賜。
旁聽席上的觀衆都相互疑惑地交換著眼神,顯然從未見過被告如此堅定地要往自己身上攬罪。而長廊的玻璃上擠著數十個被壓扁了的鼻子。如果有誰說繼續觀摩下去需要一英鎊的付費,這些人也會毫不猶豫地掏出錢包。
「你怎麽能確信這一點呢, 懷特夫人?你有任何證據嗎?」
「像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留下任何證據的,我只是說出我所知道的真相而已, 丘吉爾先生。」
而這正是伊莎貝拉說服了女僕長去做的事——說出當年的真相。
如果瑪麗安娜當年真的懷孕了,幷且被安置在了村莊裡生活,那麽斯溫納德廳裡一定會有人知道這個真相,康斯薇露很肯定這一點。因爲必須得有人給瑪麗安娜送吃的,喝的,一切她生活上需要的用品。還得有人經常去探望她,照顧她,確保她狀况穩定,身體健康。這個人必須是斯塔福德男爵信任的對象,而且還要守口如瓶,能幹敏銳,才能確保在辦好事情的同時,還不被村裡的任何長舌婦發現。
斯溫納德廳的女管家在當時年紀就很大了,瑪麗安娜去世以前,她就生了重病,不得不去醫院醫治。以她的身體狀態,不太可能被斯塔福德男爵委托這一重任,這麽一來,嫌疑就落在了斯溫納德廳的女僕長身上。畢竟,這個職位不僅允許她自由出入宅邸,也意味著她是宅邸裡最瞭解女僕狀况的人。
唯一的問題是,這麽一位重要的證人,是不會輕易跟著瑪德•博克轉換立場的——甚至,能不能說服她出來提供對自己曾經的主人家不利的證詞都很困難。
因此,伊莎貝拉制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她聲稱斯塔福德男爵已經與馬爾堡公爵達成了協議,他想要保住自己的繼承人,爲此哪怕犧牲自己的女兒也無所謂。他已經將當年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喬治•丘吉爾,希望能通過女僕長的證詞减輕自己兒子殺人的嫌疑,最後被無罪釋放。
這是一次大膽的賭博,幾乎所有與這場庭審,與路易莎,與最終取得勝利有關的决定都是一次豪賭,但每一次伊莎貝拉都賭對了。
女僕長聽她親口說出瑪麗安娜孩子的父親是誰,就已經信了十分。
這樣的膽量與决斷,會讓她成爲一個極其出色的政客。康斯薇露心想。
當然,讓女僕長站在這裡的不僅有來自主人家的「許可」,也有現實的利益誘惑。馬爾堡公爵的地位,還有喬治•丘吉爾的名聲,都讓這位曾經的女僕長確信在出庭後,就能在伍德斯托克找到一份工作,得到一塊土地,與自己的家人過上更加富裕安定的生活,
「你只要說出你所知道的真相,就可以了,這就是斯塔福德男爵的要求。」
「那真的能讓恩內斯特少爺脫罪嗎?」這精明的女人擔憂的不是將路易莎小姐送入監獄,而是自己能否完成任務幷得到獎賞。
「相信我,懷特夫人,只要你說出真相,那就沒有一個有罪之人能無辜地走出那間房間。」
那時,伊莎貝拉意味深長地回答道,於是——
「真相是——我知道恩內斯特少爺從來沒有與瑪麗安娜有不倫的關係,儘管那是在府裡流傳的謠言。然而那只是因爲有男僕無意撞見瑪麗安娜衣衫不整地從某間客房中走出,而恩內斯特少爺又與她關係甚篤的原因。真正與瑪麗安娜有染的是斯塔福德男爵,因爲總是我去收拾事後一片狼藉的房間,因此我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
在法官的允許下,一個男僕被帶了上來,證實了女僕長的證詞,一同上來的還有一個年紀頗大的洗衣女工,證實了女僕長曾經直接將有精液痕迹的床單帶去給她清洗,幷且囑咐她保守秘密。這樣的偷情持續了三個多月,直到瑪麗安娜慌張地告訴了女僕長,她的月經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按時到來了。斯塔福德男爵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因此趕在瑪麗安娜的肚子會開始顯現前,將她從斯溫納德廳辭退了。
「告訴我,伊萬斯小姐被辭退以後,發生了什麽事,懷特夫人?」哈利•羅賓森幾乎稱得上是喜滋滋地詢問著。
「斯塔福德男爵將她安置在村莊裡,我打掃了一間村捨,幫助她在大半夜地搬到了那兒。她要是需要什麽,也是我送給她。我總是說是給村子裡的窮人送些物資,因此從來沒人懷疑過我。」
「也就是說,除了你與斯塔福德男爵以外,沒有人知道伊萬斯小姐被安置在村莊裡,就算知道,也不知道她到底居住在哪裡?」
「是的,羅賓森先生。我非常的小心,村子裡從來沒有因此而起什麽謠言,就因爲我從來沒留下過任何把柄,您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了。」女僕長自豪地說道,對自己當年的能幹很是驕傲。
「那不是真的,我知道瑪麗安娜住在哪兒。」
恩內斯特•菲茨赫伯再一次毫無預兆地開口了,哈利•羅賓森迅速轉過身去,速度之快,沒有扭傷脖子簡直就是一個奇迹。「菲茨赫伯先生,我想您現在恐怕有些糊塗——」
他乾笑著說道,眼神裡閃爍著嚴肅的警告。可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根本不理睬他,又將適才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非常有趣的陳述,菲茨赫伯先生。你爲什麽會認爲自己知道伊萬斯小姐的住處呢?」
伊莎貝拉出手了。
「反對,法官!這根本算不上是一個有效的問題!菲茨赫伯先生,你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懷特太太還在陳述她的證詞,也許我們應該讓她先說完——」
「安靜。」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毫不客氣地冷酷訓斥道。哈利•羅賓森的臉漲紅了,臉上青筋賁起,如同一個熟過頭的李子,隨時都有爆開的風險。
法官如今看起來就跟底下的那些法學院教授們一樣困惑,康斯薇露發誓,她甚至瞥到法官探詢地望瞭望那些教授們,似乎希望能從他們的表情上得到什麽指示,看看誰有應對這種情形的經驗。「反對無效。」他喊出來的聲音有些遲疑,「丘吉爾先生的詢問沒有任何問題。菲茨赫伯先生,請你冷靜一點,如果你繼續與你的律師起衝突的話,恐怕我將不得不提出休庭,等你與羅賓森先生完全達成一致以後,再重新開始審理。丘吉爾先生,請繼續。」
伊莎貝拉站了起來,徑直地走到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面前,與他對視著,她的眼中映不出對方的身影,只有黑暗倒映在裡面。
「你爲什麽會認爲自己知道伊萬斯小姐的住處,菲茨赫伯先生?」
這是一個無比巧妙的問題,巧妙在於它無法直接作答,必須要稍微思考後才能得出答案。伊莎貝拉認爲突破黑暗的關鍵就在於真相。至少在那些她看過的電視劇裡,所有患有雙重人格分裂症的人都是因爲被告知了客觀的真相而覺醒過來,意識到了另一重人格幹了多麽殘忍的事情。
「她告訴我的。」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或者說是他的黑暗,冷冰冰地回答道。他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伊莎貝拉,就像在打量著一個沒有生命,却會說話的物體。
「這麽說,她一定要通過懷特夫人,才能將紙條傳遞到你的手上。懷特夫人,你可曾收到過任何這樣來自於伊萬斯小姐的紙條?」
「不,丘吉爾先生,但我的確爲恩內斯特少爺送過一張紙條給瑪麗安娜,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天。」
黑暗的臉突然扭曲了一下,他也許要開口斥責這是謊言,但只是古怪地張開了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菲茨赫伯先生,你曾經寫過一張紙條送給伊萬斯小姐嗎?」
伊莎貝拉轉而向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發問,可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面容扭曲得更厲害了。就像他的肌肉各自有各自的意志,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拉扯著他的嘴角,一部分想要說「是」,而另一部分想要說「不是」,還有一部分打算保持沉默。他的雙手緊緊地抓著欄杆,顫抖從指尖開始,逐漸向上蔓延,他看上去像是病了,庭審室裡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盯著他。
「如果懷特太太說的是真的,你的確給伊萬斯小姐寫了一張紙條——那麽,你是否在紙條上要求她與你私奔呢,菲茨赫伯先生?」
路易莎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她的脊背僵立起來,脖子伸得長長的,眼睛半眯著,緊緊盯著伊莎貝拉與自己的哥哥。
「讓我想想,」伊莎貝拉小聲說道,「你第一次愛上了一個女孩,她有著一頭柔順閃亮的金髮,就如同太陽一樣耀眼;她美麗,溫柔,又善良;她照顧你,關心你,愛護你;你以爲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可她却被辭退了,直接消失在了夜裡,於是你們就這樣被迫分離……
「你知道她肯定在附近的某個地方住著,你說不出是爲什麽,你就是這麽覺得。漸漸地,你發覺懷特夫人總是會去村子裡辦事,每次都會帶著一些東西,食物,衣服,儘管她說是救濟窮人,你却覺得不對,你能肯定她是將這些送給了伊萬斯小姐,也許是直覺,也許你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迹。於是,你决定與她一同私奔,因爲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你們會永遠待在一起,再也不被任何理由分開……我說的對嗎,菲茨赫伯先生?」
哈利•羅賓森沒有反對這樣帶著誘導性的證詞。而整個法庭在這一刻陷入了極致的寂靜中,仿佛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會給出的答案。
「是的。」
一個顫栗的答案從牙關裡擠出了,帶著一滴眼泪。深愛與黑暗之間,終究還是深愛占了上風。
哈利•羅賓森鬆了一口氣,至少恩內斯特•菲茨赫伯這麽說,就等於同意了女僕長所提供的證詞。
「很顯然,尊敬的法官,菲茨赫伯先生記錯了一些細節——這麽說的話,懷特夫人,路易莎小姐有沒有可能得知這一次完全由你促成的約會呢?」他迅速轉移了話題,明顯想要趕在法官判定他的委托人精神狀况不足以繼續庭審以前推動著證詞的進展。恩內斯特•菲茨赫伯低垂著頭,仍然微微顫抖著,那滴眼泪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分開了他的五官,一半映著窗外的艶陽,另一半則隱藏在陰影裡。
「沒有可能。因爲害怕被人發現,恩內斯特少爺轉交給我的紙條是現寫的,他叠好後交給我,千叮嚀萬囑咐我一定要趕在第二天以前將信交到瑪麗安娜手上。光是看恩內斯特少爺當時臉上的神情,我都知道他寫了些什麽……」
「你把這封信交給了伊萬斯小姐嗎?」
「沒有,羅賓森先生,那實在太不適合了。但我的確向瑪麗安娜提了一句,告訴她應該乾淨利落地了斷與恩內斯特少爺之間的感情,她可以寫一封信,我會轉交的……但她拒絕了我的提議,我也沒有强求,她畢竟是個孕婦,而且精神幷不穩定。」
「精神幷不穩定?」哈利•羅賓森立刻著重問了一句。
「是的,我很難形容,也不怎麽能說的上來,先生,但誰都能看出來她不太正常。因此我每次離開都會把村捨的門鎖上,免得她逃跑。我一開始還以爲她是因爲被辭退而精神恍惚,還告訴她,斯塔福德男爵已經保證過了,等孩子一生下來,他會找個理由把她雇傭回去,這似乎把那可憐的女孩嚇得不輕……」
「如果你沒有將紙條交給伊萬斯小姐,懷特太太,她又怎麽會在那間旅店中出現呢?」
「她偷走了那張紙條,還有村捨後門的鑰匙,從我的外套口袋裡。」懷特太太承認道,「我直到後來才發現這兩樣東西不見了。那天我回去有些晚,險些要趕不上晚飯,因此十分匆忙,沒有第一時間檢查身上少了什麽。」
「在那之後,你可曾與菲茨赫伯先生彙報過紙條的結果?」
「沒有,羅賓森先生,就像我說的。等我趕回時剛好趕上斯溫納德廳的晚宴,晚宴過後,我就基本在樓下做事了,但我的確將紙條的事情彙報給了斯塔福德男爵。」
「包括紙條上的內容?」
「包括紙條上的內容,先生,作爲女僕長,我是有這樣的權力的。」
「第二天,也就是伊萬斯小姐死去的那一天,路易莎小姐有可能得知這場約會,幷離開斯溫納德廳嗎?」
女僕長的臉上有一霎的不忍,她的脖子微微轉了一下,就像她忍不住想要回頭去看看路易莎似的,但她的話在她無法遏制這衝動前就脫口而出了,「沒有任何可能,羅賓森先生,即便路易莎小姐偷聽到了我與斯塔福德男爵之間的對話,她第二天一整天都待在斯溫納德廳裡,由女管家陪著玩耍,從瑪麗安娜被辭退以後,女管家就肩負起了照顧她的職責。」
「也就是說,路易莎小姐根本沒有任何可能目睹伊萬斯小姐是如何被殺的,再被殺害她的凶手送回斯溫納德廳?」
女僕長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是的。」她輕聲說道。
路易莎儘管面孔還保持著平靜,但她的耳朵都已經變得煞白了。
「我想,懷特夫人說的很清楚了,尊敬的法官大人。路易莎小姐所提供的證詞明顯是不真實的,她絕對沒有任何可能親眼目睹了菲茨赫伯先生殺害了伊萬斯小姐,我不建議法庭採納她的任何證詞——」
「路易莎小姐沒有撒謊。」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插話了,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他的臉沉入陰暗中,只能看到一雙眼睛反射著瘋狂的微光,「我的確殺了瑪麗安娜。」
「菲茨赫伯先生,這是你的最終認罪嗎?」法官似乎也疲倦了這來回的爭執,直接地詢問道。
「尊敬的法官,這不可能是菲茨赫伯先生的認罪,這也不可能是菲茨赫伯先生的所爲。他顯然是在保護著某個人才會這麽承認的——在所有的嫌疑犯中,菲茨赫伯先生殺死伊萬斯小姐的動機是最小的,我還有幾個證人——」
「保護誰?」
伊莎貝拉開口問道。
哈利•羅賓森一楞,隨即不耐煩地說:「誰都有可能——斯塔福德男爵,或者他的舅舅,這些人想要殺掉伊萬斯小姐的動機可比菲茨赫伯先生充分多了。」
「或者,也可以是伊萬斯小姐。」
哈利•羅賓森聞言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丘吉爾先生,恐怕我沒有明白你在暗示些什麽——難道你的意思是,菲茨赫伯先生殺了伊萬斯小姐,是爲了保護她?」
也許他的本意是想讓陪審團成員聽聽伊莎貝拉的論據有多麽滑稽可笑,但伊莎貝拉立刻嚴肅地點了點頭,「爲什麽這不可能呢,羅賓森先生,這世界上比死還要糟糕的事情可多得是呢。這完全可以成爲菲茨赫伯先生殺死伊萬斯小姐的動機——將她從更大的痛苦中解放出來,因爲他深愛著她。愛情向來是最强烈的動機,難道不是嗎,羅賓森先生?」
「更大的痛苦?」哈利•羅賓森臉上的神色越發愕然了,「那是——」
沒等他說完下一句話,伊莎貝拉就轉向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
「是路易莎小姐,我說的對嗎,菲茨赫伯先生?」
沒人能料得到這個答案。一時間,就像一個浪花打在了庭審室裡,卷起了起伏回涌的潮水,前排的人回過頭去想看看路易莎的反應,後排的人想知道恩內斯特•菲茨赫伯對此有什麽回應,一個個腦袋高高探出,又矮回了木椅邊沿。長廊上的觀衆危險的推搡起彼此,女人尖叫起來,男人咒駡起來,人人都想擠到最前面看熱鬧,腦袋轉來轉去,時不時跟另一個人撞在一起,引發更大的喧鬧。
「秩序!秩序!」法官敲著法槌咆哮道。一旁,恩內斯特•菲茨赫伯則直勾勾地看著伊莎貝拉,他的臉因爲顫抖而在光暗間來回晃動,木頭欄杆在他手指下發出不詳的嘎吱聲響。如果他身上果真有瑪德所說的那個控制光暗的電燈開關的話,此刻就該正被反復一開一關著。
而路易莎看起來就像一個冰雕出的娃娃,她應景地露出了吃驚與不安的神色,但其餘的部分都紋絲不動地坐在座位上,維持著端莊的淑女姿態,僅僅是從她身上散發出那種堅實的冷氣,仿佛就能隔絕一切不懷好意的眼神。
以她的聰明程度,事到如今,應該已經猜出了所有的來龍去脉。
倘若沒有猜出的話,馬爾堡公爵看向她的神情也足够說明一切,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兩根手指輕輕在唇邊按壓一下,接著在脖子上一劃,這一下殺死了微笑,殺死了溫柔,殘留的是遠比她更冷酷的神色。
Be careful what you have created, 路易莎。
「恐怕你需要解釋一下你的意思,丘吉爾先生,我不認爲尊敬的法官,還有各位陪審團成員,甚至是菲茨赫伯先生理解了你想要說的內容。」
哈利•羅賓森開口了,康斯薇露甚至會說他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看著伊莎貝拉的眼神充滿探究——倘若沒法幫恩內斯特•菲茨赫伯脫罪,倒不如乾脆賣給丘吉爾家族一個人情。康斯薇露從他目光裡隱約讀出了這麽一份意思。
「我會解釋的。不過,懷特夫人,能告訴我,你印象中的菲茨赫伯先生是個怎樣的孩子?」
在這場漫長庭審中預先布下的種種埋伏,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刻。
「我?」女僕長吃驚地重複了一遍。女性的道德證詞很少會在法庭上被採用,由於女性通常都被視爲敏感,偏激,容易感情用事的,法官往往會更願意採信來自於男性的證詞。她猶猶豫豫地開口了,「恩內斯特少爺——至少在我還在斯溫納德廳工作的時候——是個溫和而有禮貌的孩子,他——呃——他很好。」
「幷不像一個會因爲伊萬斯小姐不願再與他來往,就殺害了對方的冷酷殺手?」
女僕長又遲疑了一會,好在點頭時還算堅定。
「儘管懷特夫人證實了路易莎小姐給出的證詞是虛假的,但那幷不是唯一證明菲茨赫伯先生是凶手的證據——至少在懷特夫人提供了她的完整證詞以後,就不再是了。
「因爲懷特夫人提到了關鍵的一點:她在拿到紙條的當天告訴了斯塔福德男爵這件事,包括紙條上的內容。這樣的證詞看似給予了斯塔福德男爵一個要殺死伊萬斯小姐的理由——他不願意女僕將懷孕的事實告訴自己的繼承人,這很顯然會毀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但實際上,是完全站不住脚。
「如果他想要除掉她,別忘了在知道紙條的事情,與第二天的見面中間還隔著真正一個晚上。既然這樣,爲什麽不在大半夜動手呢?將場面僞裝成强盜入室搶劫殺人混蒙過關,對於一個在警局有關係的貴族來說,算不上什麽難事,何必要在旅館大張旗鼓殺人,鬧得天下皆知,還導致自己唯一的繼承人多年以後被作爲凶手逮捕。更何况,懷特夫人在彙報此事時,應該連同自己沒有將紙條交給伊萬斯小姐這個細節,也一幷說出了。也就是說,在斯塔福德男爵心中,伊萬斯小姐根本不知道該在哪裡與菲茨赫伯先生碰面,當然就不可能赴約了。既然如此,他又哪來的理由想要殺掉她呢?」
按理來說,斯塔福德男爵與男爵夫人是應該在庭審上出席的,他們名義上與恩內斯特•菲茨赫伯幷非直系關係,至少也可以爲他的品德做一個保證。然而,繼承人被以强奸罪告上法庭,親生女兒還要爲此出庭作證,這樣名譽上的沉重打擊讓這對夫婦連倫敦都不敢踏入,甚至不敢繼續待在斯塔福德郡,躲到了北邊的避暑山莊去了。
在上流社會,名譽有時候是遠比自己的親生骨肉更加重要的事物。
「至於謝潑德警官,他的嫌疑就更小了。在對伊萬斯小姐的懷孕不知情以前,他的確有殺人的動機——阻止自己的侄子犯下與女僕一同私奔這樣的醜聞。可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伊萬斯小姐懷著男爵的孩子,而且還不是一個秘密,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選擇與菲茨赫伯先生一同私奔。這麽一來,他的動機就只剩下受男爵閣下的指示,要前去將出現在旅館,將要與菲茨赫伯先生見面的伊萬斯小姐殺掉這麽一條。
「但這個動機最大的漏洞是,明明有比這更加高效,而且更加簡單的解决方式——直接阻止菲茨赫伯先生見到伊萬斯小姐,而不是殺死伊萬斯小姐。這兒是英國,諸位尊敬的陪審團成員們,而不是某個野蠻的國度,殺人越貨是最簡單的解决問題的答案。除非謝潑德警官以殺戮爲樂,否則得知伊萬斯小姐出現在旅館後,他的第一反應應該是阻止自己的侄子前往旅館,而不是乾脆地殺掉會面的另一方。
「那個當年送信的孩子已經找不到了,無法出庭作證他究竟是被男爵閣下安插在那兒監視伊萬斯小姐——如果是這樣的話,安排懷特夫人陪伴在伊萬斯小姐身邊,也是一個更好的,也更理智,更正常的選擇——還是在某個人的指使下去找了謝潑德警官來善後。但有一點,誰也不能否認,那就是伊萬斯小姐出現在那間旅館中——不管最終誰前來見了她,幷殺了她——都是爲了與菲茨赫伯先生相見。我說的對嗎,菲茨赫伯先生?」
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抬起頭來,有那麽幾秒,他看上去似乎又恢復了那儘管頽廢沉默,但至少人畜無害的模樣,楞楞地注視著伊莎貝拉。
「你認爲伊萬斯小姐爲什麽會赴約呢,菲茨赫伯先生?」
「你沒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哈利•羅賓森趕緊叮囑了對方一句,但就從他沒有打斷伊莎貝拉的長篇論述這一點來看,他已經决定了走讓自己利益最大化的路,而不是勝訴的那條路。
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看起來像是一個沒有骨頭却又企圖支撑自己站起來的人一樣,你會認爲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與他的意志作對,他的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雙手握緊又鬆開,握緊又鬆開,一隻眼睛看上去似乎眼皮抽筋了,另一隻眼睛則是忘記了如何眨動,喉結上下挪動得飛快,簡直就像有口水在喉管裡來回跑動。最終,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他恐懼的視綫慢慢地轉到了路易莎的身上。
「我……不能……說……」
這一幕所能證明的,遠遠超過長篇累牘的陳述證據。
哈利•羅賓森的視綫不可思議地在路易莎與恩內斯特•菲茨赫伯之間來回掃動,最終,他用手帕擦了擦汗,問出了那個幾乎所有人都在內心問出的問題:
「丘吉爾先生,你該不會是想要告訴我們,當年殺死伊萬斯小姐的,是當時才9歲的路易莎小姐吧?」
路易莎適時地在這句話說出的當口,落下了幾滴眼泪,委屈而無辜地搖著頭,咬著下唇,一副冤屈無處訴說的模樣。緊接著,她就將臉埋在了這會只怕已經被戳出八個大洞的手套後,細細的啜泣聲從柔軟的皮革後面傳出,表示著她對這一指控的不滿與抵抗。
但她不能離開,她不能發聲,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伊莎貝拉撕開她完美受害者的皮囊,將內裡的**醜惡展示給全世界看。
「我幷沒有這麽說。」伊莎貝拉微微一笑,「我只是認爲,菲茨赫伯先生的反應,足以說明路易莎小姐在這些案件中的參與程度,遠遠比她證詞中給出的要多得多——噢,對,我竟然一下子忘了,羅賓森先生已經證實了路易莎小姐給出的證詞是僞造的。
「不過,我的確還有另一個證人,可以證明路易莎小姐在僞造證詞以外,她究竟有多麽深地參與了所有菲茨赫伯先生被控犯下的罪行。尊敬的法官大人,如果我有您的允許,我想傳喚另一位證人,路易莎•克拉克小姐。菲茨赫伯先生第七位受害者。」
「丘吉爾先生,如果你現在提及是另外一些罪名,涉及了另外一名被告,我想你很清楚,它是不能在這個案件中進行討論,作證,和定罪的。」法官提醒著伊莎貝拉。
「我現在談論的仍然是控方提出的所有罪名,法官大人,伊萬斯小姐的謀殺案,七項强奸罪名及故意傷害罪名,一項强奸未遂罪名。我相信您比我更加懂得,如果證人的證詞證實了有其他疑犯有嫌疑參與了部分犯罪行爲,該名疑犯仍然可以在起訴同樣罪名的法庭上進行審判——當然,這的確需要提交文書申請,但那又要耗費好幾天的時間,您是希望我這麽做嗎?」
法官幾乎沒有猶豫過多的一秒。
「你有我的允許,丘吉爾先生。將證人帶上來吧。」
一個女人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她的姿態讓康斯薇露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絲說不出的熟悉。在這樣稍嫌炎熱的天氣裡,她不僅帶著厚厚的面紗,全身上下也都被籠罩在寬大的斗篷裡,叫人看不出她的真實體型,也看不出她的面貌,唯一能看見的,是散落在面紗周圍與肩膀上的金髮,比起一般的女孩,她的頭髮要短得多。
「克拉克小姐,請取掉面紗,好讓法庭能確認你的身份。」法官說道。
她伸手取下了面紗,所有人都注視著那張秀麗漂亮的鵝蛋臉,輕微的竊竊私語像蚊子的哼哼聲在房間四周響起,不用說也是在討論她被强奸了這個事實。只有康斯薇露困惑地看著那雙帶著手套的手——即便對於這個身高的女人來說,她的手也未免太過寬大了。
怎麽了,康斯薇露?
聽見她在心裡嘀咕的伊莎貝拉問道。
看看她的手,伊莎貝拉,它們未免也太過巨大了。她喃喃地說著,講不出自己心裡這奇异的感覺究竟是怎麽回事,就在前天,這種奇异的感覺也出現過,讓她困惑地盯著馬車夫看了許久,也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
伊莎貝拉聞言,也跟著向路易莎•克拉克垂在腰間的雙手看去。
然而,就好像是捕捉到了她們之間微不可查的眼神交流與對話一樣,路易莎•克拉克抬起頭來,她的視綫先是看向了伊莎貝拉,緊接著,儘管快得讓仍幾乎會以爲是自己的錯覺,她的視綫仍然停留在了自己身上一瞬間,才若無其事地移開。
康斯薇露倒吸一口冷氣。
作者有話要說: . 這句是從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 化用來的,意思是說小心你希望得到的東西可能幷不是你真正希望得到的,這裡的意思即是說小心你的創造不會像你想像的那樣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