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Avis•
他無數次在夢中看見她的身影, 偎依在樹蔭下, 那雙明亮的眼睛向他轉過來,如同冷月清輝, 照亮了他的夜晚。
如今,順著公爵夫人的視綫,他又見到了她。就漂浮在禮堂的上空, 儘管看不見她,埃維斯却仍然能感受到她在這房間中的存在, 就像是從冬日窗縫裡泄入的星光,有她在的地方總有絲絲的凉意,微微拂來。
他答應了她, 從此會爲了她而爭取常人擁有的平凡生活, 但他從未答應過,要就此遠離她, 遠離與她有關的一切。
「今天我們將從□□未遂的罪名開始審理——我相信上一次羅賓森先生就已經爲菲茨赫伯先生辯護過了,因此沒有必要再重複一遍,那麽,檢察官?」
檢察官不過才剛剛坐下來,聞言立刻又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法官的意圖很明顯,他言簡意賅的幾句話立刻砍掉了審理流程前幾個不必要的慣常步驟,應該是已經得到了某種指示,想要在今天之內將這個棘手的案子了結,因此有意地推動著庭審的速度。
上一次庭審時,埃維斯就看出了這個案子的爭議性與話題性會給老貝利帶來了許多不便, 而他也的確沒有想錯。一大早,老貝利的門口就有不少騙子極力鼓吹自己是法院的工作人員,只需一個幾尼就能偷偷把人帶進去觀摩審理——這個價格可不便宜,但仍然有不少人圍在旁邊詢問,躍躍欲試地從錢包裡摸索著硬幣。
然而,實際上,這些騙子只會讓同夥引開警衛,將人從後門領進老貝利裡,隨後便趕緊找個藉口溜之大吉。這些上當受騙的可憐英國人,就像進了陷阱的蜜蜂一樣,絕望地在老貝利裡打轉,尋找著目的地——夏綠蒂準備躲進休息室的壁爐裡的時候,就碰到了兩個,他們闖進了另一間審理室,打斷了審判過程,被怒不可遏的法官當場下令由警衛押進了監獄。沒有哪個法官願意同樣的意外再出現個幾次。
「尊敬的法官,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將傳喚案件的另一位當事人,博克小姐——博克小姐,請你向法庭講述整個案件的經過,從你遇見菲茨赫伯先生開始。」
瑪德•博克的嗓音帶著香烟的侵蝕,沙啞又慵懶,讓埃維斯猛然記起了康斯薇露在他們第一次談話時的謊言,還有那只在衣兜裡輾轉許久,變成一簇烟草粉末的香烟。
不知她是否那時想起了這個女人,才會用香烟作爲自己的掩護?
他哀傷地想著,眼神又不禁向半空中游去,但耳朵仍然注意聽著瑪德•博克的證詞,沒有放過一個字。
她從自己是如何「意外」地遇見恩內斯特•菲茨赫伯講起,特別强調了是對方主動向她搭話的這一點。接著便解釋了她爲了尋找新聞素材,很早就開始調查與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有關的受害人,因此對這個男人十分警惕,不願與對方有任何交集。然而,對方一直表現得就像一個溫柔而紳士的男人,沒有任何出格的行爲。他屢屢製造各種偶遇,不停的討好她,贊美她,尋找各種藉口親近她,讓她漸漸放下了戒心,認爲可以從對方身上挖掘到報導的另一面,因此在最終答應了與對方在旅店中私下會面,進行採訪。
證詞的後半部分,已經由檢察官在上一次庭審中詳細叙述了,因此瑪德•博克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她不過停頓了兩秒,哈利•羅賓森就迫不及待地向她發起了進攻。
「請問,博克小姐,在你與菲茨赫伯先生來往的同時,是否也與艾略特勛爵保持著情人的關係——」
「反對!尊敬的法官,這是根本毫無關係的問題!」
「反對無效!」
「——他對你與菲茨赫伯先生的交往知情嗎?」
三道聲音,在數秒之內接連響起,公爵夫人的高聲反對,法官的裁决,還有哈利•羅賓森的後半句問話,在刹那間便將原本稍顯平淡的氣氛一瞬間推上了白熱化的浪尖。適才還有些百無聊賴地聽著瑪德•博克平鋪直述的供詞的聽衆——這會都興奮地挺直了脊背,一個個就猶如草原上發現動靜的鴕鳥一般,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我看不出來——」
瑪德•博克鎮定自若的回答立刻被哈利•羅賓森打斷了,就像他認定了對方會一口否定一樣。「我這可有一份證詞,博克小姐,證實你從好幾個月前,就頻繁出入艾略特勛爵居住的貝爾蒙德卡多根酒店頂層,有時甚至會逗留好幾天——就算是爲了採訪,恐怕也不必在那兒留宿吧?我幷不是想要對你是艾略特勛爵的情人這個事實橫加指責,博克小姐,我只是想要弄清楚事實的真相。」
當一個人說他不想指責某件事的時候,他就是在暗示此事有可責備之處。埃維斯在心中冷笑一聲,心想。他向坐在旁聽席上的艾略特勛爵望去——他好好地將對方調查了一番,最後確定他曾經愛慕過的(如果傳言是真的話)應該是公爵夫人而非康斯薇露——發覺這個男人臉上非但沒有出現難堪的神色,反而還好整以暇,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仿佛預見到了羅賓森接下來將會面對什麽。
「身爲一個爲殺人犯與强奸犯辯護的律師,我不明白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羅賓森先生。」瑪德•博克嬌柔一笑,聲音甜美,可語氣却毫不留情,「即便你說服了陪審團我就是艾略特勛爵的情人,對這個案子又有什麽作用呢?」
「博克小姐,請如實回答羅賓森先生的提問。」法官插嘴了。
「我不是艾略特勛爵的情人。」
「我有證詞,博克小姐——」
「那也只能證明博克小姐在貝爾摩德卡爾根酒店留宿了而已。」公爵夫人站了起來,不客氣地反擊道,「酒店頂層的住客不止艾略特勛爵一個人,甚至博克小姐也有可能在那兒擁有一間套房,除非你有更加實質性的證據,比如說書信,來證明這一點,羅賓森先生,恐怕我不得不認爲你是在刻意污蔑博克小姐的名譽。」
「我只是認爲,如果艾略特勛爵得知了博克小姐與菲茨赫伯先生之間的交往,却沒有加以阻攔,也許我們可以由此得出,艾略特勛爵認爲菲茨赫伯先生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對象——」
繞了半天,原來他只是想要借此得到一個貴族對自己委托人品德的認可。想必是因爲他找不到任何一個貴族願意出面爲恩內斯特•菲茨赫伯做道德擔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艾略特勛爵就在這兒,尊敬的法官,我們爲何不直接詢問他呢?」公爵夫人不等哈利•羅賓森說完,就乾脆地拋出了致命一擊。哈利•羅賓森也許以爲已經有了未婚妻的艾略特勛爵會回避與情人有關的話題,倒是沒有提出反對,法官於是將探尋的目光轉向了艾略特勛爵,同樣轉過去的還有審理室裡的上百隻鴕鳥。
「我想任何具有紳士風度的英國男人,都會建議一個女人遠離一個强奸犯,尊敬的法官。很可惜的是,博克小姐幷非我的情婦,我也幷不知曉她與菲茨赫伯先生之間的來往,否則的話,我一定會對此加以阻攔,也許就能阻止這場未遂罪行的發生。」
哈利•羅賓森再怎麽愚蠢,此刻也該明白過來這是串通好的證詞了。埃維斯思忖道,他自己也不過才剛剛確認這一點,公爵夫人應該早就料到了哈利•羅賓森會企圖利用這一點來爲自己的委托人辯護,設計好了每一步的計劃,這場庭審已經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了。
果然,隱隱的怒氣從哈利•羅賓森臉上涌現,又生生被壓制了下去。他沒有證據證明這一切都是預先演練過的,硬是要指出這一點,只會繼續敗壞恩內斯特•菲茨赫伯在陪審團那兒的印象。
「我很贊成艾略特勛爵的話,」哈利•羅賓森被迫改了策略,「而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了,博克小姐,怎麽會有任何女人會答應與一個男人單獨共處一室——如果你真的那麽看重你所謂的名譽的話,我想這種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更不要說是跟一個你相信犯下了强奸罪的男人。也許是這樣的行爲給了菲茨赫伯先生某種信號,某種讓他相信你幷不看重名譽的信號。畢竟,博克小姐,你平時的衣著打扮,言行舉止,與你此刻在法庭上的形象大相庭徑,我有無數的證詞可以證實這一點。」
「我會同意那次見面,羅賓森先生,是因爲我的職業。有許多新聞素材的來源都十分敏感,而提供者往往隻願意私下見面。詢問任何我的同行,你就會知道這是真的。至於爲什麽我幷不懼怕菲茨赫伯先生的歷史——當然,我不否認,我被他那溫和有禮的態度打動了,我那時的想法就與你一樣,羅賓森先生,我以爲這其中有什麽誤會,所以我才希望聽聽菲茨赫伯先生的說法——他也的確給了我一個,以身體力行的方式。」
「博克小姐,即便這是你的職業需求,也難以讓人相信你竟然同意會與一個有『前科』的男人單獨共處一室,而不採取任何保護措施——比如請某位男性同行代爲採訪,或者是一位女僕陪伴你前去。我想,你必須承認,這會給男人一個很清晰的暗示……」
「我沒有給予對方任何暗示,羅賓森先生。」瑪德•博克冷笑了幾聲,「菲茨赫伯先生堅持要在旅店碰面,堅持要我一個人前來,我的確提出了反對,但是菲茨赫伯先生說只有這樣他才能給予我想要的故事。當時的電話接綫員可以證實這段對話,而我最終會同意會面,是因爲我學習過拳擊,與大多數女性不同,我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而事實的結果也證實了這一點。」
「也許幷不是那通對話給了菲茨赫伯先生暗示,而是你平時的穿著與言行,博克小姐。就像我之前說的,你平時的模樣可與現在不太一樣。」
「尊敬的法官,請允許我召喚另一名證人。」公爵夫人在此時開口了。跟著上來的是瑪德•博克供職的雜志社主編,他證實瑪德•博克雖然平時穿著「較普通女子有所不同」,但是在菲茨赫伯先生來訪的那一天,以及往後的很長一段日子中,瑪麗•博克都一直保持著如今法庭上的穿著風格,直到强奸案的發生爲止。
「也許正是因爲這樣,才給予了菲茨赫伯先生錯誤的信號!」哈利•羅賓森就像發現了什麽突破點一樣,高聲說道,「想想看,一個美麗的女孩突然改變了裝束,很難不讓人胡思亂想——」
「羅賓森先生,你似乎是在暗示博克小姐是爲了菲茨赫伯先生才改變了自己的穿著風格。然而,她怎麽可能知道菲茨赫伯先生第二天會主動來拜訪自己呢?」公爵夫人咄咄逼人地反問道。
「雜志社的主編只能證實菲茨赫伯先生來拜訪的那一天,博克小姐改變了自己的裝束風格,但沒有人可以證實前一天博克小姐的衣著是什麽樣的。也許她刻意打扮成了這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就是爲了吸引菲茨赫伯先生的注意力。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博克小姐就是有意要引誘菲茨赫伯先生的。」哈利•羅賓森不甘示弱地反擊道。
「但她怎麽可能知道這樣的裝束會引起菲茨赫伯先生的注意呢?」公爵夫人立刻追問道,也許是埃維斯的錯覺,一絲笑意從她嘴角掠過,而且她抬頭看了一眼康斯薇露。
「博克小姐自己也承認了,她一直在調查與菲茨赫伯先生有關的事情,也許她就是這麽得知的——」
哈利•羅賓森突然頓住了,他似乎醒悟過來自己正走入一個怎樣的陷阱,而公爵夫人嘴角的笑意擴大了。
「但是博克小姐調查的是菲茨赫伯先生的强奸案,羅賓森先生,就像她先前親口所說的那樣。如果說她從其中找到了某種能够吸引菲茨赫伯先生的共通點,那只能說明菲茨赫伯先生的行爲是有規律的——他會被某種類型的女孩吸引,幷進而想要□□她們,如果博克小姐沒有自保的能力,恐怕她就會成爲第八個受害者。」
這是哈利•羅賓森第一次沒有立刻反駁公爵夫人的話。他似乎一時之間說不出什麽,埃維斯完全知道原因——如果這趾高氣揚的律師指出瑪德•博克算計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那等於便是承認了公爵夫人所說的話,承認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確會被某一類女性吸引幷有可能做出强奸的行爲。如果他否認這是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行爲模式,那麽就等於放弃了他一直在爭取的「錯誤信號」論,不得不承認瑪德•博克沒有故意誘惑恩內斯特•菲茨赫伯,而這無疑會成爲公爵夫人用來證明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確犯下了那些□□罪的論據之一。
「也許我應該爲諸位尊敬的陪審團成員解釋得更加清楚一些——菲茨赫伯先生會被什麽類型的女性所吸引。包括博克小姐在內,一共八名受害者都有的共同特徵是金髮,個子高挑苗條,外貌清秀美麗,溫文嫻淑。而菲茨赫伯先生的身邊不僅僅只有這八名女性擁有這樣的特徵,還有另外一位,瑪麗安娜•伊萬斯小姐。」
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第一次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瞪著公爵夫人,他臉上的驚駭幷不是裝出來的,某種黑色的情緒似乎正從他眼裡向外涌動。
「尊敬的法官,如果我有您的允許的話,我想重新召喚路易莎小姐,作爲證人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