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Isabella•
「嘿,溫斯頓, 溫斯頓!」
康斯薇露卡在了兩堵墻的中央, 呼喚著另一邊的溫斯頓, 她已經放低了自己的音量, 儘管如此,還是把他嚇了一大跳, 從簡陋的鐵架床上跳下,借著從鐵門頂上灑下的那一點煤氣燈的光綫, 驚疑不定打量著身後的這堵墻。
「康斯薇露?」他問道, 儘管跟他說話的的確是她,「你——我怎麽能聽見你的聲音?你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
伊莎貝拉知道他爲什麽會這麽驚訝。爲了防止被關到這兒的犯人相互交流——那顯然會違反禁閉室應有的目的——這間監獄特意將兩個房間之間的墻砌得又厚又實。被帶到這兒的第一天晚上——事實上, 伊莎貝拉已經快記不得究竟是不是晚上了, 這間監獄裡根本看不到日夜輪換,著實會把人逼瘋——她就已經嘗試了種種方式,都沒法讓溫斯頓聽到她的聲音。整個禁閉室除了鐵門頂的縫隙以外,只有靠近天花板那兒有一排十分狹隘的氣孔,連接著整個監獄通氣的管道。因此, 唯一能聽見她聲音的, 只有在裡面路過的老鼠,蟑螂,還有其他不知名的蟲子,却不會有任何活人。
「我找到了一個縫隙。」康斯薇露代替伊莎貝拉回答道,她學起自己的語氣簡直惟妙惟肖,只有嗓音還不如自己的低沉嘶啞, 但那也沒辦法了。
「什麽縫隙?」溫斯頓急切地在墻上摸索著,瞪著雙眼,借著那一點從鐵門頂上泄入的光芒徒勞地尋找著,又用手敲打著墻壁聆聽著聲音。從他們來到了監獄以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能得以溝通。
德弗裡斯儘管把溫斯頓與伊莎貝拉都安排去了厨房,却讓他們在兩個不互通的區域裡工作。溫斯頓被發配去了配菜區剝玉米,而伊莎貝拉則在清潔區洗碗——比起要下去礦坑工作,她很感激溫斯頓爲自己爭取而來的優待,歷經了一路風霜,她的雙手已經粗糙到了再多護膚品也救不回來的地步(當然,也正因爲如此,看到了她的雙手與臉龐以後,沒人會懷疑她是個女人),每天清洗上百個鍋碗碟盤也不會讓它們更加糟糕。只是這麽一來,她就沒有任何機會能與溫斯頓說話,加上他們在不同的時間離開工作區域,就更碰不到面了。伊莎貝拉還可以通過康斯薇露看看他好不好,可他却無法得知自己的情况。康斯薇露把他這會欣喜若狂的模樣都描述給了伊莎貝拉聽,後者頓時覺得有些心酸。
「好了,好了,別費心尋找了。這縫隙說不定在你那一邊很小,幾乎都沒法看得到。」康斯薇露柔聲安撫著他,伊莎貝拉不怪他表現出的這一副暴躁的模樣,在前來的路上,她已經聽他說了在領事辦公室見到夏綠蒂的事。以他對那個女孩的疼愛程度,伊莎貝拉當然能理解這會對他的心情造成多大的打擊。
不過,她沒告訴他的是,她知道帶走夏綠蒂的男人是誰。
早在安娜能那麽快地帶回來合身的衣服,甚至還打聽到了他們需要的情報的時候,她就猜到她應該得到了幫助——一個神通廣大,能力高强的人的幫助。
而溫斯頓的描述則進一步肯定了她的猜測,康斯薇露儘管不肯吐露那一晚她究竟與埃爾文說了些什麽,却還是告訴了她埃爾文真正的模樣——一個俊美的金髮男人,就與溫斯頓說帶走夏綠蒂的人一樣。
以康斯薇露的聰慧,在溫斯頓說出「金髮男人」幾個字時,她就該猜出一切了,伊莎貝拉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反應,却發現她异常地平靜。她已經有了某種想法,伊莎貝拉能確定這一點,但她知道康斯薇露不會告訴她,過往的對話已經表明了,這不是一個她願意談論的話題。
伊莎貝拉也無法解釋爲什麽埃爾文會出現在德國領事辦公室,她只能猜測那與他不告而別的原因有關,也許那就是他來到南非的真正目的——殺死德國大使與內閣官員,也許他只是想要追尋一些真相,事情却不知怎麽地出了錯,以至於她和溫斯頓都被卷了進去。不管是哪一種,伊莎貝拉敢肯定他幷不是有意的。如果埃爾文真如她猜想的那樣,一路都緊跟其後保護著他們,他會與夏綠蒂同行,也該是因爲夏綠蒂身上出了什麽事,才使得他决定帶上了她,這至少說明她暫時還算是安全的。
不管在埃爾文與夏綠蒂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只有從這兒逃出去了才能弄清楚,更不要說她身上還携帶著那份能扭轉如今局勢的公約草稿——現在已經被她好好地藏在了禁閉室一塊鬆動的磚頭後面,以防止遺失——從她第一脚跨入這黑暗的牢籠,伊莎貝拉就已經開始計劃起了逃脫。
然而那個男人,德弗裡斯,却是一個十分狡猾的角色。伊莎貝拉說不清他是獄卒還是典獄長,他似乎兩者的活都會幹,但却又不是這座監獄名義上的管理者,人們提到他時,也只會叫他「鑰匙管理員」。這座監獄名義上的管理者是德蘭士瓦共和國人民委員會中的一名權高望重的議員,他也擁有著監獄下的礦場。伊莎貝拉懷疑這兒的職稱會如此混亂,又有著這些故弄玄虛的名稱,是因爲在記錄上,這幷不是一所監獄,而更類似於一間「卡托加(俄羅斯帝國的勞改營)」。
至少,這是她在這間監獄的餐廳裡開始工作以後,得到的印象。
德弗裡斯的狡猾就在於他似乎精准地掌握了折磨之道,就在那剛好的一分骨癢肉痛的程度上不緊不慢地虐待著他手下的犯人們。這間監獄裡沒有任何時鐘,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什麽時候士兵該離開,什麽時候礦工該回來,什麽時候大家該去吃飯。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在固定的時間。至今爲止,伊莎貝拉已經在餐廳工作了三個班次,然而她能肯定每次的時長都不一樣。從康斯薇露聽到的談話來看,這個現象同樣應用在這兒的每個人身上,有些礦工要工作許久,有些只在地下待了一會,就被帶回來了。
這就意味著,她不僅找不到任何的規律方便自己逃脫,光是要在這種不正常環境與作息下保持自己頭腦的理智,還有體力的充沛,就已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不僅如此,在這種不規則的班次間,想要與溫斯頓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也是一件困難的事,這還是她來到監獄以後,第一次發現溫斯頓也在自己的隔壁,之前幾次她回到牢房,隔壁都空無一人。
「我有事情想要告訴你。」她借著康斯薇露的口說道。
這兒的人幷不信任他們。
康斯薇露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們已經知道了德弗裡斯給他們優待的事,又看見了溫斯頓與幾個看守他們的布爾士兵走得很近,因此便認爲他們是德弗裡斯安插在他們當中的間諜,目的就是要找出他們——接下來就是康斯薇露與伊莎貝拉都聽不懂的部分了,也許那是某種暗號——「貯藏」的「礦石」。
有康斯薇露的幫助,她幾乎沒花多久時間就已經弄清了這間監獄的構造。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完美的牢籠,設計它的人將一切方方面面的漏洞都構想到了,而自然也成了他的幫凶——地面上的監獄能有許多逃走的方式,可地下的選擇就狹隘了許多。因此伊莎貝拉最終意識到,他們逃走的途徑只能有一個,那就是隨著運送礦物的礦車一同前往地面。
厨房就在裝卸礦石(大部分是金礦,有少部分伴生礦石)場地的上邊。這礦坑的地形十分險峻,只有少部分礦洞有軌道,其餘的都必須依靠手推車這種原始的辦法來運送金礦,甚至有一部分的礦洞還需要把礦工吊下去,懸在半空中作業——光是聽康斯薇露的描述,都足以讓伊莎貝拉身上的鶏皮疙瘩顆顆顯現——挖掘下來的礦石都會被送到場地上,礦工無權進入那兒,只能把手推車堆放在邊上,由士兵將它們裝到木制的礦車上。
無論何時,那兒都會有一個荷槍實彈的士兵看守著,應該是防止士兵見財起意,私下偷藏金子的。礦車裝載好了以後,地面上就會有人拉動連接礦車的繩子,將礦車從地底拉到地面上。軌道建在一個個棺材大小的隧道中,沿著一段很平緩的斜坡一路延伸到地面上。隧道只能容納礦車出入,成年人也能勉强擠進去,但是那樣爬動的速度就太慢了,一旦被發現,地面上的士兵將礦車裝滿石頭,猛地推下斜坡,就能活活將他們撞死。
康斯薇露斷定那礦車的大小足够一個成年人蜷縮著躲在裡面。但這個計劃的實施不僅需要監獄守衛的配合,也需要來自內部犯人的配合。因此伊莎貝拉在開始工作的第一天,就企圖與那些跟自己一同工作的犯人們建立友好的關係,然而無一例外地遭受了冷漠對待,直到吃飯時康斯薇露偷聽了他們的談話,伊莎貝拉才明白過來理由。
但那不是康斯薇露唯一發現的事情。從談話中,她意識到有許多囚犯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甚至是出生於有權有勢的家庭的人。他們有的是布爾人,有的是英國人,有的是英布混血,有的是歐洲移民,但他們都會使用法語相互溝通——除了法國,無論在這個世界上的哪個角落,會說法語都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在這漆黑,肮髒,渾濁的地獄裡,除了最新到來的一批戰俘以外,就聚集了幾百個這樣的人,他們低聲向彼此叙述著自己每天的遭遇,被分配去的礦洞,挖到的金子數量,也許是擔心士兵也能聽懂法語,他們還發明了好些暗號,像「貯藏」,「礦物」就是其中一個,還有更多的這樣含義不明的詞語夾雜在他們的談話中,爲他們建起了一堵無形的墻,隔離開了一切他們不信任的人。
像這樣的人即便犯了罪,也不太可能被送入這樣環境惡劣的監獄中,他們的家人會極力打點,不管用錢用權。這就是爲什麽伊莎貝拉會懷疑這座監獄在明面上呈現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樣貌。
聽到康斯薇露說到這兒,一直沉默不言的溫斯頓補充了一句。
「德弗裡斯說了,這座監獄裡多得是能讀書寫字的人,也許他指的就是這一點。我想你是對的,塞西爾羅德斯說不定把這兒僞裝成了一個卡托加——俄羅斯帝國會把許多政治犯送到西伯利亞勞作。表面上看來,似乎比直接進監獄要來得好,實際上却要痛苦得多,是政治家慣有的折磨自己的對手的手段。」
他的話一下子讓伊莎貝拉想起了瑪麗庫爾鬆,她的人生根本與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沒有任何交集,那麽深切的恨意究竟是哪來的?還是說,她已經發覺了自己女扮男裝的事實,這一切都是針對自己的報復?
不對,要是她真的發現了自己女扮男裝的事實,她這會就該揭露出來了,有什麽能比把一個女人丟進男子監獄更可怖,更讓她生不如死?
伊莎貝拉還在思考這件事,就聽見康斯薇露輕聲在心中問她,是否該繼續跟溫斯頓說她們發現的事。
繼續說吧,她心說。如今她身陷囹圄,再多想這些也無濟於事,不如先專注於逃出去。
就在今天——這個詞也許已經不適合了,但伊莎貝拉無從分辨——她在厨房裡發現了一段遺言。
一切起源於一個盤子從她充斥著肥皂泡沫的手中滑了出去,監獄裡的犯人當然不可能使用精美的瓷器,他們用的碗碟都是陶土製作的粗糙成品,時間一久便裂痕處處,因此那盤子剛一落地,就碎成了無數土黃色的大小渣末。伊莎貝拉擦了擦手,去找了一把掃帚。有幾片滑到了放鍋子厨具的木架子後面,因此她不得不費力地將它挪開了些,想將掃帚伸進去,當她的手背刮過墻壁時,却感到墻面有些异樣。
這兒光綫太昏暗,木架擋去了絕大多數的光綫,讓墻壁完全籠罩在陰影中,伊莎貝拉什麽也看不見。她好說歹說,巡邏的士兵才看在她是溫斯頓的堂弟的份上,不情不願地給了她一根火柴。燒飯的爐子裡也有火,但是爲了防止犯人縱火,爐子的開合處拴著一把大鎖,平時只有煮飯時德弗裡斯才會把鑰匙交給厨師,一做完飯便會馬上要回去。
她擦亮了火柴,總算看清楚了墻上的那一段話,似乎是有誰倒在了這兒,用沾血的手伸到了木架的背後,費力地寫下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段遺言。字體歪斜,痕迹凄厲,血印遍布,墻灰被扣下了不少,簌簌地落了滿地,可見寫字人當時的執念之深。
「我的名字是哈羅德霍爾,我要死了。如果你看見了這段話,請告訴我的妻子女兒我愛他們,一切都寫在了礦物(法語)上,劉易斯知道貯藏(法語)位置,上帝保佑我。」
隨著伊莎貝拉讀到最後一個字,火柴悄無聲息熄滅了,成了一根可憐巴巴的細細灰碳,就像那個曾經倒在這兒,即將死去的生命一般。
這則遺言,乍看之下,似乎不太可能對他們的逃走計劃起什麽作用,只能更加證明這地獄的凶險與血腥。
但它再一次提到了那些暗號,種種都說明這座監獄中的一部分犯人都在共同守護著一個秘密。不解開這個謎團,她就無法獲取他們的信任;不成爲他們當中的一員,她就沒法得到要逃出去必須借用的助力。
她試著呼喚他,不知道他的鬼魂是否還留在這兒,然而却無人回應。她把木架恢復了原樣,她不知道這位霍爾先生是怎麽想的,但他既然選擇將遺言寫在如此隱蔽的地方,說明他只想被一些特定的人找到——比如知道這些暗號意味著什麽的人。
即便他的鬼魂真的留在了這個世界上,康斯薇露那時對她說,我想他也不會選擇繼續待在這個地獄,而是會迫不及待地離開,陪在他的妻子女兒的身邊。
那我們就只有從活人身上打聽他的故事了。
「所以,溫斯頓,你能通過你在囚車上認識的那些朋友們,找到這個劉易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