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Isabella•
伊莎貝拉。
她倏然睜開眼睛, 蘇格蘭的美景正在馬車外隨著馬匹一同馳騁,連綿起伏的山丘染著深淺不一的綠色, 像被打亂的拼圖被隨意拼在一塊, 樹木灌叢落葉全被長短不一的陰影截成畢加索的畫作, 却比完整的景象更要美得驚心動魄。天空有著阿爾伯特雙眼的顔色,蒼茫遼闊, 片片雲朵仿佛是懶舟蕩在他的眼眸之中, 帶著不確定的形狀, 隨時都能變爲巨鯨,帶著清晨遺留的淡紫色烟灰, 尾巴在穹邊敲出片片烟灰——
伊莎貝拉。
她從阿爾伯特的臂彎向上看去, 她的丈夫摟著她的肩膀,腦袋蹭著她的腦袋,睡得香甜, 帶著輕微的哼哼鼻息, 就像嬰兒一樣可愛。他們昨晚抵達了愛丁堡, 隻匆匆地睡了幾個小時,又趕在破曉時分坐上馬車,向弗洛爾城堡趕去——今天是梅與羅克斯堡公爵結婚的日子。
其他的賓客提前好幾天就抵達了蘇格蘭——這裡面就包括艾略特勛爵與他的未婚妻,瑪格麗特小姐,倫道夫丘吉爾夫人,還有威爾士王子與威爾士王妃。從倫道夫丘吉爾夫人打來的電話中,伊莎貝拉與阿爾伯特得知羅克斯堡公爵在蘇格蘭的招待可算是盡善盡美,賓客每天都可以打獵, 釣魚,在湖上泛舟,在草原上野餐,馬場裡有貴族子弟在比賽馬球,而後院裡時時舉行板球大賽,半個村莊的男人傾巢而出,與貴族一同擊球。爲了滿足梅的需求,羅克斯堡公爵甚至將村莊裡的一塊空地改造成了賽馬場,好讓她能與其他女性賓客一同比較誰是更好的騎手。城堡中更是每晚準備足以上百人飽餐的盛宴,夜夜都有舞會舉行,笙歌裙飛,歡聲笑語,直至黎明。
羅克斯堡公爵誓要讓他與梅的婚禮成爲這個世紀最繁華的盛事,因此幾乎整個英國的上流社會都被他搬到了蘇格蘭,前來見證他與梅在上帝前結合爲一體。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在電話裡爲此抱怨了幾句——因爲前來的賓客太多,還有譬如威爾士王子這樣的皇家貴客,不少客人不得不搬到弗洛爾城堡三樓與四樓的客房去居住。從城堡建成以來,這些房間就幾乎是空置的,如今都被從塵埃及蛛網中翻出,收拾得煥然一新,只是對於挑剔的客人而言,這還遠遠不够。
「就只差與僕從一同睡到閣樓去了,」倫道夫丘吉爾夫人不滿地說道,「還有那麽多臺階——」
伊莎貝拉自然也想與溫斯頓及倫道夫丘吉爾夫人一同前往蘇格蘭——悠閒地坐在微微搖晃的小船裡,欣賞著美不勝收的湖光山色,聽上去像是一個她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夏日假期。但她必須得留在倫敦,幫助艾娃重建慈善項目。要做的工作繁多,包括選定一個隱蔽私密的新地址,重新安置那些需要照顧的姑娘與孩子們,做好鄰裡的安撫工作,等等。比起喬治丘吉爾還是個無名之輩的時候,伊莎貝拉如今的名氣幫了不少忙,許多人聽說這是她成立的慈善協會下的項目,便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新福利院的存在,不再需要她進行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
這本來是梅的工作,但她馬上就要成爲新娘,因此伊莎貝拉便幫她接下了這些事務。
另一方面,阿爾伯特則在倫敦忙於繼續擴大自己的政治勢力,他始終難以接受自己的妻子只能在下議院擔當一個政治符號的事實,希望能通過提升自己的影響力來改善這一點——直到梅結婚的前一天,他們才得以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往蘇格蘭。阿爾伯特已經多日沒有得到足够的休息了,抓緊著每時每刻補充睡眠,一上馬車就倚在自己身上沉沉睡去,他的睡意感染了伊莎貝拉,很快也隨之陷入夢鄉。
伊莎貝拉。
是的,康斯薇露?她看不到對方在那兒,但能從車窗外垂下的淡淡陰影判斷出康斯薇露應該坐在馬車的頂上。這是一個不錯的位置,既能大幅度地將馬車四周景色收入眼中,也能陪伴在伊莎貝拉身旁,康斯薇露近來都喜歡坐在那兒,自從——
自從瑪德離開以後。
她的離去太過突然,等伊莎貝拉得知消息的時候,瑪德就已經登上了開往紐約的郵輪。艾略特勛爵利用他的人脉,在極短的時間裡就爲她弄來了一張頭等艙的船票。她們之間甚至連告別都沒來得及說,唯一留給她的作爲分別紀念的,是瑪德還未寫完的稿件。
「這樣是最好的選擇,」艾略特勛爵木然地向她與阿爾伯特解釋著,仿佛他的快樂也隨著瑪德一同離去,「她的離開能將一切爭端掐滅在搖籃中。」
這被證實是真的。
瑪德的迅速逃亡讓蘭斯頓勛爵的怒氣沒了發泄的對象,當然,也進一步阻止了這則醜聞的擴散。羅斯貝爾小姐被蘭斯頓勛爵藏在家中,而瑪德又離開了英國,這讓如同蒼蠅般的小報記者無從下手。他們企圖從伊莎貝拉與梅這兒套出些消息,然而瑪德將這段戀情隱藏的太好,她們兩個甚至比一半倫敦人都還要晚得知這件事,即便有心要透露什麽,也根本說不出,更不要提她們都堅决地維護著瑪德的名譽,閉口對任何問題不答。
爲了應對這樁醜聞,蘭斯頓勛爵迅速爲他的女兒定下了婚約,對方是一位伯爵的小兒子,幾乎沒有任何繼承爵位的可能性,自然也沒有多少挑選新娘的餘地。發表這則新聞的報社離奇地在半夜遭到了洗劫,瑪德寫給羅斯貝爾的信件全部都失竊了。
同一時間,被關押在倫敦布里克斯頓女性監獄的路易莎則與同牢房的女犯人起了衝突,對方聯合了好幾個其他女犯人,狠狠地將路易莎毆打了一番,幾乎讓她面目全非,使得她不得不立刻被轉移到牛津的伯格監獄中去——儘管伊莎貝拉幷不確定這件事是否與蘭斯頓勛爵有關聯。路易莎顯然很早就預見了自己有可能被軟禁——甚至是囚禁起來的可能性,因此爲自己手中握有的牌做了非常細緻的安排。
在伊莎貝拉贏得了庭審的那天下午,路易莎聯絡了自己的律師,幷要求對方替自己出售菲爾德先生給她留下的那棟房産。阿爾伯特儘管一直監視著路易莎的對外聯絡,但對於這一個明顯十分正當的要求,他沒有阻止——誰也想不到那就是信號,路易莎的律師隨即便將信件交給了報社,引發了醜聞。
信件是被匿名郵寄到報社的,因此究竟是否爲路易莎的律師所爲,全是艾略特勛爵的猜測。倘若蘭斯頓勛爵無法肯定路易莎一定就是信件的來源,他也無法肯定這一點。伊莎貝拉始終對監獄的意外有些懷疑,但艾略特勛爵與阿爾伯特都認爲這是蘭斯頓勛爵給路易莎的教訓——
原來,蘭斯頓勛爵打算將自己的女兒當成政治籌碼,打算將她嫁給索爾茲伯裡勛爵最小的兒子。這樣,即便阿爾伯特在之後與索爾茲伯裡勛爵的競爭中落敗,他仍然可以憑藉著這層關係回到索爾茲伯裡勛爵的那一邊,幷重新獲得親信的位置——然而,在這則醜聞過後,索爾茲伯裡勛爵自然不可能再同意這門婚事,蘭斯頓勛爵爲此憤怒到要拿已在監獄中的路易莎出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樁醜聞掀起了約莫一個星期左右的軒然大波,之後便因爲沒有值得咀嚼的後續,很快就消隱無踪了,再過了幾天,倫敦城裡的話題又換成了梅與羅克斯堡公爵的大婚,轉瞬便將羅斯貝爾小姐的同性情人拋到了腦後。
然而,伊莎貝拉却無法這麽快就從失去了一個難得好友的失落中走出。
梅成爲羅克斯堡公爵夫人,從此以後要長居蘇格蘭,陪伴著她的丈夫打理領地上的事務,而瑪德則回到美國,此生無法再踏上英國的土地一步。兩個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後得以結交的密友先後離自己而去,仿佛三顆匆匆擦肩而過的流星,再也不能如同過去一般親密無間地相處,對於伊莎貝拉而言,就恍如某個紀元的落幕一般。她正在開創一個嶄新的未來,這是她拼盡全力,與千萬人一同換回的結果,但她熟知的過去也以著前所未有的速度從生活中被剝離,仿佛是化蝶前的最後一道繭殼,正痛苦地從她新生的肌膚上蛻去。
一年前的今天,就差不多這個時候,我喝下了那杯甜茶。
康斯薇露的聲音沉靜平緩地在她心裡響起。
已經一年了?伊莎貝拉難以相信這一點,却又分不清是覺得時光過得太快,仿佛匆匆一年便劃過;亦或是覺得時光過得太慢——她仿佛已經蒼老10歲,可這具身體也不過才剛滿19。康斯薇露的生日在3月,那時她們都還在南非,誰都沒有心思慶祝。
已經一年了。康斯薇露肯定著。
那這麽說,一年前的今天,她還躺在2018年的病床上,因爲麻醉而沉睡在手術床上,那時她已經做好了自己不會再見到父母與弟弟的準備,可她根本沒有做好自己會來到1895年的美國,成爲一個富有美麗的女繼承人的準備——公平地說,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在臨死前做這樣的心理建設。
伊莎貝拉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你那時想必非常討厭我。她篤定地說道。
討厭?康斯薇露的語氣中也帶著一點笑意。討厭倒也談不上,時常感到非常無奈,不知道該如何與你相處,這倒是真的。我那會時常覺得你根本不可能在這個時代活下去,你是那麽固執地要當一個現代人,蔑視著這個世界與所有支撑社會運轉的法則——
是的,我那時是個頑固不化的小傻瓜。伊莎貝拉溫柔地與飄入馬車裡的康斯薇露對視著,一旁的阿爾伯特仍然睡得沉沉地,鼻息均勻。這一刻,伊莎貝拉感到自己仿佛是最幸福的人。
而如今,你是改變了歷史的英雄。
沒有你的話,康斯薇露,我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甚至別說在這個時代活下去了——
她停住了話頭,刹那間——也許只是她自己的錯覺——伊莎貝拉似乎從康斯薇露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哀傷的神色。就仿佛眼前的這個珍珠灰的影子已經下定了什麽决心,只是還沒到說出來的時候。
你還好嗎,康斯薇露?
我很好,伊莎貝拉。
轉過來的那張朦朧的臉又恢復了慣常的柔和愉快,康斯薇露離開了馬車,一時間,伊莎貝拉也不知道她往哪兒飄去了,只有阿爾伯特呼呼的鼻息在她耳邊持續響著,幾秒鐘後,康斯薇露的聲音回來了——我看見了弗洛爾城堡。她高興地說道。至少這一次,我們成功抵達了,而不是被摔在雪山脚下。
的確。伊莎貝拉由衷地回答道。
伊莎貝拉被女僕領到了樓上的房間,梅正在那兒梳洗打扮。男僕則將阿爾伯特帶往了他們今晚將會住下的房間。已婚的貴族夫婦住在二樓,因爲那兒的房間更寬敞,能容得下夫妻二人的梳洗與更衣需求;未婚男子被安排在三樓,未婚及寡居的夫人則住到了四樓。
與伊莎貝拉自己結婚時的婚紗比起來,梅的婚紗更加古典——據說是她的奶奶曾經穿過的——每一片蕾絲都是手綉的,泛著淡淡的黃色,給婚紗籠罩上了一層溫柔。保養得當的綢緞仍然閃著耀眼的珠光,只是綴在裙擺上的珍珠都已經失去了光澤,因此伊莎貝拉從自己的嫁妝中挑出了一串色澤最完美,形狀最圓潤的珍珠項煉,作爲結婚禮物送給了梅。此刻珍珠已經被拆下,裝飾在領口花邊下,襯得梅的肌膚光潔美麗得如同鍍上金輝的大理石,而她活潑如小鹿般的雙眼是所有裝扮中最耀眼的寶石。
「你真美。」
一走進房間,伊莎貝拉就由衷地說道。
梅羞澀地一笑,藏不住臉上洋溢的幸福與快樂。
新娘的房間裡很吵鬧,羅克斯堡公爵的姐姐與三個妹妹都來了,幫助梅做準備。她們還沒有出嫁,因此都表現得極爲興奮,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從她們的談話中,伊莎貝拉才得知羅克斯堡公爵與阿爾伯特是表親,羅克斯堡公爵的母親是阿爾伯特父親的妹妹,只是由於娘家的親戚通常都不怎麽來往,因此羅克斯堡公爵與阿爾伯特之間的關係才沒有如同溫斯頓與阿爾伯特一般親密。
羅克斯堡公爵遺孀夫人的女僕來催促了許多遍,告訴她們所有的賓客都已經啓程前往教堂了,甚至就連王子殿下及公主殿下都動身了,梅才離開了房間,登上了羅克斯堡公爵爲她準備的馬車——一輛氣派的,恍若從童話故事中走出的純白馬車,由四匹全身上下找不出一根雜毛的白馬拉著。置身其中的梅看上去就如同一位公主一般。隨著管風琴嘹亮的聲音響起,馬車也終於緩緩啓程。
從城堡到教堂的道路全爲了這場婚禮裝飾一新。不僅路上細細地鋪上了一層花瓣,所有的燈柱,欄杆,都裝飾著新鮮的枝條與白玫瑰花;樹枝上則懸挂著沉甸甸地一大叢白色鈴蘭;上百條彩旗橫跨整座村莊;每隔幾步遠,就樹立著被園丁精心裝扮過的大花籃,裡面點綴著馬蹄蓮,綉球花,芍藥花,毛茛花,非洲茉莉,香豌豆花,還有栀子花,香氣四溢。
所有居住在附近的村民都聞訊而來,夾道相迎著即將成爲羅克斯堡公爵夫人的梅,揮舞著手上的鮮花,旗幟,帽子,手帕,爲她歡呼雀躍,也爲前來參加婚禮的王子殿下與王妃殿下而鞠躬。羅克斯堡公爵給所有自願來參加婚禮的居民們在村莊裡準備了豐盛的宴席,還請來了一個馬戲團,一個合唱詩班,一個樂隊爲大家助興。宴席已經開始一天了,一半的村民似乎還沒有從宿醉中醒來,手臂亂晃時臉上還帶著如痴如醉的神情,仿佛仍然沉浸在昨夜的美酒之中。
這熱鬧的景象讓伊莎貝拉想起了自己結婚的時候,半個紐約的美國人都傾巢而出,爭先恐後地要目睹範德比爾特家族的小姐,傳說中的美國公主,未來的馬爾堡公爵夫人一面。如果她那時知道自己步入的絕不會是一段無愛而痛苦的婚姻,或許會賞賞臉露出一個笑容,就像此刻的梅一樣歡笑著向馬車外揮手。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夢想著這樣一場婚禮。
康斯薇露的聲音突然響起,和著嘈雜的歡呼聲。
夢想著我能嫁給一個深愛著我的丈夫。夢想著他會像羅克斯堡公爵一樣,爲了我而去裝飾整個村莊,裝飾整個教堂,讓婚禮上的一切都完美無缺,浪漫得就像一切童話中描述的那樣。
夢想著我會穿上全世界最美麗的婚紗,夢想著我會帶著全世界最閃耀的鑽石王冠,披著最精緻的蕾絲面紗,帶著滿心的喜悅與羞澀,心跳隨著馬車的每一步接近而越來越快,直到站在他身旁時達到巔峰,仿佛我隨時能化成一隻小鳥飛去,直抵天堂。當我們在上帝前許下誓言,發誓永遠相愛,再不分離,幷以一吻爲承諾——
康斯薇露頓住了,伊莎貝拉不可能看見她此刻臉上的神情,却感到她似乎無奈地苦笑了起來。
如果不能擁有這麽一場婚禮,看見這麽一場原本隻該在王子與公主的故事中才會出現的婚禮真正發生在現實中,對我來說,也像是心願圓滿了一樣。
伊莎貝拉的心被沉重的沉默壓迫著。康斯薇露已經很久沒有提起埃維斯,而埃維斯也很久沒有出現了——隻除了那一次□□,康斯薇露立刻就猜出了那個領頭帶著士兵支援□□的男人是埃維斯。不知怎麽地,伊莎貝拉感到康斯薇露似乎幷不爲這個事實高興,她像是不怎麽情願看到埃維斯也跟著一同來到了英國,幷且在她們有難時挺身而出,力所能及地幫忙。這一刻,埃維斯的名字仿佛馬上就要浮出水面,隨即又被康斯薇露壓了下去。她轉移了話題,開始討論起了遠處的教堂究竟是在什麽時候興建的,前一刻的傷感刹那烟消雲散,好似從未存在過。
但仍然有什麽悄悄涌動著,在看似平靜的波紋下,伊莎貝拉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
婚禮儀式進行得很順利,在梅說出「我願意」時,伊莎貝拉不能免俗地落了泪,阿爾伯特悄悄將自己的手帕遞過去。在教堂百年的木條椅背後,他們的手緊緊相扣著,每一根手指都密不可分地與另一根手指擁抱著。當大主教說出「你現在可以親吻新娘」時,所有人都站起來熱烈的鼓掌,而阿爾伯特則在那一刻將伊莎貝拉緊緊地摟入自己懷中。
他們曾經在聖壇前的那一吻冰冷而慌亂,匆匆蜻蜓一點水便分開,如今則是補償的機會。高聳的人墻成了天然的屏障,目光都集中在新婚的夫婦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兩個在角落裡吻得難分難捨的人兒,甜蜜的唇瓣緊緊貼合在一起,如同兩隻交纏至死的蝴蝶。
隨後,浩蕩的車隊又緩緩回到弗洛爾城堡,新郎與新娘要先前去教區登記,隨後再回到家中,與賓客匯合。上百道精心準備的菜肴與美酒在大廳中等待著他們,上百名精心裝扮過的賓客也在大廳中等待著他們,同樣等待著他們的,還有一快巨大無比的婚禮蛋糕。威爾士王子殿下握著梅,還有羅克斯堡公爵的手,與他們一起切下了第一塊婚禮蛋糕,作爲慶祝他們新婚生活的開始——
這被視爲了極大的殊榮,從來沒有哪個美國新娘得到過這樣的待遇。滿堂的喝彩聲與鼓掌聲持續了整整十分鐘,伊莎貝拉看見了一些未婚的小姐傷心地抹起了眼泪,知道自己的婚禮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如同這一場一般盛大。
這場宴會持將續到下午4點,中間穿插著小型的舞會與樂隊演奏作爲助興,若是想要享受蘇格蘭鄉間的陽光,羅克斯堡公爵在戶外也設有桌椅,供賓客享受。蛋糕分發完畢過後,幾百名賓客便像是巨人餐桌上灑落的麵包屑,四散在寬敞的城堡中。香鬢裙影交錯,領結袖扣微晃,僕從來回穿梭,千枝蠟燭在白日閃耀,鮮花怒放在倒吊燈枝上,堆叠成塔的香檳酒杯高聳入雲。無一處,無一人,無一景不强調著這場婚宴的盛大,即便對於那些年過半百的貴族而言,這也算得上是極致的奢靡。
在衆多賓客裡,伊莎貝拉與阿爾伯特算得上是引人注目的賓客,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有人凑上前來巴結,恭維著伊莎貝拉的美貌,稱贊著阿爾伯特在內閣得到的提升——他最近被任命爲外交部副國務卿,在他這個年紀就能爬到這個職位非常少見,使得他在這場婚宴上就像是一塊新鮮的猪肉,吸引來了各色各樣的人物,有些人想要分一杯羹,有些人想要搭順風車,有些人難掩嫉妒,有些人則忙不迭地表示自己的忠心,這些人唯一擁有的共同點便是都對伊莎貝拉的政治地位閉口不提,似乎她今日唯一帶來弗洛爾城堡的只有這張漂亮臉蛋一般。
在應付旁人的刹那,匆匆一瞥間,伊莎貝拉瞧見了蘭斯頓的小女兒羅斯貝爾小姐從人群中穿過。這是她自從醜聞爆發後第一次在社交場合露面——若非因爲威爾士王子殿下與王妃殿下均都受邀前來,恐怕蘭斯頓勛爵也不會同意讓她離開家門。
儘管只有短短的一秒,伊莎貝拉仍然注意到羅斯貝爾小姐看上去非常落寂,臉色蒼白,形容消瘦。康斯薇露從賓客上方飄過,跟了過去。然而弗洛爾城堡面積寬廣,羅斯貝爾小姐只出現了一會,向新婚夫婦打了聲招呼,與艾略特勛爵低聲交談了幾句,便消失在了門廊之後,超過了康斯薇露所能達到的最遠距離。
伊莎貝拉想要追上去與她交談幾句——料到她也許會出現,伊莎貝拉將一支瑪德曾用過的鋼筆放進了手包,後者曾將它遺漏在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家中,一直沒能拿回,也許羅斯貝爾小姐會想要作爲一個紀念品。她思忖著。
但前來與她及阿爾伯特攀談的賓客太多,伊莎貝拉無論如何也沒法脫開身,等人稍少了些,她的丈夫又提醒她,是時候該去向新人送上祝福了。從早上到現在,梅與羅克斯堡公爵都一直待在大廳中,不斷有人走上前去,向他們送上自己的祝願,由於賓客衆多,光是這個過程也要耗上幾個小時,何况還有伊莎貝拉這樣與梅相熟的客人,只是說說話,也花上了半個小時——
她先是被引見給了羅克斯堡公爵遺孀夫人,也就是阿爾伯特的姑媽。自從自己的兒子繼承了羅克斯堡公爵的頭銜後,她就帶著自己的四個女兒搬到了別館居住去了。
上一次她跟著路易斯公主前來蘇格蘭打獵的時候,倘若沒有路易莎從中作梗,她便就能與這位夫人會面了。阿爾伯特的姑媽十分健談,脾氣性格與溫斯頓頗爲相似,她對伊莎貝拉成功競選成爲下議院議員的作爲稱贊有加——這倒是非常難得,考慮到婚禮上的其他貴族都對此事避而不談——拉著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會,才放開她,讓她能得以在梅身旁坐下。
梅看起來既興奮又緊張,前來送上祝福的伊莎貝拉似乎隻加重了她的情緒,話說到一半便被她打斷了,梅滿臉通紅,眼神躲躲閃閃,用手帕掩住了自己的半邊臉——似乎唯恐誰會從口型上猜出她問了什麽——接著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迅速問道。
「今晚發生什麽?」
「什麽?」伊莎貝拉一個字也沒聽清。
「今晚發什麽?」梅著急了,然而這隻使她說的更快了。伊莎貝拉一頭霧水地與她對視了幾秒,終於恍然大悟。梅是在緊張今晚將要發生的事情,她似乎已經從一些女伴那兒聽說了隻言片語,又與自己的母親進行了「談話」,但這些仍然不足以讓她明白今晚將要發生的究竟會是什麽。伊莎貝拉已婚,又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自然就成了梅唯一能求助的對象。
「別擔心,會很美好。」伊莎貝拉想起了在克隆斯塔德度過的那幾個難忘的小時,笑意難掩地爬上眉梢,「會超出你想像的美好。」
梅驚訝地挑起眼角。
「可我聽說——」
「忘記你都聽說了些什麽,」伊莎貝拉握住梅的雙手,「你有一個十分愛你的丈夫,那會讓一切比你的這場婚禮還要更加美好。」
蘇格蘭的白日漫長,4點的陽光仍然如同午時一樣燦爛,但確實已經到了新婚夫婦該動身的時候。他們會各自上樓,更換爲旅行裝束,接著,便在雙方父母的祝願下,登上馬車,開啓蜜月之旅。
這一次,毋需羅克斯堡公爵遺孀夫人催促什麽,時間一到,梅就立刻跳了起來,看起來是迫不及待想要趕快享受蜜月,好嘗嘗伊莎貝拉向她描繪的美妙滋味。格雷夫人嚴厲地瞪了她一眼,視綫如同擁有魔力的法杖,頃刻就將一頭活蹦亂跳的小鹿變爲了優雅的天鵝。梅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迅速收斂了表情,在女僕的攙扶下穩健地向樓上走去,同時向簇擁過來鼓著掌的賓客揮著手。
看看,她已經頗有羅克斯堡公爵夫人的氣勢了。伊莎貝拉笑著對康斯薇露說。我第一次與她見面的時候,她還以爲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呢。
六點鐘方向,女僕。康斯薇露提醒了一句,伊莎貝拉回過頭去,果然看見一位女僕站在自己身後,她看上去嚇了一跳,顯然沒想到公爵夫人能在自己還沒出聲打招呼時就察覺她的存在。
「羅斯貝爾小姐想要見見您,公爵夫人。」她小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