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Anna•
火灾過後,公爵夫人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當時不在現場, 等我趕到的時候, 公爵閣下已經站在墜落的公爵夫人身旁,顫抖著準備伸手將她抱出。當時是盛夏, 樓上烈火熊熊, 只是走近幾步都能感受到灼熱的氣浪逼面而來, 但公爵夫人跌落的樹叢却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枝丫四濺開來, 層層叠叠地向外翻去,形狀恍如一朵盛開的玫瑰。
穿著美麗新衣的羅克斯堡公爵夫人伏在女伴的肩頭啜泣,頃刻之間,她的婚禮與新家都被付之一炬, 的確值得任何年輕女孩大哭一場。直到公爵閣下大聲宣布公爵夫人還活著,她才抬起斑駁的面頰, 欣喜地轉過身去。
而周圍驚慌失措的賓客則竊竊私語,認爲冰凍的樹叢代表著某種魔法,甚至是某種詛咒,否則怎能讓一個活人從那樣的高度墜落, 還毫髮無傷。
只有我知道, 那是我的女主人, 我的康斯薇露小姐。
也許那時, 我就應該當場離開。沒人會注意到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僕。那會現場極其混亂,公爵夫人被立刻送上了馬車,被帶去愛丁堡;一些女眷因爲過度驚嚇而昏迷了過去, 也被一同送走,還包括一些企圖救火而受傷的僕從。由於王子殿下與王妃殿下也在弗洛爾城堡,大量的警察與消防隊來得很快,他們接手了羅克斯堡公爵的工作,開始有序疏散賓客,清點人數,控制火勢。倘若我趁亂離開,沒有人會發覺。事實上,很久以後才有人發覺我的存在,幷找來了一位醫生替我處理傷勢。
那時,我已經站在原地注視那緩慢融化的冰凍玫瑰許久了,夜幕早已包裹了蘇格蘭的大地,滴滴從片葉上滑落的水珠就如同泪水,潺潺不停。
我想,康斯薇露小姐大約是不會回來了。
那從來就不是我最爲懼怕的事情,因爲死亡幷不可怕。對於史蒂夫可憐的孤兒寡母來說,那是一種仁慈,將她們從窮困潦倒,衣不附體,饑腸轆轆的生活中解放出來。對於米勒太太而言則又不同,康斯薇露小姐想要看到米勒夫婦得到他們應得的懲罰,那便是死亡。
而對於我的康斯薇露小姐而言,倘若她想要,我就會將死亡贈予她。我是她的貼身女僕,滿足她的一切心願是我的職責。我最害怕的,是我沒能做到這一點,是我沒能成爲她在那個雪天滿心歡喜地想要得到的貼身女僕。
所以我從那扇門前離開。
所以我留下,留在公爵夫人身邊。
康斯薇露小姐會希望有人照顧她的,至少到她完全恢復爲止。
「公爵大人。」
我用扎滿綳帶的手替他端上一杯熱茶。公爵閣下在愛丁堡迅速租下了一間豪華而且舒適的貴族宅邸,有著四面通風的臥室,從窗戶還能看見蜿蜒流淌的利斯河。幸好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貼身女僕認得我,讓臨時雇來的僕從放了我進來。此時已經是淩晨三時,但公爵閣下絲毫沒有要去休息的意思。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滿臉冷漠,既不在意我是如何到來這兒的,也不在意我爲何會出現。他跪在床邊,仍然穿著那一套婚禮上的服裝,緊緊握著公爵夫人的雙手。玫瑰念珠纏繞在他們彼此的指尖,仿佛無形的誓言化爲了有形的枷鎖。
「我不需要,安娜。」他說,轉過頭去,不住地親吻著她的指尖,眼泪從他海水般的雙眼中流出。我聽見他嘴裡低聲向上帝祈禱著,發誓願意用一切名聲,財富與地位換回他的妻子康復。
「據說公爵夫人活不成了,」一個女僕小聲地告訴我,她是從她的女主人那兒聽來的,「大家都說,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不可能沒有受傷,也許她身體裡到處都是傷口,鮮血橫流,只是表面上看不見。」
我給了她狠狠的一巴掌,從此再沒有人敢亂說話。公爵夫人不會受傷,康斯薇露小姐不會讓她受傷,我知道她有多麽深愛公爵夫人,否則,那朵冰凍的玫瑰永遠不會盛開。
她只是不願醒來,面對一個沒有康斯薇露小姐的世界。
各路貴族都將自己的私人醫生送來了蘇格蘭,甚至就連皇室也將自己的御用醫生派遣來了,其餘沒有被叫來的英國名醫,也被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快馬加鞭地請來了。附近的賓館被助手與護士擠得水泄不通,每天都有流水般的醫生來了又去,這些穿著西裝革履的男人一本正經地在床邊坐下,擺弄著各種精妙的儀器,高談闊論著最新的醫學發現,顯擺著自己過往的病人,滿滿胸有成竹的模樣。然而,診療後,他們會一邊含含糊糊地用高深莫測的醫學詞匯糊弄滿懷希望的公爵閣下,一邊在書房裡與其他的醫生怒不可遏地大吵,實在可笑。
我很清楚,這些醫生有一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另一半則只是想來撈筆橫財——公爵閣下承諾給任何能治好公爵夫人的醫生一大筆報酬。他們當中有一大半甚至都還沒有我更瞭解人體的構造。我在史蒂夫可憐的孤兒寡母身上學到了所有我需要的知識,我讓死亡仁慈地撫平了所有她們感受到的痛苦,相信她們不會介意在那之後發生的任何事情。
有些醫生認爲公爵夫人是吸入了火灾現場的毒烟導致昏迷,有些醫生認爲是墜落導致的頭部創傷,有些醫生認爲公爵夫人在墜樓前就已經被下毒了,有些醫生還認爲公爵夫人正在內出血,應該用古老的放血方式來治療。他們誰也不同意彼此的診斷,誰也不肯向誰讓步,誰也不肯讓公爵採取別的醫生的做法。而在這個期間,公爵夫人沒有顯示出任何症狀,她膚色紅潤,呼吸平穩,就如同睡著了一樣平靜,沒有發燒,沒有抽搐,只是無法喚醒。
公爵夫人需要的唯有平靜而已,你們什麽都不懂。
但我什麽也沒說,只是沉默地執行著他們的命令,像任何一個稱職的女僕應該做的。端來一壺葡萄酒,他們說,端來一壺冰水,端來一支蠟燭,出去,進來,留在這兒,什麽也別碰。有一個傻瓜甚至問我:你的女主人可曾睡過這麽久?也許她只是受到了驚嚇而已,女人,總是這麽脆弱不堪。
我抬起頭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就讓他閉嘴了。當他哆嗦著走出去時,我注意到他的□□濕了。
「安娜,你該休息一會。」第三天早上,公爵閣下已經非常疲憊不堪了,但他仍然記著我也跟著照顧了公爵夫人兩天兩夜,儘管我看起來比他精神多了,我從來都不需要睡眠。「我會讓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貼身女僕過來頂替你,你可以去睡幾個小時,順便讓醫生再給你看看傷勢。」
他指的是那些在火灾中受的傷,我不在乎,傷勢總有一天會好,更何况它們幷不疼痛,我從來感受不到疼痛,也許隻除了試圖打開那扇變形木門的那一刻。
但我沒說什麽,就這麽無聲地走出了房間。如果康斯薇露小姐還在這兒,我絕不會離開。
可她已經不在了。
穿過繁忙的後厨——他們正忙著爲那些來訪的醫生做飯,公爵閣下自己已經兩天沒吃沒喝了——還有人來人往的後院,我打開了側門,一條幽靜的街道躺在我面前,鞋跟在磚頭上踩出清脆的迴響,有幾個人發覺了我,却不敢詢問我要去哪。這很好,我希望他們懼怕我,過去在布倫海姆宮就是,除了管家與女管家以外,每個僕從都對我懼怕不已,尤其是公爵閣下從前的男僕,切斯特——他知道我察覺了他那些可疑的行徑,逮著第一個機會就逃得無影無踪。在那之後,布倫海姆宮再也沒有人敢向外隨便泄露消息。
在身後關上了門,向前走了幾步,我知道某個人一聽到消息便會立刻趕來,他會躲在這兒等我出現,毋需招呼。
「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果然,樹下轉過一個身影,快步向我走來,他壓低了聲音,灰藍色的眼裡有著不悅的神色。他變裝了,打扮得就像一個蘇格蘭工人,甚至有一頭紅髮與濃鬱的口音。
「我以爲你會第一時間想辦法出來,好告訴我事情的進展。」
隱瞞沒有任何意義,又快又准的一刀往往是最不痛苦的,我深知這個道理。
「她走了。」去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那個從一開始我就想要送她去的世界。
「走了?」有那麽一瞬間,埃維斯似乎無法理解我在說什麽,但神色已經是最好的回答,我的哀悼只會爲一人而起。
灰藍色從他眼裡褪去,先是驚駭的漆黑,再是痛苦的深藍,最後是死氣沉沉的灰,「你怎麽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怒吼道,極致的悲傷奪走了他的理智與冷靜,讓他看起來如同被蒙住了雙眼的老鷹,用力撲閃著翅膀,胡亂揮舞著利爪,只是與空氣在搏鬥。
他殺死不了我,殺死不了哀痛,殺死不了與她的回憶。我們最擅長的武器在這一刻派不上任何用場,我們唯一知道如何應付的方式在一刻失去了所有意義。我給了他足够的空間與時間冷靜。火焰造成的傷勢又在隱隱作痛,不對,我感受不到痛苦,也許那是我的心。
我有心嗎?
我的父母不認爲我有,我的兄弟姐妹不認爲我有,他們說我是個冷酷殘忍的怪物,即便我有心,也該如同寒冰般堅硬。
但康斯薇露小姐相信我有,她會對我微笑,會對我伸出雙手,會用柔軟溫和的雙眼看著我。當我成爲她的女僕時,我所感到的悸動讓我相信自己的確擁有著一顆心,那麽這顆心也該隻爲她跳動。
「你怎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又是一聲壓抑的控訴,這個男人仿佛隨時要衝上來與我同歸於盡。
我沒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衝進了火海裡,我要將公爵夫人救出,哪怕付出性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只要那是康斯薇露小姐所希望的。
但她要我離開,埃維斯,這是她的心願。
所有之後發生的一切,都是——
「她心甘情願的。」我回答。
我是康斯薇露小姐的女僕,我會完成一切她的心願,哪怕是那些未曾說出口的也是。
第四天的早上,公爵夫人醒了。
「我想回家。」她握著公爵的手,輕聲說。
「好,我們馬上就動身。」公爵輕撫著她的面龐,細細吻著她的額頭,鬢角,雙眼,睫毛,臉頰,還有嘴唇,「湯普森太太一定會非常高興見到你,而米德太太會給你坐上一桌子你最愛吃的菜。你還沒有見過夏天的布倫海姆宮,我的妻子,那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
不,公爵大人,她指的幷不是布倫海姆宮。
她指的是她真正的家,在一百多年以後的紐約,曼哈頓島上,位於第31大道,一戶有三間臥室的公寓。那兒有她的父母和弟弟。她的房間裡貼著各種各樣的電影海報,書櫃上塞滿了弟弟的漫畫,墻上還用粉筆畫著記錄身高的綫——沒有幾條,因爲一直等到她的父親職業走上正軌以後,他們才能在高額的醫療費用之餘還負擔得起這麽一間公寓。
是的,我都知道。
每天晚上,甚至是任何我有空的時候,我都會悄無聲息地溜到康斯薇露小姐的房門外——女僕專用的房門,自然是——聆聽著房間內有可能發生的任何對話。自從我發現康斯薇露小姐的軀殼還活著,然而內裡却全然換了一個人開始,我就一直這麽做著。
一開始,我只是想要知道她是誰,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是否在康斯薇露小姐生前,此人就已經計劃好了要奪取她的人生,是我迫切想要弄清楚的問題。因爲這意味著康斯薇露小姐的自殺很有可能就是對方一手策劃的,我不能容忍這一點。
很快,我就意識到,康斯薇露小姐還活著,以一種我無法看見的方式。
她在與這個侵占了她身體的女孩交流,我立刻就分辨出了她們聲音的區別,就像分辨黑與白一樣輕易。康斯薇露小姐的聲音輕柔和緩,用詞優雅講究,而那個叫做伊莎貝拉的女孩說話則粗魯不堪,帶著難聽的紐約口音,語句間還夾雜著一大堆毫無意義的詞匯。她們似乎有兩種不同的交流方式,一種是說話,另一種則是沉默交流。夜晚無人靜寂時,她們便會用前一種;白天人來人往時,就會用另一種。
我馬上也掌握了如何確認康斯薇露小姐在哪的訣竅,公爵夫人在與她交談的時候,眼神總是忍不住瞥向康斯薇露小姐的所在,有時眼神還會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偶爾,我注意到她的視綫會劃過我身旁,隨之而來的就會是一陣冰冷的寒意。這些迹象都越發讓我肯定,康斯薇露小姐如今成了某種鬼魂一般的存在,不知爲何,她無法離開自己的軀體,被困在了這個世界。
康斯薇露小姐會希望我怎麽做呢?她的心願又是什麽?
我希望能從竊聽裡得知答案,然而大部分時候的談話都毫無意義,我甚至不知道康斯薇露小姐是如何忍受那一切的——有整整一個月,我被迫每天晚上都聆聽她講述某個無聊透頂,被稱之爲電視劇的故事。內容無非是好幾個女孩在好幾個男孩之間來回約會,爲了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憤怒,而哭泣,而分手,而結婚。如果一百多年後的人們的消遣就是這樣的玩意,我倒寧願活在如今這個時代——無論公爵夫人如何吹噓那個時代的有趣之處。
——直到將要離開英國的前一天。
爲了能將康斯薇露小姐拯救出來,我制定了一個再精密不過的計劃。陪伴范德比爾特太太前去阿斯特太太畫廊的那一天,我調換了兩幅價格差不多的畫作的價格標簽,讓範德比爾特太太給出的支票比實際價格多出了一千塊錢。
接著,在婚禮的前一天,我給阿斯特太太的畫廊送去了一個口信,提醒他們注意到這一錯誤,幷要求他們將多出的錢款以現金送回,最遲也要在婚禮舉行以前,否則範德比爾特太太在那之後就會離開,便沒有人能確認錢款收下了。到時候若是出了什麽紕漏,經手現金的僕從誰也說不清楚。
到這一步爲止,計劃都進行得很順利,我甚至改變了我對公爵夫人的態度,好不讓任何人看出端倪,懷疑這個計劃是被我策劃的。
而她也的確如我所預料的那般,抓起了現金,眨眼間便從敞開的大門逃跑了。
我幷不想殺害她,有許多隱秘的方法能做到那一點,甚至不被康斯薇露小姐所察覺。這只是因爲我不認爲我的小姐希望這個女孩死去。她想看看這個世界,她想擁有不一樣的人生,我親口聽見她承認這一點,她與公爵夫人的大吵更是讓我確定這一點——她憤怒的不是這個叫伊莎貝拉的女孩搶走了她的人生,她憤怒地是搶走以後人生依舊毫無改變。她的自殺從來都與詹姆斯拉瑟福德無關,與那個我無法給予她的選擇有關。
倘若我無法帶你離開,康斯薇露小姐,至少伊莎貝拉可以。
但她們仍然還是被抓回了。也許我該預見這一點的,兩個毫無經驗的女孩,在紐約的街頭能討得了什麽好?或許我心中也有那麽一絲隱蔽的殺心,起於伊莎貝拉得到了這世界上最寶貴的事物却不曾好好珍惜,只是我自己沒有意識到。
那麽事已至此,我又還有什麽能爲康斯薇露小姐做的呢?
我問自己。
無論她希望你做什麽。這是我的回答。
只要她存在一天,你就會毫無條件地執行她的一切心願。
你是她的女僕,一個好的女僕會完成女主人的一切心願,即便那些未曾說出口的也一樣。
可如今她已消逝,化爲一朵冰凍的玫瑰,在焰火下化爲浸潤泥土的泪水,那又使我成了什麽?
我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