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maud•
路易莎小姐順從地按照法官的要求, 爲自己證詞的真實性發了誓。
當她開口時,儘管隱藏得很好,瑪德仍然捕捉到了她不經意地向旁聽席拋去的一瞥。馬爾堡公爵在距離她最近的這一邊,眉眼平靜帶笑, 就像計劃中一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而由貼身女僕所扮演的公爵夫人坐在長椅的另一邊, 帶著面紗,腰背僵硬, 嘴角緊抿,與公爵足足隔著八個人, 這無疑會給予人們一種公爵夫婦如今感情淡漠的印象。
這是一場豪賭,對公爵夫人而言是, 對路易莎而言亦是。
公爵夫人的籌碼更多,贏面更大, 而路易莎却能隨時隨地將桌子一推,退出賭局, 某種程度上而言,也能算得上是勢均力敵。
「路易莎小姐,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知悉菲茨赫伯先生的罪行的?」
公爵夫人開口了, 這本來是該由檢察官詢問的問題, 但艾登•巴登斯缺乏庭審經驗,因此將一切原本屬他的責任都交給了公爵夫人,這一點已經得到了法官的默許。
路易莎幾乎馬上就給出了回答,但這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都足以讓瑪德手心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太瞭解這個女人出爾反爾, 兩面三刀,面不改色的撒謊功夫,這又是過於大膽的一步,在路易莎明確地給出證詞以前,她不敢確定對方真的會做到這一步。
至少目前爲止的一切,都證實她對這條惡龍的猜測是正確的。
被惡魔養大也有好處,至少會對同一種群的人有充分的瞭解。瑪德自嘲地想著。
「從他第一次犯罪開始。」路易莎嘴唇微微顫抖著,輕聲回答。
「請更詳細地爲法庭叙述你的證詞,路易莎小姐,你所說的第一次犯罪,具體是什麽時間,在什麽地方發生,又涉及到了怎樣的罪行?」
「1872年,在斯塔福德郡的一間小旅館中,恩內斯特——我是說,菲茨赫伯先生,殺害了我的保姆,也是一直照顧我起居的女僕,瑪麗安娜。」
「反對!反對,尊敬的法官!」哈利•羅賓森的聲音與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一同回蕩在法庭上,「即便路易莎小姐的證詞爲真——這也涉及到向菲茨赫伯先生追加新的起訴罪名,實際與本庭案件無關!」
艾登•巴登斯到這時才有了起身發言的機會。
「對於這一點,」他不客氣地打斷了哈利•羅賓森的話,聲音甚至蓋過了旁聽席上與長廊上的竊竊私語,「我已經向法庭提交了補充起訴的文件——難道你沒有接到法庭的通知嗎?」
瑪德當然不會在這時候承認是馬爾堡公爵出手攔下了法院的文件。
當她向法院提交補充起訴的時候,不僅庭審日期還沒有確定,他們的手上也沒有任何證明恩內斯特就是殺害了瑪麗安娜的凶手的證據,瑪德之所以會這麽做,是因爲她猜到了路易莎很有可能會爲了自保,或者爲了維持自己完美受害者的身份,甚至是像如今,爲了讓阿爾伯特重新接納自己這樣的目的,抖出當年瑪麗安娜的案件,爲此便做了一手準備。
爲了不被哈利•羅賓森用來在法庭上針對他們,幷以此作爲論據宣稱所有起訴的罪行都不可靠,公爵頗費了一番功夫才隱藏起了這個事實,截下信件只是其中的一個步驟罷了。
「什麽?」哈利•羅賓森也跟著提高了自己的聲音,氣得像顆少女額頭上爆開的痘痘,滿臉通紅,口中白沫橫飛,「我從來沒有受到任何來自於法院的通知——尊敬的法官,我認爲這是不可接受的,這中間明顯出現了什麽誤會,或者人爲操縱的手段,我根本沒有瞭解過這個案件,更不要說該有的爲這個案件準備的時間——」
「這不是法院的錯,羅賓森先生。」法官緩緩地說道,敲了敲手中的法槌,示意人群安靜下來,「我們按照程序的需要向你發去了通知,我們應盡的義務已經完成——要說的話,巴登斯先生已經在他的陳述中提到了『謀殺罪』幾字,即便要抗議,你也該在那時就開始抗議才對。」
瑪德忍住了即將逸出的一絲微笑,維持著自己文靜嫻淑的形象。艾登•巴登斯的確這麽說了,但他說得飛快,含混在一連串罪名中,要不是注意去聽,很容易便漏過這麽一個細節,哈利•羅賓森瞧不起資歷尚淺的檢察官,但他終究是要爲自己的傲慢無禮付出代價的。
哈利•羅賓森不甘心地坐下了,仍然大口地喘著氣,好似一隻沒能抓住獵物的野犬。在他身後,恩內斯特•菲茨赫伯仍然雙眼微微眯起,雙手在腰前交叉,斜靠在被告席的欄杆上,瀟灑得如同一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正打算倚樹吟詩的藝術家,仿佛眼前這一切與他無關。只有當路易莎提起瑪麗安娜的名字時,他才輕微地顫抖了一霎。
「你怎麽確定這個罪行就是菲茨赫伯先生犯下的呢?」
「我知道他約了瑪麗安娜在那兒見面——在這之前,他就已經騷擾了她很久……後來,我才從僕從的口中得知,他那時就已經强迫她……」
她轉過臉去,輕聲抽泣了幾下。她的表情,她的神態,她的語氣控制得是如此的完美,即便她說的話超出了一個未婚小女所該談論的話題範圍,也幷不讓人覺得她的言行有任何不妥,反而只想將她抱在懷中,肆意憐惜一番。
公爵夫人深吸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路易莎小姐,你能繼續往下說嗎?」
「噢,是的,很抱歉……我找了一輛出租馬車,想辦法說服了他帶我趕去了菲茨赫伯先生與瑪麗安娜見面的地點——儘管我那時只是一個9歲的女孩,根本沒有任何我能爲她做的事情,甚至連我自己也可能遭殃。但我那時候根本想不了那麽多,我只想拯救她。瑪麗安娜不僅僅只是我的保姆,我的女僕,她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最親密的家人,從我記事開始就陪伴在我身邊,從來沒有離開。」
陪審團的成員們一個個聽得全神貫注,津津有味,十二雙眼睛全都集中在路易莎的身上,活像慈愛的父親正看著自己楚楚可憐的小女兒。可以說,此時的法庭上,唯二沒有看著路易莎的,就只有恩內斯特•菲茨赫伯,還有注視著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瑪德。
路易莎還在講述著她是如何走進了那間旅店房間,就看見了死去的瑪麗安娜的經過,幾句話就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了當時的情形,讓人幾乎身臨其境。
按照她的說法,看見屍體的當即,由於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她竟然當場就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回到了家中。所有人都告訴她這場經歷不過是噩夢,她從未離開過家中,而瑪麗安娜早就回去了她的家鄉。
謊話,謊話,全是謊話,事實根本幷非如此。
案件的記錄可以被抹去,但人的記憶却會永遠存在。
「尊敬的法官,您是否允許我們傳喚第二位證人。」公爵夫人再次要求了許可,而這一次站起來的,是一名倫敦的警察,諾亞先生。十五年前,接到了旅店老闆的通知而趕到現場的兩名警察的其中一位,就是他。瑪德在斯塔福德郡的檔案室裡沒日沒夜地看了三天十五年前的文件,才終於確定當時最有可能與謝潑德一同前去偵查案件的,就是這位諾亞先生。
而她賭對了。
爲了保全自己及家人的性命安全,諾亞先生已經保持了十幾年的沉默。如今,他的家人早在幾個月前就被艾略特送去了加拿大,而他也已退休,事情過去多年,已無法追究。沒有了後顧之憂,瑪德又開出了他無法拒絕的高額酬金,諾亞先生才願意站出來作證。
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直到諾亞先生出現的那一刻才突然打起了精神,他似乎是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倏然站直,雙眼緊緊地盯著他。倘若他是一隻兔子,只怕耳朵會高高竪起,不放過任何一句他吐出的證詞。
那空無一物的眼眸裡終於多了點情緒,讓瑪德極其意外。她見過這個男人是如何溫柔體貼得像個天底下最貼心的情人,就連艾略特恐怕也會自愧不如的模樣,她也見過這個男人面無表情,眼中黑得深不見底,冷酷殘忍的模樣,她更見過對方是如何在刹那間就從前一種切換到了後一種,就仿佛他是某種電燈,有個開關控制黑與光似的。
她却從未見過對方這樣半明半暗的模樣。
在路易莎的描述中,她很聰明地提到了至關重要的兩點——她看見死去的瑪麗安娜胸口上插著一把小刀,似乎是一刀斃命。而她立刻就認出了凶器,那是她的父親送給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禮物,方便他自己將打到的獵物皮剝下來,非常的輕薄鋒利。
彼時,恩內斯特•菲茨赫伯還只是一個15歲的少年,而瑪麗安娜已經24歲了,她的個子高挑,比還未完全發育的恩內斯特•菲茨赫伯高出一個頭,如果對方盛怒之下將刀向她扎去,高度便正好在她的胸口。
這些細節只有事後對案件進行調查的警察才會知道,諾亞先生證實了這兩點的確是真的。
「照你這麽說,諾亞先生,凶手是何人,應該是一件非常明瞭的事情,那麽,爲什麽當年沒有逮捕菲茨赫伯先生,反而還掩瞞了案件記錄,直到此刻才再次提起呢?」
哈利•羅賓森終於抓到了一個他能够反駁的要點,忙不迭地詰問道。
「因爲與我同行的警官,謝潑德,威脅我要是將案件詳情寫進報導當中,我的妻子,還有我的兩個女兒都要給伊萬斯小姐一同陪葬,謝潑德是一個很可怕的人,我相信他會說到做到。因此,我任由他帶走了屍體,以後再也沒有提起一句話。直到如今,我的家人都安全了以後,我才敢說出當年的真相。」
艾登•巴登斯皺起了眉頭,他事先幷不知道諾亞先生會給出什麽證詞,這一段話對謝潑德非常不利,但若是要以此起訴他,那又是另外一個案件了,無法在這次的庭審上處理。
「告訴我們,諾亞先生,你認爲謝潑德警官費盡心思想要遮掩這件案件的真相,是爲了什麽?」公爵夫人問道。
「這很簡單,丘吉爾先生,謝潑德是菲茨赫伯先生的舅舅,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外甥,自然要幫他避免牢獄之灾。」
「諾亞先生,難道你真的贊同路易莎小姐的理論,認爲伊萬斯小姐死於與菲茨赫伯先生的爭執扭打,而起因則來自於他們之間的感情糾葛嗎?我的意思是說,也有可能菲茨赫伯先生是爲了從某個人手中保護伊萬斯小姐,才一不小心誤傷了她,導致了意外發生,甚至很有可能有別的解釋,不是嗎?這個案件的細節似乎很模糊,也沒有直接的證據能够證明——」
哈利•羅賓森見無法質疑諾亞先生出面作證的動機,便迅速轉變了策略,甚至不惜與他先前的言論相矛盾。
諾亞先生抬眼瞥了一下恩內斯特•菲茨赫伯,後者也正向他看去,雙手用力握在一起,在瑪德看來,這就足以說明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緊張了。
「如果有任何一點證據證明這件事不是菲茨赫伯先生的所作所爲,那麽謝潑德也不會冒著那麽大的風險來爲他的外甥遮掩。伊萬斯小姐是個孤兒,沒有人在意她的死亡,他完全可以草草結案,誰也不會對這麽一個案子多加注意。事實上,他如此徹底地抹去一切記錄,正是因爲——就如同你所說的,羅賓森先生——所有的證據都隻確鑿無誤地指向了一個犯人。」
然而,那只是因爲人們天然不會將一個只有9歲的小女孩當成凶手,因此凶手是誰才顯得一目了然。
直到開庭以前,瑪德也沒有想通凶手究竟是誰。
路易莎,恩內斯特•菲茨赫伯,謝潑德,都有可能。
瑪麗安娜死去的那一日,是謝潑德先被一個送口信的孩子請去了旅館,後來諾亞先生才接到驚慌失措的旅店老闆求助,說前去打掃衛生的女僕抱怨走廊上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諾亞先生趕到了旅店,隻發現了謝潑德,還有面目全非的瑪麗安娜屍體。
刀子的確屬恩內斯特•菲茨赫伯,但路易莎有可能將它偷走,而謝潑德也有嫌疑。諾亞先生告訴瑪德,他沒有在瑪麗安娜的屍體上找到任何掙扎的痕迹,要不是她在睡夢中被捅了一刀,要麽就是對方的動作太快,她甚至來不及反抗,就已經失去了生命。
刀子再鋒利,要刺進胸膛也要花不少的力氣。
但一個9歲的小女孩騎在大人的腹部,雙手抓著刀用力向下扎,也一樣能做到。艾略特充分發揮了他從那本虛構偵探中學到的實踐精神,特意花錢請一戶貧困人家的女兒做了實驗。那營養不良,瘦弱無力的女孩也能將刀子深深扎進猪的胸膛,證實了路易莎也有實施犯罪的能力。同理,要是瑪麗安娜那時仍然處於昏睡中,謝潑德也能在同樣的位置一刀致命。
她那時已經瞭解到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與路易莎之間的真正關係,因此知道無論凶手是誰,謝潑德都有充分理由要毀屍滅迹,抹去一切記錄,讓人根本不知道這事曾經發生過。他擔心會有瑪麗安娜在孤兒院時結識的朋友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哦,這才在報紙上登了訃告,說她因爲意外不幸身亡。
這麽做也有一個好處,至少多年以後,舊案再度翻開,只要稍稍操縱一點證詞,就能讓結果呈現瑪德想要的樣子——統一指向恩內斯特•菲茨赫伯。
瑪麗安娜的案件與後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犯下的一系列强女幹案息息相關,與路易莎是如何得以操縱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息息相關。只要公爵夫人能說服陪審團相信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曾經殺死了一個女人,那麽說服他們相信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犯下了其他罪行就會容易得多。它的真相如何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怎樣能爲已知的真相服務。
可看見恩內斯特•菲茨赫伯出乎意料的表現,却讓她隱約意識到了什麽不對。
他似乎是在擔憂諾亞先生會說出什麽,可他就連路易莎當場將他指名道姓爲當年案件的凶手都毫無反應,還有什麽能脅迫他呢?更何况瑪德早就與諾亞先生打好了招呼,他會提供的證詞多半都是路易莎早就提到過或暗示過的,爲的是增加路易莎證詞的可信度。
他害怕知道當年的事實真相嗎?不,不太可能,不管凶手是誰,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知道的肯定都比諾亞先生多,倘若凶手不是他自己,他一定會向謝潑德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脉,不會就這麽放著自己戀人被殺的真相不管。
他不想讓瑪麗安娜的死亡被公之於衆?不對,那樣的話,早在路易莎講出這個案子的時候他就該有反應了。
瑪德咬著嘴唇苦苦思索著。
在場與當年這場案件有關聯的只有三個人,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是諾亞先生,那麽讓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緊張的就只能是路易莎,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有什麽諾亞先生掌握的信息,他幷不想讓路易莎知道——
她剛剛想到了這一點,就聽見了一把低沉柔和的聲音響起:
「我承認我殺了瑪麗安娜•梅茜•伊萬斯。」
正打算繼續詰問諾亞先生的哈利•羅賓森轉過頭去,嘴巴張大了。
路易莎側過臉去,她的目光一下子就將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籠罩在內,神色就好像看見不聽話寵物的主人一般。
公爵夫人也同樣楞住了,瑪德迅速向她使了個眼神。
「尊敬的法官,我們要求暫時休庭!暫時休庭!」哈利•羅賓森氣急敗壞地嚷道,恐怕在他多年的辯護生涯裡,還從未出現這樣被告乾脆認罪的情形。公爵夫人領會了瑪德的意思,也跟著附和了一句,「如果羅賓森先生要求暫時休庭的話,尊敬的法官,我沒有意見。」
「是否該休庭應該由我來决定,羅賓森先生,而非是你的請求。」法官嚴厲地斥責了一句,才放緩了語氣,「但是,鑒於你剛才聲明沒有收到法院給你發來的通知這一情况,我願意給予你30分鐘,讓你爲辯護做出準備。30分鐘後,請所有人回到這間房間中,陪審團請直接前往爲你們準備的房間,你們禁止與任何一方的證人或相關人士交談,請謹記這一點。到那時,我們會繼續接著菲茨赫伯先生的認罪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