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eliot
冬日的倫敦像是一個濕漉漉的, 偏又喜歡趴在膝頭撒嬌的冰雕美人, 教你總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她那由鋒利的寒風而雕刻而成的面龐。
這是一走下馬車時,艾略特心中對眼前這個陰雨綿綿,霧靄沉沉,灰濛濛的美麗城市的評價。對於才從比利時歸來的他而言, 此時的倫敦簡直寒冷得令人難以忍受,更不要提這個季節的倫敦的交通擁堵得可怕——這年頭,似乎但凡只要兜裡有幾塊英鎊的倫敦人家都想著爲自己添置一輛馬車,而不是選擇搭乘公共馬車, 再加上此時正是政治家最忙碌的時節之一,大選雖然已經結束, 但是補選又馬上將要被提上日程, 這一次有20多個職位需要進行補選,大部分都是保守黨內的席位——不必說, 自由党自然是對這些席位虎視眈眈, 即便是保守黨內, 也有不同的勢力覬覦著這些空席, 暗自準備著將爲自己選薦的候選人浴血厮殺。在夜晚, 任何倫敦的居民若是從他們的窗戶中望出去,每一棟目之所及的貴族宅邸都會是燈火通明, 人影交錯,被閃亮的寶石首飾裝飾著的笑容閃爍在推杯換盞之間。這是打聽情報的最好時期,也是鞏固權力的最好時機,大街上自然充斥著裝飾華麗的私人馬車, 堵塞著每一條可能的街道,隻爲了能讓那名爲權力的暗流持續不斷地涌動在這個濕冷昏暗的都會之中。
因此,往常只需要花費一個小時便能到達酒店的路程,艾略特的馬車夫却走了整整三個小時,陰冷濕寒的狂風找盡了一切可能鑽進馬車之中肆虐著僅剩的溫度,當艾略特踩在貝爾摩德卡爾根酒店前泥濘的地面上時,他幾乎懷疑自己要因爲凍傷而失去一個大脚趾,沒等酒店的侍者完全將門拉開,艾略特就迫不及待地走進了溫暖的酒店大堂。
「艾略特勛爵,」
他提前趕到酒店,已經在大堂等待著他的到來的貼身男僕立刻恭敬地迎了上來。
「一切都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他低聲說道,「包括您要求的酒,提前準備好的食物,以及那位您囑咐我們接來的小姐……」
他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些關於艾略特接下來這一天的計劃的話,但艾略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的目光停留在央架子上擺放著的供給客人翻閱的報紙上——放在最前端,似乎也被最多人過的是每日電訊報與每日郵報,而這兩份報紙都在封面上刊登了博克小姐撰寫的文章。每日電訊報的是那篇關於艾格斯•米勒案件與海倫•米勒案件的報導,而每日郵報——艾略特知道這份報紙的定位更針對女性讀者——則是博克小姐撰寫的另一篇關於康斯薇露成立的慈善協會的報告,封面上,或許是因爲缺乏近照,每日郵報竟然放上了一張康斯薇露與阿爾伯特剛從紐約回到英國時,在碼頭被抓拍的一張照片。模糊的鏡頭下,正被攙扶著走上馬車的少女回過頭來,長髮從側臉垂下,一雙如同鳥兒翅膀般上揚的雙眼在髮絲間閃現,長長的脖頸如同天鵝般優雅——
就如同此刻正在注視著那兩份報紙,正露出淡淡微笑的本人一般。康斯薇露穿著一件蓬鬆雪白的毛皮大衣,一截深藍色的裙尾從絨邊滾出。刹那間,艾略特只覺得這一幕就像一隻被埋在雪中的小鳥,只露出了藍色的尾羽一般,可愛至極。這個想法讓他禁不住也露出了一個微笑,儘管他心中藏著深切的擔憂,還有著難以言明的對她複雜而矛盾的看法,他仍然離開了自己喋喋不休的男僕,站定在了她的身後。
「公爵夫人,這些報紙是不能被帶走的。您是知道這一點的,對吧?」
他開口說道。
「艾略特勛爵!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我聽說你去了比利時。」
她轉過身,雀躍地說道,似乎是爲了出人意料地遇見一位老朋友而感到開心,神色如常,似乎幷未將他們最後見面那一次的談話放在心上,甚至不見得有多麽在乎自己知道了她企圖掩蓋的最深的秘密,更不用說將他因爲無心之失而導致的一連串致命的誤會與謠言放在心上。
這意味著她非常信任自己,就如同阿爾伯特一般,而且他們幷未打算因此就拋弃與他的友誼。
艾略特看著那雙深褐色的雙眼,原本的笑容逐漸被自嘲的笑意而取代。
可是,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再值得被如此信任了。
「……阿爾伯特一定會非常高興在這兒遇見你的。他今天上午要跟幾個保守黨的勛爵們會面,不過一會他就會回來了,下午我們還要一起去看我的母親爲了我才成立的那個慈善協會在倫敦挑選的辦事處,你知道我成立了一個慈善協會,對嗎,艾略特勛爵?」
「當然,我聽說您爲此而舉辦的慈善晚宴是一場巨大的成功,所有參加了晚宴的勛爵夫人們都對此稱贊不絕。尤其是那場亨利•歐文爵士和他的團隊們一同出演的即興舞臺劇——據說他們之後在倫敦再次上演的三場中,沒有一場能比得上您親自擔任旁白那次的效果,惹得那些沒能前往慈善晚宴觀看的貴族們妒忌不已。我沒來得及爲此而恭喜你呢。」
他平淡地與對方客套著,說著違心的誇獎,誰也不會知道他的波瀾不驚下隱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是的,那場演出的確很精彩,倘若那天你也能在場觀看就好了——」
「事實上,我看了博克小姐寫的那篇關於演出的詳細報導。老實說,她的文字就足以使人身臨其境,活靈活現想像出那天被邀請的賓客們所享受到的絕倫演出了。」
艾略特平靜地回答道,語氣中的苦澀意味被他降低至一個幾乎無法察覺得地步。
瑪德•博克。
艾略特現在自然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知道她究竟是誰——他上次與康斯薇露會面後的第二天便立即啓程前往了比利時,去探望他的未婚妻瑪格麗特,同時也指望著這場逃離能讓他的大腦恢復一點理智。
但這幷不代表他在這十幾天中脫離了英國社交圈,也不代表他完全瞭解不到一點來自於家鄉的新聞。即便在比利時,也能買到全套的英國報紙,而那些待在這兒的來自大不列顛的貴族階級們,則又有著自己的一套收集情報的系統,確保自己從不會落後於任何的八卦和小道消息。而這就是艾略特如何在晚宴上聽說了那兩起發生在伍德斯托克的案件,又是如何從隻言片語中得知了博克小姐在報紙上發表的那篇文章。
他當然翻閱了那天的報紙,但是對於有著《拯救,保護,與預防》這樣無趣標題的文章,艾略特甚至都沒給予它完整的一秒鐘的時間。然而,儘管事後他重新再了一遍這篇文章——同時還對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他從未謀面過的阿爾伯特的親戚感到了極大的好奇——艾略特仍然沒有記起那個署名爲瑪德•博克的作者究竟是誰,公平來說,只是隨意掃了那個名字一眼的艾略特甚至在之後的好幾天中一直以爲她是一名男性。
在那時,一切看起來不過是浪潮上小小的一絲白邊,刹那便會在觸及沙灘的瞬間湮滅。那個叫做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指出的社會問題,在艾略特看來固然準確,然而却又不切實際到了極點;憑藉著他不知從何而繼承的姓氏,他的訪談或許能引起牛津郡人民的注意,却隻讓艾略特感到無聊透頂。因此他的重點隻放在瞭解案件內容上,但是那兩起案件是如此的平淡無奇,他甚至不認爲自己有需要給阿爾伯特寫信慰問的必要。
當然,他也在同時聽說了他正在籌備的那場慈善晚宴,以及威爾士王子將要參加的消息。因此,艾略特只是在心裡祈禱了幾句這一切不會影響到那場盛會的成功進行,便將一切拋到了腦後。
在那段時間中,艾略特只想專注於做一個完美的未婚夫,以及沉浸在一個家境殷實的英國貴族子弟所應當享受的一切之中——好酒,美食,雪茄,女伴,打獵,舞會,晚宴,歌劇,欣賞風光——
那才是艾略特•康普頓該有的模樣,而不是與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妻子有著牽扯不清的感情——不僅鬧到了大西洋兩岸皆知的地步,還倒黴地看走了眼,錯將自己的愛意寄托在了一個虛幻而不存在的形象之上。
但事情的發展,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出乎他的意料。
看到報導的第二天,他接到了來自父親的一封緊急電報,嚴肅地詢問他是否與康斯薇露發展出了情人關係,幷以此保證他會利用自己父親的人脉爲阿爾伯特謀到一個更好的職位。還沒等他想好該如何回復那封電報,雙眼通紅的瑪格麗特又來到了書房,告訴他每一個在晚宴上的貴族夫人都在討論他是如何與馬爾堡公爵夫人在庫爾鬆夫人的宅邸上私下單獨會面的事情——這看似不合常理的偷情却似乎被所有人輕易便接受,皆因博克小姐曾經撰寫的那篇揭露了他對康斯薇露感情的報導。
而艾略特很快便發現,康斯薇露的名譽僅僅是他所需要擔心的事物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項。
他很清楚自己從未與康斯薇露做過任何僭越禮儀的行爲,那麽這很明顯便是一個陰謀,一個針對康斯薇露與阿爾伯特的陰謀,而他的父親也隨即告訴他,這個謠言——無論艾略特如何在比利時堅持否認著一切——在倫敦隻愈傳愈烈,到了甚至不少貴族躍躍欲試,知道自己只要出個合理的價碼,就能與這位被譽爲最美貌的美國女繼承人共度**的地步。
「……但似乎在此時此刻,還沒有任何一位貴族勛爵有所動作,儘管從我所聽說的消息而言——你知道我向來在內閣,特別是外交部門,有著廣闊的人脉——的確有不少男士對公爵夫人有著非分之想。起先,我還以爲是他們終於恢復了一些理智,明白這樣的傳言純粹是無稽之談,隨即,我便從一位與你的母親甚爲交好的貴族夫人口中聽說,勛爵們毫無動靜的原因是因爲,公爵夫人早已成爲了威爾士王子殿下的情婦……」
艾略特父親寫來的信件如此訴說著。
而等他拿到這份信件時,威爾士王子早就到達了布倫海姆宮。知道康斯薇露絕不可能成爲王子殿下的情婦,而這一切想必都是天大的誤會的艾略特根本無法及時警告他們。他無法想像阿爾伯特要如何應付與威爾士王子之間的誤會,他甚至不敢去想這對阿爾伯特的政治職業會造成怎樣的影響——他的確從父親那裡聽到了風聲,知道阿爾伯特似乎幷沒有像所有人預料的那樣得到索爾茲伯裡勛爵的器重。
而他所能做的,所能補償他在美國的無心之失,就是利用他的父親的能力,趕在阿爾伯特前往倫敦發表他的初次演講以前,將這個謠言完全地鎮壓下去,好讓他能不受謠言影響地完成這場演講。
他是如何懇求自己的父親,而自己父親又爲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已是一個用盡天下所有的語言也無法描繪出的羞辱慚愧的過程,而他甚至不能回到倫敦幫助自己的父親,那只會讓他看起來十分心虛,從而更加助長謠言的流竄。因此艾略特只能看著父親拖著本該在莊園中悠閒地頤養天年的身軀在上流社會中疲於奔命,拉下老臉用自己的人情說服著那些心懷邪念的勛爵們一切不過是個誤會。
而這終於讓艾略特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就是一個不學無術,徹頭徹尾無能且無用的紈絝子弟。
他自然想在這個過程中盡一份力,好讓快被內心的內疚扼死的自己獲得一絲喘息的空間,因此他盯上了那個特意來到酒店勾引自己,最後從他口中套出了對康斯薇露感情的女記者,他那時已經隱約猜出了究竟是誰想要陷害阿爾伯特與康斯薇露,因此固執地認爲那個女記者定然是庫爾鬆夫人的同夥,一切從開始到結束都是一個利用了他作爲道具的陷阱,似乎這樣就能讓他沉重的心情有所緩解。
特別當他發現博克小姐便是那個撰寫了《拯救,保護,與預防》文章的作者,很顯然與康斯薇露與阿爾伯特有所來往以後,他又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幾乎是瘋狂地讓他在倫敦雇傭的私家偵探尋找著任何一絲庫爾鬆夫人與博克小姐牽扯的痕迹,就連他自己也特意賄賂了報童,讓對方第一時間將任何刊登了博克小姐所撰寫的文章報紙刊物送到他家——它們太受歡迎,幾乎每次都在印出來的第一時間便被搶購一空——他仔細研究著那些文字,試圖從中分析出博克小姐陷害康斯薇露與阿爾伯特的蛛絲馬迹。要知道,儘管那些文章精彩至極,但人們的購買幷不是因爲他們贊同康斯薇露通過博克小姐的文字提出的那些觀點與做法,相反,艾略特有理由相信他們只是爲了能在餐桌上對白紙黑字印出的每一句話大肆嘲笑譏諷——至少,這是艾略特身邊大部分購買了那些報紙刊物的貴族的做法。
康斯薇露在她的慈善晚宴上擔任了亨利•歐文爵士的舞臺劇旁白只是一個開始。至少那時候喜愛她的歌喉與認爲她行爲太過大膽放肆的人還各占一半一半。然而,等到博克小姐詳細撰寫了她所創辦的慈善協會,以及這個協會接下來將在牛津郡進行的一系列計劃——包括建立男女混校的私立學校;將在每個城市中設立一個監控家暴的辦公室,會定期對有孩子的家庭做有償拜訪;一個針對保護全年齡段遭受了暴行的女性的辦公室將在伍德斯托克落地,致力於保護像艾格斯•米勒那樣遭到了弓雖女幹的女孩及時逃離施害者,尋求法律途徑保護,以及醫療預防——便已經有大多數人認爲她太過於政治化,太過於美國化,不該將範德比爾特家族仿佛是在創辦分公司一般的作風搬到英國來以慈善名義實行。
這讓艾略特根本難以分辨究竟是博克小姐在刻意抹黑康斯薇露的行爲,還是康斯薇露的行爲本身就因爲它們出身底層而會在上流社會招致爭議。
他想保護她,想呵護她——不僅僅是因爲自己的過失導致了她的名譽受損這一個原因,艾略特知道,他從以前開始便想要將那隻小鳥捧在手心呵護,讓她遠離任何來自於英國上流社會的傷害的想法不曾變過,無論他自身的感情如何起伏;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贊同著那些貴族夫人們的看法——一個出身良好,受過教育的富家大小姐體現出了不應有的直率與魯莽的一面在他看來是難得的可愛,但是一個本身便出身平庸的少女企圖將中産階級思想帶入貴族階級則是不可接受。
還沒等他在這搖擺不定的撕裂中找到自己的立場,他父親表明謠言已經基本被處理的電報隨著湯馬斯愛德華的訃告一起到達了比利時。
也就是那時,艾略特意識到,自己是時候該返回英國了。
即便是爲了阿爾伯特——
作者有話要說: 對英國議會補選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這本《By-eles in B日tish politics, 1832-1914 》,目前沒有中文譯本,但是這本的內容非常精彩,可以幫助大家更好的理解英國的補選的面貌和性質。我在這裡稍談兩句,爲大家今後的章節內容做一個鋪墊。
總的來說,補選發生在大選之後,英國下議會是終身制,但是各種原因可能導致議員無法繼續自己的職責,比如去世,身體健康原因,犯罪,還有破産,等等。這時候就會觸發補選,這是比大選更加激烈,更加尖銳,幷且能够直接反應社會關注熱點的選舉。我上面列舉的書目詳細描述了幾場英國政治歷史上極爲精彩的補選,幷且表明了補選與大選之間截然不同的性質,因爲補選往往發生在大選的半年之後,因此在大選過後社會上的熱點議程都能在補選之中找到,不僅如此,因爲補選集中體現在某幾個區域的黨派競爭(甚至是黨派內部的競爭)之間,因此更加突出地方政治與國家政治之間的對比和緊密聯繫,譬如,拿伍德斯托克來說,它的競爭要點將會集中在當地的經濟衰退,還有在大選後發生的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案件上,以及學校的教育問題,等等,而這些恰好又是英國社會當時面臨的幾大基層問題。因此,與大選時强調的國家未來發展方向和政策制定,這些宏觀方面的黨派間的競選對比起來,補選反而對推動國家基本政治進步提供了一個理想的環境。
更多的就不說了,大家可以在接下來的故事中自行體會。但對於想要研究19世紀英國的政治面貌是如何一步步發展至一戰後的模樣的同學,這本書真的不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