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Isabella•
在拉鈴後, 安娜仍然不見踪影。
準確來說, 甚至根本就沒有任何女僕——更不要說湯普森太太——上樓來看看她們的女主人,沒有好奇爲何她的早餐托盤在搖鈴後仍然待在樓下的厨房,沒有好奇爲何鈴聲又響了第二次。兩次拉鈴後,伊莎貝拉在房間裡困惑又不安地等待了足足十分鐘, 期間一直側耳聆聽著靜悄悄的走廊上不知何時會響起的脚步聲,還與康斯薇露猜測著安娜是不是生病了。
直到拉鈴第三次未果以後,伊莎貝拉終於能够確定布倫海姆宮樓下肯定出了什麽意外,幷且開始考慮在睡裙外披上一件皮毛大衣下樓看看發生了什麽事的可行性——畢竟, 對於一個這個時代的公爵夫人而言,倘若說自己脫衣還是有可能照著鏡子完成的艱難任務的話, 那麽自己給自己穿衣簡直比湯姆•克魯斯每次不得不完成的不可能任務更加不可能。就在她躊躇不定, 在心中激烈地與康斯薇露爭辯著能否靠自己的力量爲自己穿上束腰時,更衣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睡衣外罩著一件厚厚的浴袍公爵大踏步地走了進來, 從他的衣著上看, 同樣沒能召來自己的貼身男僕爲自己更衣的公爵已經實行了伊莎貝拉適才的計劃, 得知了樓下究竟出了什麽事。
「警察現在在樓下, 」他簡短地說明著,臉色十分難看, 「他們才剛剛召集了所有的僕從去問話——這就是爲什麽我們的拉鈴毫無響應,想必樓下根本沒有人能抽得出空去處理樓上的召喚。我已經派伍德去與他們談談了,沃特小姐應該很快就能上來替你更衣——」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伊莎貝拉不解地問道,打量著公爵陰沉的臉色, 「他們不可能是爲了——」
「公爵大人,切斯特先生已經在隔壁等著您了。」伊莎貝拉話還沒說完,安娜的聲音便忽然在房間門口響起,只見手裡抱著伊莎貝拉今天要穿的衣服的她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向公爵微微一屈膝,繼續恭敬地說了下去,「就在剛才,哈里斯先生制止了警察對僕從的詢問,堅持要求等您下樓以後再針對此事好好談談,因此,哈里斯先生讓我來告訴您,他們都將在會客廳中等著您。」
「我知道了,謝謝,沃特小姐。」公爵點了點頭,倒也不忘向伊莎貝拉投來了似乎是讓她安心的一眼,隨即便立刻向更衣室走去,顯然是急著想要趕緊更衣下樓去跟那些不速之客們好好談談。因此伊莎貝拉只得將剛才詢問公爵的問題又向安娜重複了一遍,還順口問了問她昨晚去了哪裡。
「很抱歉,公爵夫人,我以爲在經過了昨天的庭審過後,您可能不會希望被任何人打擾,更何况您沒有拉鈴——因此我便擅自認爲您昨晚不再需要我的服侍,過了淩晨便去歇息了。」安娜一邊替伊莎貝拉系著褲襪帶,一邊回答著,她的態度溫和得讓伊莎貝拉無法挑出任何刺,儘管她本身也沒有因此而生氣,「如果您介意的話,下次無論您是否拉鈴了,我都會前來確認您是否有任何需求。」
「沒事,安娜,我只是有些擔憂,畢竟你也親眼目睹了那場庭審——」
「公爵夫人,您永遠不必擔心我的任何事情。」安娜立刻便回答著,速度之快,簡直就像這個答案始終就在她的嘴邊準備著一般,「服侍您是我的工作,而我不會讓任何事情影響到我的工作。至於樓下發生的事情,想必您還沒聽說,公爵夫人,今天早上,米勒太太突然出現在西牛津縣警察局,聲稱自己謀殺了米勒先生。」
「什麽?」伊莎貝拉大吃一驚,扭過頭震驚地注視著一臉平靜地說出這個消息的安娜,「這是真的嗎?」
這不可能是真的。康斯薇露同時在她心中說道。露西•米勒在法庭上那樣的維護她的丈夫,對他的愛遠遠甚於她對自己的女兒的愛意,她沒有任何理由做出這樣的事情——
「恐怕是真的,公爵夫人。」安娜繞到了伊莎貝拉的身後,繼續以無比平靜的語氣描述著,「警察今天早上已經去過了米勒家,確認了米勒先生的死亡。不過,他們也同時發現米勒家的那個8歲孩子失踪了。從剛才樓下警察們與湯普森太太的談話來看,他們似乎懷疑米勒太太或許有一個同夥,不僅協助她殺害了米勒先生,還帶走了小約翰•米勒。這就是爲什麽他們召集了宮殿裡所有僕從來問話,爲了就是找出那個孩子的下落。我能看得出他們十分緊張這一點,這是可以想見的。畢竟,要是這個孩子出了什麽事,人們可就再也不會信任警察的能力了。」
說完,轉到伊莎貝拉面前的安娜微微一笑,不知爲何,那尋常至極的笑容却突然讓伊莎貝拉脊背一寒,就像突然在一條普通的小溪中看到了深不見底的黑暗的深淵一般,讓人刹那間本能地産生了想要退避三尺的衝動。
「好了,公爵夫人。您還有其他的吩咐嗎?」
安娜的話語將伊莎貝拉的注意力拉了回來,適才的想法應該只是自己的錯覺。伊莎貝拉想著,瞥了一眼似乎也沒有察覺出任何异樣,只是在思考著露西•米勒突然犯下這樣的罪行的康斯薇露,才向安娜開口了。
「是的,安娜,早飯後我要前往村莊一趟,能否請你吩咐車夫爲我備好馬車,以及準備好我外出的服飾呢?」
「您是想去村莊裡打聽一下米勒太太案件的內容嗎?」安娜詢問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替您代勞,好讓您可以留在布倫海姆宮中跟上事件的最新進展——我適才聽摩根先生說,米勒太太似乎還提供了一些或許會影響到米勒小姐的案件審判結果的證詞給警察,也許您可以與哈里斯先生商量一下這件事?」
伊莎貝拉楞住了,就如同康斯薇露一般,此刻她也確信了露西•米勒的案件背後必然有著更多的隱情——從露西•米勒在庭審上的表現來看,恐怕她寧願捅自己丈夫一刀,也不會願意做任何可能改變艾格斯•米勒已經被判决的結果的事情。安娜說得對,這一系列在一夜之間發生的命案與變化的確讓她想要趕緊下樓瞭解更多一些事件的內幕,以及與哈里斯及摩根好好商討這件事。艾格斯•米勒也許放弃了反抗自己的命運,但她還遠遠沒有灰心泄氣,只要有一絲能够翻案的可能性,伊莎貝拉都不會放過。
只是,一想到她實際上前往村莊要做的事情,伊莎貝拉又禁不住猶豫了起來。她的確可以讓安娜,甚至是任何一個布倫海姆宮的僕從替她去完成這件事,然而,這又的確是在昨日庭審結果所爲她帶來的濃厚陰霾下唯一一道驅散了傷心痛苦的光芒,同時還在今天早晨爲她帶來了足以與心中殘存的憤怒和痛苦鬥爭的喜悅——最終,伊莎貝拉還是决定由自己親自去一趟。
「我只是想去拜訪愛德華一趟,親口告訴他公爵閣下已經决定了讓他回來繼續擔任布倫海姆宮的管家——我很快就會回來,你能讓哈里斯與摩根在小書房等候我一會嗎?」
「當然可以,公爵夫人。」安娜說,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伊莎貝拉,語氣中罕見地出現了幾分訝异,「不過,我沒想到公爵閣下這麽快就改變了他的主意,大家都以爲愛德華先生恐怕再也不會回到布倫海姆宮了呢。」
「事實上,我也很驚訝。」伊莎貝拉輕聲說了一句。
昨晚,在那頓既稱得上是鼓舞人心,又稱得上是劍拔弩張的晚飯後,伊莎貝拉沒有歇息地立刻又與第二天一大早便要趕回倫敦的博克小姐展開了一輪新的討論,她們主要確定了後者該如何撰寫這三次庭審的文章,該如何在艾格斯•米勒已經認罪了的前提下批判這幾場庭審,當然,免不了又加上了一段詳細描述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是如何在庭審中力挽狂瀾的表現,今晚過後,將會有更多的人得知這個虛構的人物的存在——鑒於伊莎貝拉現在已經對她的這個另一重身份有了更多的設想,那麽便更要注重博克小姐會如何在她的報告中詮釋這個角色,好爲將來伊莎貝拉能够實現她的計劃而做出鋪墊。
隨後,伊莎貝拉又簡單地向她闡述了一下康斯薇露即將提交給她的那篇文章——內容是關於束腰與男權社會之間的聯繫,那原本不是康斯薇露要寫的內容,但是,很顯然,艾格斯•米勒案件的結果改變了她的想法。
當這段談話告一段落時,已經是深夜了,疲倦的伊莎貝拉帶著一本康斯薇露指定想看的新畫册回到了臥室之中,打算上床休息,結束著漫長而又痛苦的一天。但不知怎麽地,在房間裡徘徊了好一會以後,她沒有選擇拉鈴召喚安娜前來爲自己更衣,而是敲響了胳膊更衣室的門。
我想確保他沒事。她在心中對康斯薇露說著,却又更像是爲自己找的一個藉口,遮掩自己不知爲何想要去見見在庭審後就表現得异常低落的公爵的心情。幸好,康斯薇露幷沒有說什麽來戳破她,已經坐在窗臺上欣賞著畫册的她只是擺了擺手,除此以外便沒有其他的表示了。
更衣室中一片漆黑,這是伊莎貝拉沒有想到的,她還以爲公爵不會這麽快就去歇息,就在她準備悄悄關上門離去的時候,却聽見黑暗中傳來了一聲嘶啞的呼喚:
「康斯薇露?」
「是我。」
伊莎貝拉低聲應了一聲,倒是有些驚訝公爵此刻對於自己的稱呼。借著一絲從主臥室中透出的微弱光芒,她看見仍然穿著晚餐時的那套白領結西裝的公爵躺在鋪的整整齊齊的床上,不像是要入睡的模樣。
「你怎麽還沒更衣?」她禁不住詢問著。
「因爲我想要思考一些事情,却又不想讓自己睡著。」黑暗中,她聽見對方如此輕聲地回答著。
伊莎貝拉不想站在門口這裡與公爵說話,然而,走過去坐在床邊似乎又太過於直接與親密,於是,她最終選擇了坐在地上,倚靠著床鋪,側著頭與公爵那雙在昏暗中閃著幽光的,恍若是正在栖息的老虎一般的雙眼對視著。
「你醉了嗎,公爵大人?」
「不,我沒有,公爵夫人。如果非要說的話,酒只是讓我更加清醒地去思考我所思索的事物。」
「那麽,你都思考了一些什麽呢?」
「許多,有些是關於你的,有些是關於愛德華的,有些是關於我自己的。」
「那麽,你得出了什麽結論嗎?」
然而,公爵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沉默一連持續了幾十秒,才再次被他嘶啞的聲音打破。
「我想,在結婚前,或者在結婚後,你多多少少都從其他人的口中得知了我是一個多麽虔誠的教徒,對嗎?」
「是的,但是——」
「但是那不是我的選擇,公爵夫人,」伊莎貝拉似乎看見公爵露出一個苦笑,又或許那只是他聲音中那難以掩蓋的深深苦澀所帶給她的錯覺,「我强迫自己變成一個看似十分虔誠,看似以上帝爲一切宗旨的教徒,只是爲了讓我的母親快樂,只是爲了獲取她的注意力——你瞧,公爵夫人,我有一個不幸因病去世的妹妹,這種悲劇幾乎每天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上演著,就連偉大高貴如我們的女王陛下也不得不面對孩子早逝的痛苦,但是我的母親沒能經受住這個打擊,因此,她將自己的精神都寄托在了信仰上——」
儘管,在此之前,伊莎貝拉已經從溫斯頓的口中得知了公爵妹妹的存在,此刻聽見他親口講述這個故事,才更讓她明白這個悲劇對公爵和他的家人的影響究竟有多麽深重。公爵在這句話之後停頓了許久,久到伊莎貝拉都以爲自己所看見的微光或許只是床幃的金綫秀邊的反光,而公爵早就已經沉沉睡去,一切對話不過都是她此刻依靠在床邊嗅聞著公爵身上散發出的陣陣古龍水味而幻想出來的。就在她開始感到腿脚有些酸麻,想要更換一個姿勢時,公爵突然開口了。
「那麽,回答你的問題,公爵夫人,我的確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方式,除了我的母親以外的方式,去實踐自己的信仰。就像你告訴我的那般。因此,我决定那麽去做。所以,我想我會原諒愛德華。當然,原諒用在這裡幷不恰當,因爲他實際上幷沒有做錯什麽,但我也想不到其他合適的詞語了。」
這兩段話之間看似沒有任何邏輯關係的連接,而公爵說出這句話時,他的語氣聽上去也毫無半分欣喜,語調似乎更適合拿來宣布某個親戚令人感到悲傷的死訊,而不是宣布自己想要與老管家和解這樣一個好消息。然而,如果說1895年的世界上能有一個人完全地理解他此刻所感受到的巨大的矛盾與痛苦的話,能够明白他在沉默與沉默之間略去不提的那些劇烈的心理掙扎的話,那便非伊莎貝拉莫屬了。
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的觀念與價值觀之間的碰撞,那就是她的丈夫在這場悲劇中看到的事物。
而他最終選擇了自己這一邊,就像自己選擇了適應1895年的世界,而讓一部分的伊莎貝拉——那個會在宴會上大談離婚無罪,會無所顧忌地指責他人對殖民地看法,行爲舉止還停留在未來的伊莎貝拉——死去一般,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她的丈夫,也做出了同樣的行爲,他選擇了接受來自2018年的世界的思想,於是一部分的馬爾堡公爵——那個虔誠的,篤信上帝的,困在母親的記憶與教導中的,認爲同性相戀是罪過的馬爾堡公爵——也隨著這一舉動而逝去。
「這是一個十分困難的結論。」
於是,伊莎貝拉柔聲說著,她此刻的心情,沒有其他更好的形容——就像在濕寒冰冷的冬天突然撲進了一床極其柔軟溫暖的鴨絨被中一般,她不會懷疑阿爾伯特——在此情此景下在心中稱呼他爲公爵似乎反而會抵消那份溫暖——有足够的勇氣與决心做出這樣的一個决定。令她意料不到,而也同時爲此更加倍感欣慰的是阿爾伯特會去做出這個選擇。倘若說對必須要在1895年的世界生存下去,同時也想在這個世界做出改變的伊莎貝拉來說,扼殺部分的部分的自我是必要的代價的話,對阿爾伯特而言,這個選擇幷非是絕對的——
「但那是一個正確的結論。」她聽見黑暗中阿爾伯特嘶啞的嗓音再次響起。
所以,即便那只會讓你今後的生活更加艱難,只會讓你迎來更多的像這樣在黑暗中痛苦的思索的夜晚,你仍然走出了那一步,阿爾伯特。
伊莎貝拉與那雙閃著微光的淺藍色眼睛對視著,如是想著。
「我很高興你得出了這個結論。」
她說著,緊接著阿爾伯特便用力清了清他的嗓子,迅速扭開了面龐,只聽見他的聲音悶悶地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這是作爲你的丈夫應盡的職責——另外,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打算讓你與柯林斯神父談談了。」
「是嗎?」伊莎貝拉驚訝地反問道,想不到他在這個顯然是比愛德華的性取向更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上也得出了結論。
「那天晚上,我委實過於震驚,沒能仔細地思考整件事情。如今想想,你所擁有的這種能力,還是暫且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爲好,免得被庫爾鬆夫人之流利用,成爲傷害你的把柄。」
阿爾伯特語氣一本正經地說著,但不知怎麽地,伊莎貝拉總覺得那是他爲了想改內心的真實想法而找出的一個合理的藉口——以他那彆扭又傲慢的性格來看,伊莎貝拉思忖著,或許他就是不希望讓自己被他人看作是一個女巫,哪怕他內心還沒有完全接受自己的能力也是如此。
而公爵接下去說的話倒是驗證了她的想法。
「不過,我能勉强接受愛德華是個——你知道的——但我恐怕一時半會還無法接受我的妻子是一個有著不同尋常的能力的女人。如果你確定看見那些鬼魂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的話——」
「我發誓不會。」伊莎貝拉連忙舉起一隻手,莊嚴地宣誓著,她似乎聽見阿爾伯特輕笑了一聲。
「那麽,就讓我們暫且假裝這件事不曾發生過吧。」
「好的,公爵大人。」
伊莎貝拉忍著笑回答道。
「你想現在就派一個男僕告訴愛德華這個消息嗎?」
那雙閃著微光的雙眼又轉了回來,亮晶晶地看著她。
「不,這會太晚了,恐怕愛德華已經在護士的照料下休息了。明天一大早,我會親自去村莊裡告訴他這個消息的。」
因此,在一頓匆忙的早餐後,伊莎貝拉立刻跳上了已經爲她準備好的馬車,向伍德斯托克中那棟屬愛德華的小木屋疾馳而去,即便在這之後她又要開始面對新的一樁複雜難明的案件,即便她不得不面對艾格斯•米勒將會被絞死的現實,至少這一刻,向愛德華趕去的這一刻,她是喜悅而幸福的——
她跳下了馬車,伸手推開了沒有鎖上的木門。房屋中靜悄悄的,伊莎貝拉猜想也許護士還沒來得及前來,而愛德華或許還在歇息,於是她輕手輕脚地走進了清冷的房間,跪倒在愛德華的床邊,也不顧這在她面前的老人看來是多麽有失自己的身份,伸手握住了那隻伸在被子之外的,乾瘦而蒼老的右手。輕聲呼喚著。
「愛德華,愛德華,醒醒,你永遠也猜不到發生了什麽事情,公爵想讓你回來擔任布倫海姆宮的管家,他想通了,他——」
伊莎貝拉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隻被她握住的手無比的冰冷,而毫無生氣。
而這一刻,伊莎貝拉突然意識到,它永遠也不會再溫暖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