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consuelo•
康斯薇露現在對伊莎貝拉的能力有了更多的瞭解。
所有存在於這個世間的靈魂,只有被她接觸過的, 與她交談過的, 才能够被世人所知自己的存在。
否則,在那之前, 無論他們多麽大聲的怒吼, 無論他們多麽悲傷的哭泣,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地想要讓自己成爲塵世中來去生命的一絲陪伴,都不會被聽見,更不可能被看見。
伊莎貝拉說出她能將杰奎琳小姐帶回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那句話的同一時刻,她也在內心告訴了康斯薇露, 對方的鬼魂——顯然是因爲她所說的話——而從墻體中現了身,正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而伊莎貝拉則確保自己的視綫一直停留在對方的身上, 好讓對方相信自己的確能看見她。
每逢此時, 康斯薇露總會感到某種難以言明的遺憾。
自從她知道伊莎貝拉可以作爲兩個鬼魂之間的媒介, 能使他們見到彼此時, 這個念頭便第一時間就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她還可以與死去的詹姆斯見面,藉由伊莎貝拉的雙手。
只是, 這個想法出現的第一秒,便被康斯薇露深深地隱藏在心中,不敢向伊莎貝拉吐露半句。她知道伊莎貝拉不會反對,甚至會十分積極地丟開手上所有的事陪伴她去找詹姆斯,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達成她的心願——
可是,誰也不能保證她與詹姆斯見面過後會發生什麽。
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與第七代馬爾堡公爵這兩個鬼魂令得康斯薇露知道,留在這個世界上的鬼魂大都是爲了某個意願, 一旦願望完成了,靈體便會離開。
但把她,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意願又是什麽呢?
促使她喝下那一杯甜茶的,究竟是因爲詹姆斯的死去,還是因爲自己乏味無趣的人生呢?
假設與詹姆斯見面後便意味著要離開這個世界,如今的她已不確定那是否值得。
與死後的伊莎貝拉一同環游世界,看時代如何緩慢而又快速的變遷,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更何况,詹姆斯是否也如她一般留在了世上,又身在何方,這兩點她一無所知。
她還在思索著這些,却聽見了自己教母發出了極其凄厲的叫喊。
「康斯薇露,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竟然拿一個母親的軟肋來脅迫她!」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臉上的血色都褪盡了,她渾身發抖,就連說出來的話也變成了如同刀子在玻璃上劃過般的銳利聲綫,「够了!即便我是你的教母,我也無法忍受這一點,你怎麽敢!我的梅兒——我的寶貝——你怎麽敢在我面前提起她?從今往後,你休想再讓我——」
倘若不是伊莎貝拉果真有能够讓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與自己的女兒靈魂接觸的能力,這恐怕是任何一個人所能對一個失去愛女的母親所說的最爲殘忍的話語了,康斯薇露預見了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歇斯底裡,不過,只要杰奎琳小姐的一句話,就能終結這一切混亂。
「不,夫人,請相信我——杰奎琳小姐,請您說點什麽讓您的母親知道您的存在吧,這難道不就是您一直跟著她所想要達到的目的嗎?」伊莎貝拉拉住了已經泪盈眼眶,幾乎站不穩,但又踉蹌著想要離開的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半是攙扶著她,半是阻止著她,同時還焦急地向著房間的角落叫喊著,她的話語中夾雜著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憤怒又絕望的啜泣——後者掙扎著,什麽貴族夫人的做派,什麽教母教女的交情,全都拋在了腦後,此刻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不過是一個無助的母親,她用指甲抓撓,雙脚在裙摺下亂踢,一切隻爲了讓自己逃離伊莎貝拉突然向她編織出的不切實際的夢境,然而,下一秒,憑空響起的一道聲音凍住了她所有的動作,她每一根頭髮絲,甚至是她的每一絲呼吸——
「沒有用的,她永遠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即便康斯薇露只在去年來到英國時與杰奎琳小姐見過一兩面,她也能辨認出那便是她的聲音。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足足有好幾秒沒有動彈,似乎生怕自己任何的動作都會讓那道聲音倏然消散,唯有不受她控制的泪水從她的面頰上源源不斷地淌下,在下巴處匯成溪流,又像雨滴般掉落在地毯上。
「現在,她能够聽到你說話了。」
伊莎貝拉輕聲說道。
康斯薇露閉上了雙眼,她能想像得出那個曾經有著無比燦爛美麗笑容的女孩臉上將會出現多麽驚喜的神情,她因爲長久的思念與孤單的痛苦而如同山脉般彙聚在一起眉峰將被舒緩——就像被從大地上擁抱而起的影子,她終於能在她的母親的感官中有一席之地,從此將永遠留在她的耳旁——即便倘若無法在眼中。
「媽媽?」
伴隨著這聲呼喚,康斯薇露睜開雙眼。
這顫抖而又輕微的一聲,如同冬日在懸崖上方的燈塔燃起的燈光,指引著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緩緩地轉過身來,仿佛所有因爲痛失愛女而在她容顔上摧殘出的每一道皺紋,每一道泪痕,每一抹風霜,此刻都被如此簡單的一句揉平,「梅兒?」她試探性地喊著,恍惚而又欣喜地笑了起來,雙手抖動不止地伸出,在半空中徒勞地摸索著,似乎以爲自己能找到某個調皮地躲藏在隱形衣下的孩子,只要她能抓到邊緣,她死去的女兒就能再次回到她的懷抱中。
「讓我來。」
伊莎貝拉溫柔地說著。康斯薇露知道她內心對能否使人通過她而看到另一個鬼魂毫無信心,但這是她們唯一能嘗試的辦法了。就像那時她溝通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與第七代馬爾堡公爵一般,伊莎貝拉走上前,輕輕拉起了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手,另一隻手則向左邊伸展開去——
幾聲敲門聲突然落在門上,驚得屋內的兩個人都微微一震,不由得扭頭看去。
「公爵夫人,您在裡面嗎?」
某個女僕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伊莎貝拉立刻收回了她的手,她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有些猶豫是否要開口。
說不定是宴會上出了什麽事。康斯薇露提醒她道。至少我們現在能說服我的教母你幷非在信口雌黃,之後我們還能有機會讓她看到杰奎琳小姐——
於是伊莎貝拉應了一聲。
「是的,我在,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也在這兒,出了什麽事嗎?」
「是愛德華。」門外的女僕回答道,「幾分鐘前,湯普森太太發現他在樓下的管家室裡,昏迷了過去——似乎是心臟病發了——」
「什麽?」
伊莎貝拉飛快地撲過去打開了房門,一個臉色蒼白驚惶的女僕正站在那兒手足無措地看著她,「湯普森太太打發我去大會客廳找您,公爵夫人,但您不在那兒,而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告訴我您跟著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一同離開了,於是我就想著來這兒找找您……」
「不……」
始料不及的伊莎貝拉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而康斯薇露完全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經過前幾天與愛德華的相處,伊莎貝拉與康斯薇露已不再像之前那般討厭這個古板又固執的老人——若是他不擺出那一副咄咄逼人,高傲睥睨,簡直與他的主人如出一轍一般的做派,他實際上是一個十分有耐心,而且認真負責的管家。伊莎貝拉一直猜測是否是因爲溫斯頓•丘吉爾與老管家談了談,因爲自從他到來的那一天後,愛德華對伊莎貝拉的態度便改變了。
似乎從那一刻起,他才情願將她真正當成自己的公爵夫人來尊重與愛護——在這段爲了慈善晚宴而做準備的時間中,任何伊莎貝拉不明白的問題,他都樂意詳詳細細地爲她而解答,甚至,在伊莎貝拉因爲與哈里斯先生討論法律問題而耽擱了宮殿內她該完成的事務時,愛德華也默不作聲地替她全做完了。不過,以伊莎貝拉的性格而言,即便愛德華還是原來那個討人厭的老管家,她此刻仍然會爲他感到痛心。
「現在怎麽樣了?」伊莎貝拉焦炙地問著,「湯普森太太派人去請醫生了嗎?伍德現在又在做什麽?有人去通知公爵閣下了嗎?」
「我不知道,公爵夫人……湯普森太太隻囑咐我來找您……」女僕囁嚅著回答道。伊莎貝拉躊躇了幾秒,康斯薇露知道她想親自去確認愛德華的狀况,又不能將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就這樣留在房間中,更不要說還在大會客廳內等待著她的賓客們。「你先去確認一下湯普森太太是否已經派人去請了醫生,無論愛德華現在需要什麽,告訴湯普森太太我都會允許——哪怕是要用公爵的馬車將他送到醫院去。與湯普森太太確認完以後,找一找公爵閣下,看他是否也被通知了,快去吧。」
女僕點了點頭,轉身便快步離開了。伊莎貝拉這才回過身來,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似乎已經利用這幾分鐘的時間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容顔,使得她看上去不太像是才大哭一場的崩潰模樣,唯獨眼睛還有些通紅。她神色平靜地垂手站立在房間中,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正向她看來的伊莎貝拉。
「你能讓我看見她,對嗎?」她悄聲問道,「我的女兒。」
「是的,夫人。」伊莎貝拉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道,「只是,很可惜,我沒法讓她復活,或者讓您能够觸碰到她——見到,以及聽到她的聲音,這就是我能爲您做到的極限了。我必須警告您的是,與您見面以後,杰奎琳小姐很有可能就會消失——」
「但,但是,在那之前,你仍然能讓我見到她,我能——我能與她說話——而她也能對我說話,對嗎?」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語句因爲抑制激動而變得磕磕巴巴的,她上前了一步,充滿渴望地看著伊莎貝拉,「我能再有一次機會,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雙眼,告訴她媽媽有多麽愛她,她的妹妹又有多麽想她,是嗎?」
「是的。」
伊莎貝拉低聲說道,康斯薇露能聽見她的心跳中充滿著對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同情,她的眼眶也微紅著。這一刻她與康斯薇露都意識到了這一份能力超越了謀取利益之外的意義——伊莎貝拉所能看見的一切證明了那些被人們深愛著的逝者從未離開過這個世間,他們總會悄悄地穿過家人身邊,只是脚步太輕而人們無法聽見。
「噢——」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泪水隨著笑容一同爆發了出來,雙手撫著深深起伏的胸口,「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你不知道,噢——康斯薇露,那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就足够了。我日夜祈禱的也不過就是爲了這短暫的一刻罷了——」
「只是,夫人,我不認爲現在是個適合的時刻……」伊莎貝拉遲疑地開口了,「不僅是因爲我的管家,愛德華,出了事故,還更因爲我們有60多名賓客還在大會客廳中,沒有女主人的招待——」
「當然,當然。噢,不,我不會希望在這麽倉促的時刻與我的梅兒相見。」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不,我與她見面的那一刻將會是完美的,完整的,不被任何人打擾的——如此我才能將那一刻永恒地銘記在心中——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康斯薇露,不用擔心賓客,我會替你想出一個合理的藉口——至於王子殿下……」
她抬起頭來,神色堅定地看著伊莎貝拉。
「如果你能讓我與梅兒見面,那麽,我便會確保王子殿下不再是你的問題。」
「一言爲定,夫人。」伊莎貝拉鬆了一口氣,說道,儘管這一刻她仍然對能否讓人與鬼魂相見沒有任何把握,「只不過——我必須要向您說明的是——一旦我離開了這間房間,你就無法聽見杰奎琳小姐的聲音了。」
一絲懷疑與不安的神色從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臉上隱現,但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讓自己提出更多的質疑。
「即便如此,康斯薇露,你也讓如今的我知道,我的寶貝此刻就在身旁,即便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却仍然能向她傾訴我的思念。」
帶著一絲凄凉而又喜悅的笑意,她繼續說道。
「相比天底下其他那些失去了自己年幼的孩子的母親,我還能要求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裡,歷史上的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確有個早殃的女兒,杰奎琳小姐,而她的昵稱是梅,爲了與前文的梅區分開來,這裡的梅會寫爲梅兒,更像一個母親對於自己女兒的愛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