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pierce•
現在我終於知道, 爲何我在死後仍然能留在這個世界。
在我遇到公爵夫人以前, 我天真地以爲只有那些生來便背負著罪孽的人,譬如我,又譬如愛德華,才會以靈魂的形式繼續地行走。
因此我從前幻想過, 等到某一日愛德華死去,他也會成爲如同我一般的鬼魂。我始終留在布倫海姆宮不曾離去,或許一半爲著我父母的緣故,另一半則爲著這個緣故。死後, 再多的情愛痛恨都能大聲的說出,大聲的承認, 即便那時才知道他從未愛過我, 我想我也能平靜接受,只要我們能始終相伴, 不離不弃。
你瞧, 我從未相信愛德華對我有過一絲一毫的愛意。
直到公爵夫人向我展示了那張紙條。
紙條。
是的, 愛德華寫給我的紙條。
如同我一般, 他也犯了那個年代的鶏奸者最不能犯下的錯誤——白紙黑字地留下了深愛著另一個男孩的證據。
而公爵夫人則交出了另一份證據。
一份遲到了23年的信件。
「我相信, 這封信的收件人是你,愛德華。」
那天晚上, 她又一次來到了愛德華的床邊,或許是太過於專注於我與他之間的情事,她甚至忘了將他的藥物帶上樓來,手裡隻抓著那一叠信紙, 鄭重其事地將它遞到了愛德華的手中。
你如果好奇在多年以後被昔日的情人看到了你在年少輕狂時寫下的情書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我可以告訴你,那一點也不好受。站在角落注視著這一切的我簡直羞愧難當,差點便想轉身穿墻一走了之。倘若能在面上現出顔色,那一定比任何畫家聲稱能調出的紅色更紅。回想起那封信的內容,我甚至不清楚我當時究竟是以一種怎樣的精神狀態寫下其中一些語法不通,文法不通的句子。讀來隻讓人頓覺寫信的人八成喝下了成噸的啤酒,爛醉如泥地過了一晚以後又被上百個木桶砸中了腦袋,才能寫下那樣愚蠢而毫無意義的文字,有好幾個段落只是充斥著語無倫次,反復强調的「我愛你」,因爲那時這三個字是我唯一想對他說出的話。還有一些段落則是污穢不堪的破口大駡,用以發泄我被背叛了的痛楚,至於剩下的——
算了,我已經不想繼續回憶。
愛德華顫顫巍巍地接過信紙,隻打開看了一眼,便怔住了,他原本就臉色蠟黃,嘴唇烏紫,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這下面頰血色盡褪,倒令得他看上去有幾分像哥特中描繪的吸血鬼,而公爵夫人握住了他發抖的一隻手。
「我看過這封信——我對著一點感到很抱歉,我那時還以爲是夾在記錄本中的筆記,」她溫柔地說著,「因此我知道這封信上描繪了什麽,但我希望你明白,愛德華,我幷不認爲這是一種罪孽,我也不認爲這是一種錯誤,我認爲這份愛情就跟任何男女之間能够産生的感情一般純粹又美好,你不需要擔心會從我這裡收到任何的批判。」
愛德華仍然是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在這一點上,他顯然接受的幷沒有我快。公爵夫人又解釋了好幾遍,才讓他確信對方的確全然不介意同性相戀這樣天理不容的罪惡。不過,要是他跟我一樣從一個鬼魂的角度去瞭解公爵夫人,他說不定就能像我一樣幾乎沒費任何勁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您在哪裡找到這封信的,公爵夫人?」
等到愛德華終於平靜了下來,這是他第一件詢問的事情。而我在一旁都快等得不耐煩了。你瞧,這就是成爲一個不會老去的鬼魂的好處之一,我的思維始終停留在我25歲那一年,因此它們反應又快又靈敏,公爵夫人當時只對我解釋了兩句,我便已經完全明白了當年發生了什麽事。而對於愛德華來說,他似乎都已經忘記了幾分鐘前公爵夫人才解釋了她是從哪兒看到這張信紙的。
聽到了他的話,公爵夫人從她帶著的小包中拿出了一本記錄本——我的那一本記錄本,放在了愛德華的手邊,微笑著看著他。
「這本記錄本被放在你要求湯普森太太轉交給我的那個木箱子的最低端。」她說道,「與放在最頂端的你的記錄本完全一模一樣——然而裡面的筆迹與內容又顯然不是同一個人寫的。我看到了扉頁簽著的『皮爾斯•加斯頓』,便找來了圖書管理員米勒——」
噢,得了。
讓我替你省去繼續聽公爵夫人不緊不慢叙述的功夫,而來告訴你當年真正發生的事情吧。
我會努力讓一切聽上去既不凄凉也不悲哀。
那一日,我將要離開布倫海姆宮前往愛爾蘭的那一日。
愛德華拿走了我的記錄本,在其中夾了一封留給我的紙條,幷將它放在指示桌上,這樣我便能看見幷帶走。
而我的確看見了。
但相較於認爲那本記錄本是我的,從而將它帶走,一心以爲我已經將我自己的記錄本裝進行李箱的我想當然地便認爲那是愛德華的記錄本,將我要留給的愛德華的信件也夾在其中,隨後急匆匆地離開了。
我自以爲高明而想出的接近愛德華的辦法,却在最後疏遠了我與愛德華的關係。
他以爲我拿到了他留下的紙條,而我以爲他看到了我留下的信件。
它們被夾在同一本記錄本中幾十年,全然不知彼此的存在,也全然不知彼此之間相隔幾頁的距離。
就如同我與愛德華。
而在我離開布倫海姆宮的一個星期以前才來到宮殿上班的米勒先生,在那一日的稍晚時刻發現了被遺落在指示桌上的,我的記錄本。
他才剛開始工作,自然從未留意過誰持有怎樣的記錄本這一點。他翻開了扉頁,發現了我的名字,基於我將要離開布倫海姆宮幾十天這個事實,米勒先生將這本記錄本帶回了圖書館,决定妥善保管好它,直到我的歸來。
這是一件太過於細小的事情,以至於米勒先生從未想過要告訴愛德華,幷且隨著我的死亡,他逐漸地遺忘了這件事。
而我的記錄本,就這樣在圖書館中躺了23年,直到愛德華讓米勒先生替公爵夫人整理一份歷代布倫海姆宮的管家與副管家留下的筆記——
「所以,」聽完了公爵夫人的講述,靠在床頭的愛德華露出了一個凄然的苦笑,「加斯頓從未能够收到我寫給他的字條?」
這麽多年過去了,哪怕經歷了親密得無法再親密的關係,我與愛德華仍然保持著客氣地稱呼著彼此姓氏的習慣。
公爵夫人沒有作答,或許她是害怕真相會讓愛德華的心臟承受不住,只是低聲詢問著對方是否能告訴她當年他與我之間的故事——那自然不是爲著她自己的好奇之心,她已經從我這裡得知了足够詳盡的版本,公爵夫人是爲了我才特地向愛德華打聽的,我知道這一點,而我很感激。
現在,我似乎有些能够理解那個叫做安娜•沃特的女僕爲何不惜爲她的女主人做出那般殘忍冷酷的行爲。
「我沒什麽故事能告訴您,公爵夫人。」愛德華說著,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當年寫下的信件上,但我已沒有勇氣過去看看上面究竟是什麽內容,「除了一個男人是如何不道德地愛上了比他小了整整12歲的男孩,幷且不道德地占有了他。」
是的,他愛我。
如今我終於知道這一點。
我知道我引誘了他,可我不知道他也是如此地認爲。他以爲是他遠比我成熟的年齡,更優越的社會地位,具有壓倒性優勢的人生閱歷迷惑了那時只有19歲的我,讓我將對長者天然便會具有的仰慕誤當成了愛意,讓我把對權威天然便會具有的服從當成了依戀。他說,我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而他已在倫敦閱盡風月。他該是那個掌控分寸的人,最後却仍在那雜物間失却把控。
他幷非將細節告知公爵夫人,但我也能憑藉著他的隻言片語拼凑出真相。
我的僞裝實在是過於完美,以至於愛德華以爲,是曾經的他將一個純潔的少年轉變成了罪惡的怪物。
他愛上了我,就在我像一隻小狗一般繞著他的腿打轉時。我年輕,可愛,有趣,無憂無慮,使得孤單了太久,以爲自己永遠不可能找到一個感情寄托的他不知不覺便對我心生喜愛——儘管我不知道原來那也能成爲愛上一個人的理由。他愛上了我,由此才决定謹慎地在我面前展露他羞於展現的自我,古板,固執,絕不會被人誤會愛好男人的愛德華的另一面,他自信地認爲那一定便能吸引我的注意,而他該死的是對的。
這一切發生的太平淡,太俗套,想必你是這麽認爲的,因爲就連愛德華也羞於承認他多麽輕易便對我産生了感情,儘管我聽到時却無端地感到了一絲傷感。
「不是每一段隽永的感情都必然要有一個偉大的開始。」
公爵夫人說。
愛德華又繼續講述了下去。
於是,他一次次告誡自己,我還太過於年輕,我還太過於無知,只是被一時享樂的情欲模糊了心智,只是被一晌貪歡的快感扭曲了取向。我仍然有回頭的機會,只要他肯放手。然而每一次,他都能安慰自己這是最後一次,最後的最後一次,最後的最後的最後一次——
就像賭客的最後一把,酒鬼的最後一杯。
過去我所接受的無微不至,詳盡周全的教育,以及速度堪比獵豹一般的晋升,原來只是他的贖罪,只是恰巧我還算機靈,因此也不白枉他的一番人情。愛德華麻醉自己一切不過是經驗與**的交換,我俯身求歡,他挺身教學,彼此有得有失,便不算相互愛戀。他一天天積攢著愧疚與罪惡感,就如同我積攢著對他情感回應的期盼一般,直到我的爆發,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給了我所有他能教導的知識,他提拔我到了這個年齡所能做到的最高的職位,在他看來,已經沒有什麽是他能再將我留在身邊的事物了。而我是爲此才表現得暴躁不安,索求無度,因爲我感到被利用了,被欺騙了,幷且再也得不到更多的回報了——
如同我一般,湯馬斯•愛德華也從未思考過一秒我已愛上他,而我最爲渴求的不過是他簡單的三個字,一句表示,一片真心罷了。
他掙扎而痛苦的做出了决定,我必須離開,才能得到更好的人生與更進一步的職業發展。他不是沒有想過提前退休讓我成爲布倫海姆宮的管家,但那至少還要15年的時間,而我看上去就連一天也不想繼續等待。而老夫人不會同意讓一個25歲的孩子就接替公爵家的管家的位置,他很清楚這一點。
他耗費了幾個星期爲我尋覓著最完美,最適合我的職位。他害怕我習慣了侍奉馬爾堡公爵一家,習慣了在布倫海姆宮這樣富麗堂皇的大莊園中做事,會感到在小宅邸中難以伸展拳脚,因此他只在侯爵以上的家庭中爲我尋找著空缺;他擔憂我從小便在附近工作,若是遠離家人便會過於思鄉,因此又要保證這個職位讓我能帶上我的家人;可他又不願讓我未來工作的地點離得太近,以免他會把持不住,偷偷前去看我,將努力的一切毀於一旦。這讓他的選擇狹隘得幾乎聽上去是不可能完成的目的,最終,在我不知他爲此花了多少金錢,花了多少人情,不知打聽了多少地方,又有多少個夜晚爲此難以入眠之後,他終於爲我申請到了倫斯特公爵家的副管家的職位,儘管我還需要通過最終的面試。
他放開了手,就像放開一隻精心製作,愛不釋手的風箏,幷决絕地割斷了綫。
他幷不知道這隻風箏會在從倫斯特公爵宅邸回到旅館的路上遭遇暴風雨,幷染上風寒,最後在趕回伍德斯托克後的第一天便死去。
他沒有哭泣,他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儘管這是允許的,人人都知道他與我關係密切,雖然猜不出我們曾經是那樣親密。但是恐懼與長久的僞裝令得他再也分不清這一界限,只得將悲痛盡收心中,即便四下無人,即便深更半夜,他也不敢讓一聲嗚咽溜出喉頭。
愛德華同樣不知道的是,這隻風箏從未走遠,幷且將要回到他的手中。
當他握住公爵夫人的手,看見了坐在床邊的我時,愛德華看起來似乎差點要心臟病發。他一直以爲公爵夫人先前所說的那句「皮爾斯都聽見了你的講述」只不過是活人常常會對歷經失去的另一個人類說出的安慰的話語,他從未期待過這會成爲真實。
但什麽也無所謂了,見到鬼魂,還是公爵夫人令人驚异的能力,愛德華沒有質疑出一句,而我自然更加不會,儘管明知道不可能觸碰到對方,明知道身旁還坐著一個活人,甚至很有可能還有一個我看不見的鬼魂,我仍然情不自禁地向愛德華吻了過去,就像19歲的我在雜物間向他親吻過去那般,生澀而又美好。
一張紙從愛德華手中飄落在地,那是他當年寫給我的紙條。
「親愛的皮爾斯
Dear pierce,
我的小卷髮
my tiny curly,
這將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喊你
the name you I shall call the first and st time.
你還年輕,也許你不明白,但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You are young, and you may not uand, but this is the best for you.
而我則必須放手。
And I must let go.
你有著我的愛,我的祝福,還有千百個吻。
You have my love, my bless, and thousands of kis色s.
永遠屬你的
Forever yours
湯馬斯•愛德華
thomas edward.」
刹那間,我感到一束溫暖的光籠罩在我的身上,一個想法突然竄進了我的腦海之中,小聲地告訴著我,是時候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
就在這一刻,越過正以無限愛意注視著我的愛德華的肩膀,我看見他身後的房門打開了,端著托盤的馬爾堡公爵站在門口,正呆呆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切。
我就知道,他與公爵夫人的婚後生活永遠不會平淡得像他們之前的八代馬爾堡公爵夫婦一般。
「再見,我的愛人。」
我只來得及對愛德華如此說道,刹那間,似乎所有的皺紋與病容都被光芒抹去,河水又在我們之間流淌,隱隱約約的歌聲傳來,有個14歲的男孩在歌唱,而我在那個26歲男人的微笑中,帶著他的愛,他的祝福,他最後給予的一吻,像閉著眼睛,在陽光沐浴下睡去一般,消隱無踪了。
我的名字叫做皮爾斯•加斯頓。
我曾經是布倫海姆宮的管家。
我是男人,而我要驕傲的告訴你們,我曾經與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相愛過。
作者有話要說: 「不敢說出名字的愛,在本世紀,是年長男性對年輕男性的偉大的愛,如同大衛和約拿單之間的,如同柏拉圖爲他的哲學而做的根本,如同你在米開朗基羅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找到的。正是那般深深的心靈的愛才如完美一般純淨。它支配幷滲透了偉大的藝術,比如米開朗基羅和莎士比亞的,以及我的那兩封信。這愛在本世紀被誤解了,以至於它可能被描述成『不敢說出名字的愛』,幷且由於這個誤解,我現在站在了這裡。這愛是美麗的,是精緻的,是最高貴的愛的形式,它沒有一絲一毫不自然,它是智慧的,幷循環地存在於年長男性與年輕男性之間,只要年長者有智慧,而年輕者看到了他生命中全部的快樂,希望以及魅力。以至於這愛本該如此,而這個世界却不能理解,這個世界嘲笑它,有時竟然讓這愛中之人成爲衆人的笑柄。」
——奧斯卡•王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