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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鍍金歲月》第91章
第91章 •Isabella•

  决定伍德斯托克學校去留的緊急會議結束了。

  擠滿了人潮的屋子像新年夜倒計時後的時代廣場一般逐漸趨於冷清, 從普威爾市長到每一個市議會的議員,他們在離開以前都向她與公爵打了一聲招呼。但那一張張臉在伊莎貝拉眼中都是模糊的, 隻象徵著同一件事——

  伍德斯托克學校終究還是被關閉了。

  是的, 她與康斯薇露還可以聯手再建一所;是的,她仍然可以履行她對村民們的承諾;是的, 她認爲爲了拯救艾格斯•米勒的性命, 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也不是她在這個世界遭遇的第一個挫折,那些圍繞在市政樓下方的村民也不是第一批誤解她,私下用難聽的的話語議論她的人們, 沒有哪一點是如今的伊莎貝拉無法承受的打擊。

  然而, 伍德斯托克學校的確是伊莎貝拉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甚至可以說, 從她出生的那一刻開始, 所找到的第一件能够證明她存在的價值的事物, 也是第一次她是如此拼盡全力地想要去做到一件事。

  像一個看著自己第一次做出的歪歪扭扭石膏作品被砸碎的孩子, 即便揮舞錘子的雙手來自於自己的意願,仍然牽扯著連接心臟的血管隱隱作痛。

  跟在公爵身後,向樓下走去的伊莎貝拉如是想著。

  樓外的喧囂聲漸漸地低了下去,早就離開了會議的普威爾市長這會正在外面向聚集的村民解釋伍德斯托克學校的關閉將會爲村莊帶來怎樣的好處, 字字句句都在將功勞往自己身上包攬,半信半疑的質疑聲仍然不時將他的發言打斷,要求著與公爵夫人談談,另有一個尖細的男聲大聲嚷著公爵夫人馬上就會出來,讓村民們先聽聽普威爾市長想說些什麽。伊莎貝拉都能想像, 當她走出去時,她將要面對人們怎樣的譴責,又是怎樣的質問,然而她同時又什麽都無法解釋——

  突然,公爵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另一隻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帶著她轉了個身,向大樓的另一邊走去,伊莎貝拉不明就裡地與一旁的康斯薇露交換了一個眼神,在後者的提醒下才想起原來公爵說過要帶自己去一個地方。

  公爵想要做什麽?

  她不解地想著,康斯薇露也猜不出一個所以然。這兩天,公爵的態度突然軟化幷非沒有引起她與康斯薇露的注意,她們也曾在半夜入睡前討論過幾句。只是,無論康斯薇露給出了怎樣的假設——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案件改變了公爵的一些想法;伊莎貝拉對於伍德斯托克村民的關心打動了公爵——認爲她與公爵如今不過是因爲有了一個共同的目的才勉强和平地走在一起的伊莎貝拉都堅信這樣的改變背後不會有什麽好事。

  不能對她的丈夫掉以輕心,是伊莎貝拉從公爵身上學到的教訓。

  幾步路間,公爵就將伊莎貝拉帶到了市政樓的後門處,他推開門的刹那,伊莎貝拉的呼吸也隨之一滯,但出現在她眼前的只是一個略有些紛亂的窄小後院,什麽人也沒有——除了被人拴在籬笆上的一匹馬,那簡直是伊莎貝拉見過的除了安娜斯塔西婭以外最漂亮的馬駒了,不僅身材高大勻稱,棕紅色的毛髮順滑發亮,還挂著一副似乎鑲嵌著象牙邊的名貴馬鞍。

  「啊哈,公爵夫人,您瞧,一匹馬,真是一個難得的巧合。我還以爲我們得穿過樹林走過去呢。」

  倘若說,在公爵說出這句話以前,伊莎貝拉只是有些奇怪市政樓的後院怎麽會拴著一匹顯然不是任何生活在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哪怕是普爾威市長——能够負擔得起的馬駒的話,聽到對方這句帶著做作過頭的驚訝語氣說出的話隻讓她確信了這匹馬是公爵特意留在這兒的,她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注視著公爵裝模作樣地走上去,一邊躲避著馬匹向他示好而蹭來的腦袋,一邊用力拍了幾下馬身,嘴裡「籲」,「籲」了幾聲。

  「好了,公爵夫人,我想這匹馬幷不介意被我們騎走——」

  「我們?」

  伊莎貝拉愕然地反問著,還沒等她來得及再去打量一下那看上去似乎幷不是爲雙人共騎的馬鞍,公爵的雙臂穿過她的脅下,穩穩地將她舉起,輕輕將她放置在了馬背上,伊莎貝拉只感覺有某個圓柱體抵在自己右腿的膝彎下,另一個則壓在她的左腿上,這兩點與馬鞍似乎就是唯一她能够放置身體重心的地方,沒等她多想,或者是産生任何感受,心中就聽見了康斯薇露的警告——

  別亂動,伊莎貝拉,你現在正側坐在馬匹上,一不小心就極容易摔下去,雖然幷不高,却容易驚動馬匹從你的身上踩踏過去。

  她的話嚇得伊莎貝拉登時僵直了脊背,就連視綫似乎也不知道要放在那兒,下一刻,她只覺得身子輕輕一晃,跨上了馬背的公爵緊緊地貼住了她的脊背——側過身來,面對前方。康斯薇露的聲音突然在她心中響起,想也沒想,伊莎貝拉便按照她的囑咐去做了——只見公爵的雙手從她上臂處擦過,抓住了繮繩,若她沒有轉過身來,那麽被磨蹭到的就不是兩邊寬大的蓬鬆袖子,而是她的胸部了。

  「我知道您現在幷不想與伍德斯托克的村民見面,要想避開他們的注意力,前往那個我想帶您去的地方,便只有這個方式了——坐穩了,公爵夫人。」

  伊莎貝拉還沒來得及抗議她與公爵實際可以從村子裡租一輛普通模樣的馬車,那樣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感到整個人似乎向後拋去,被慣性擠壓進了公爵暖和結實的胸膛——緊接著,她身下的這匹馬就在公爵的高聲呼喝下向前奔馳而去。

  所幸公爵騎馬的速度幷不如伊莎貝拉想像中那般快,也沒有顛簸得讓她産生「暈馬」的感受,儘管如此,還是無法讓第一次騎馬的她享受那種在馬背上馳騁的快感。伊莎貝拉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身體從公爵的懷抱中拔起來,跟在一旁的康斯薇露也貼心地告訴了她幾條在馬上保持平衡的訣竅,只是說的永遠沒有上手教的效果好,伊莎貝拉總感覺自己隨時有可能因爲馬駒的躍動而從馬鞍上滑下去,雖說自己的右腿有什麽東西支撑著,但她怎麽也沒法隻借助那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她又不願意抓著公爵的雙手將自己「拉」起來,只好放弃了脫離與公爵的肢體接觸這個想法,反而更加用力地將自己的肩膀壓在公爵的肋骨上,企圖借助摩擦力延緩自己下滑的趨勢,也許是她使的力氣太大,還沒過幾秒鐘,她就聽見自己身後的公爵悶哼了一聲。

  隨即,一只有力的手臂便摟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便將她拉回了馬鞍的正中。

  「您不會騎馬,公爵夫人,無需亂動,只需倚靠著我的身體作爲支撑便好。」

  公爵略有些發悶的聲音在她的頭頂傳來。

  「您怎麽知道我不會騎馬?」伊莎貝拉禁不住好奇地反問道,她可從來沒有與公爵講起過相關的話題。

  「在北安普頓夫人與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宴會上,但凡有騎馬的活動,您都藉口躲在室內不去,那時我便注意到了這一點,猜測您或許是因爲不會騎馬,又不想被人得知,才如此作爲。如果我猜錯了,公爵夫人,那麽我很抱歉。」

  「不,您沒有。」

  伊莎貝拉喃喃地回答道。

  沒想到那時的公爵就會對你傾注這樣的注意力。康斯薇露在她心中輕聲說。

  是啊,誰都知道那不過是爲了讓我以爲他愛上了我罷了。

  伊莎貝拉說,也這般想著。

  接下來的路程中,她再也沒有對公爵說過一句話,康斯薇露也識趣地保持了沉默。

  從身後的男人胸脯中透出的滾燙的熱意,隻止步於她的羊毛斗篷上;仿佛在耳邊響起的穩健心跳聲,全被凜冽的寒風吹散;若有似無鑽進鼻孔中的古龍清香,也不過化作廢氣而出——

  十幾分鐘後,他們在村莊邊緣的幾棟破舊的農舍前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的婦人從其中一棟中探出頭來,接著便急匆匆地向他們跑來。公爵率先跳下馬,又將她輕輕抱下,伊莎貝拉扭頭向那個已經來到他們身邊的婦人看去,依稀覺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正想詢問的時候,對方就先行了一個屈膝禮,「公爵夫人,我是多蘿西•米勒,艾格斯•米勒的母親。」她軟聲細語地說道,「謝謝您爲我家艾妮做的一切,我不知道該做什麽才能——噢,公爵大人,下午好。」

  沒等驚喜的伊莎貝拉想對她說些什麽,公爵就向她點了點頭,將繮繩交給了她,還不忘强調了一句,「這是我從市政樓那兒借來的馬匹,米勒太太,能請你替我將它牽到一旁拴好嗎?」

  「當然,公爵大人,樂意效勞。」

  米勒太太回答道,轉身牽著那匹馬走遠了。

  我想我知道爲何公爵要將你帶到這兒了。

  康斯薇露突然開口了。

  爲什麽?伊莎貝拉不解地問道,她當然能看出這兒絕不是艾格斯•米勒原來的家,難道公爵將她帶到這兒只是爲了讓她看看他爲米勒一家準備好了新的居住地點嗎?她的確挺願意來確認一下米勒太太的狀况,但若是她能帶著脫罪了的艾格斯•米勒一同前來,難道意義不是更爲重大嗎?

  恐怕爲什麽就得讓公爵來告訴你了。康斯薇露衝她微微一笑。我就不留在這兒了,伊莎貝拉。這一片區域我還從未來過,倒是不介意在四周散散步——

  自從在瑪麗•庫爾鬆家度過的那一晚後,康斯薇露與伊莎貝拉定下了一個新的約定——任何時候,若是康斯薇露不願留在伊莎貝拉身邊,無論是什麽理由,無論有沒有理由,伊莎貝拉都不能拒絕她的要求,强制將她留下來。

  尊重康斯薇露的自由意志的伊莎貝拉自然是同意了,因此儘管此刻的她幷不願意與公爵單獨相處,她什麽也不能說,只能目送著對方慢悠悠地飄到了能够離伊莎貝拉最遠的距離點上,欣賞著周圍的風景,再無可奈何地將視綫轉回公爵身上,他正朝著自己微微笑著,那笑容隻讓伊莎貝拉覺得刺眼,她寧願他仍然是一星期前那冷漠又傲慢的模樣——

  「跟我來,公爵夫人。」

  伊莎貝拉隨著公爵一同邁進了第一間農舍,——這雖然是一棟顯然上了年紀陳舊小樓,有著灰黑斑駁的墻壁,以及腐朽坑窪的木地板。然而,有誰仔仔細細地將這兒打掃了一遍,天花板的角落裡看不見一絲蜘蛛網,有著掉漆邊框的玻璃被擦得乾乾淨淨,垂下的綉花窗簾也看不見任何污漬,窗臺上還放了一隻小小的細頸花瓶,似乎等著某個人來爲它注滿水,插上幾支花——

  但這都不是最令伊莎貝拉吃驚的地方,令她一進門便登時呆立當場的是,眼前這個不大的客廳中擺滿了課桌,甚至在墻壁上還懸挂著一塊黑板,就如同一個微型的課室一般。她向後倒退了兩步,穿過走廊向另一邊疾步走去——這間農舍還保留著它的厨房部分,有著挂滿了銅鍋的爐灶與水池,甚至還有一個烤箱。但是在餐桌原本該擺放的地方,却是一張磨損了的辦公桌,與套著羊毛氈子的木椅,桌上堆著幾本課本,一本厚厚的詞典,她甚至還看到了學生交上來的作業。

  伊莎貝拉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切,甚至難以理解自己正在注視著什麽,她剛一轉過身,就看見公爵站在她面前,翹起的嘴角擴大成了一個溫暖的,真正的,發自內心一般的笑容,像一個計謀得逞的少年一般。

  「這兒,公爵夫人,就是范德比爾特學校。」

  伊莎貝拉微張著嘴巴,訝然地抬起頭盯著公爵。

  「艾格斯•米勒被警察帶走以後,爲了防止記者對米勒太太的打擾,也爲了讓她遠離村子中可能有的流言蜚語,湯普森太太建議我可以將她安置在這兒,因此她和米勒太太一起仔仔細細地將這幾間農舍打掃得乾乾淨淨——無意中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必須說——而就在昨天,您在布倫海姆花園中對我說的話啓發了我——伍德斯托克學校不過只是一個名稱罷了,公爵夫人,普威爾市長想要的只是那塊土地,他根本不在意伍德斯托克學校中的學生與職員從今往後要何去何從。那麽現在,您知道了,他們將會來到這兒,以範德比爾特學校的名義繼續進行教學。

  「正如您所見,這間校捨是低等年級的課室,教師的辦公室就設置在這裡,另外兩間農舍則改造成了中等年級與高等年級的課室,伍德斯托克的孩子只會錯過一天的學習,他們明天就能來到這兒上學——這會兒,我想摩根正挨家挨戶地通知呢。」

  「但——但——這些書桌,這些書本——」伊莎貝拉環顧著四周,就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說些什麽。她知道伍德斯托克學校直到今天才停課,而無論是布倫海姆宮,還是伍德斯托克,乃至於是伍德斯托克周邊,都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勞動力了——他們不是在修繕查理的農場,就是在修繕布倫海姆宮,那麽,究竟是將伍德斯托克學校中的一切運來了這兒,還將它們一一擺好,就如同一所真正的學校一般?

  「我與溫斯頓昨天下午用布倫海姆宮的運貨馬車將伍德斯托克學校裡的設備——包括這些課桌,學生們遺留下的物品,教師的辦公桌,都運來了這兒。當然,那時我和溫斯頓沒有時間將一切都整理成現在這個模樣,那是米勒太太今天早上替我們完成的。」看出了她想要詢問什麽,公爵柔聲回答道,「無論是誰想要買下學校所在的那塊地,他們都不會想念這些消失了的設備的,相信我,公爵夫人。更何况,這些桌椅本身就是由我的爺爺捐贈給伍德斯托克學校的——」

  伊莎貝拉仍然呆呆地看著他。

  她想像不出,那個會冷笑著告訴她她有多麽愚蠢的的馬爾堡公爵,那個每次在她不經意地做出了哪怕一丁點失禮行爲時都會投來不屑目光的馬爾堡公爵,那個永遠要保持儀態得體,衣容整潔,不容許自己全身上下有一絲不完美,不高貴,不優雅之處的馬爾堡公爵,竟然會像一個普通的搬運工人一般,將這些很有可能會劃破他昂貴的西裝,蹭上洗不掉的髒污,甚至不知有沒有清潔過的課桌搬上馬車,再將它們抬入校捨之中。她的視綫轉向了公爵仍然包扎著綳帶的雙手——伊莎貝拉曾經好奇過那雙養尊處優,修長漂亮的手指可曾舉起過任何比紅酒杯更重的事物,她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這個想法會自動在她眼前破滅。

  ——如果說他做這一切完完全全隻爲了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們著想,爲什麽不在想到時就第一時間宣布這個消息,讓布倫海姆宮的工人去完成這件事。而是親力親爲地去做,要小心翼翼地隱藏這一切,撒著拙劣的謊,一點也不像她曾經認識的那個可以騙人不眨眼的公爵——幷且,又如此珍而重之地將一切展示給自己看呢?

  幾乎就像——幾乎就像所有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因爲她才存在一般。就像是爲了不得不親手關閉伍德斯托克學校,獨自面對的村民的暗語中傷的自己,而精心準備的,獨一無二,真真正正地能够慰藉她的心情的,禮物一般。

  這個想法讓伊莎貝拉的心微微一顫,就連指尖也跟著像蟻噬般酥麻。

  然而——隨即她便意識到——她的丈夫,高貴的馬爾堡公爵,怎麽可能爲了她而甘願將自己屈尊紆貴成一個搬運工?

  你現在究竟想做什麽,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

  她無聲地在心中問道。

  你在真心地爲伍德斯托克居民做點什麽的同時,你的舉動又有什麽目的,你帶我來看這些又想得到些什麽?

  可無論是康斯薇露還是公爵本身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一次,後者沒能猜出她內心的想法,反而誤會了她的沉默,又繼續開口解釋道,「別擔心普威爾市長——這些農舍是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財産,土地也屬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從今往後,學校的運轉開始也將會由斯賓塞-丘吉爾家族所負責。當然,您若是想的話,也可以交給您今後要成立的那個慈善協會。」

  說著,公爵向四周看了看。

  「我知道這兒面積不大——但是要在短時間內找到一個能够容納伍德斯托克學校目前所有學生數目的地點,也就只有這兒了。等查理的農場修繕完畢,或者布倫海姆宮修繕完畢,有了多餘的工人,我們就能把這兒好好地擴建一番,容納更多的學生——與此同時,您還可以開始在村莊中尋找合適的土地,建立一所新的學校。我聽溫斯頓提起您想建立一所女校。那麽,等新的學校建成以後,也許我們能把這兒徹底地翻修一遍,改造成一個可愛的,對本地居民免費開放的女子學校?」

  公爵向她露出了一個期盼的微笑,似乎希望她能對這一切說點什麽,哪怕只是點一個頭,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含糊,甚至是談談自己的看法——

  但是伊莎貝拉仍然說不出話來。

  她認不出眼前這個男人是誰——這不是那個曾經試圖欺騙她,僞裝成一個風度翩翩,甜蜜溫柔的情人的阿爾伯特,也不是那個打壓她的自尊,把她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冷血丈夫,這似乎只是一個溫暖的,真誠的,單純的,善良的,正向她炫耀著自己引以爲傲的寶藏的英俊大男孩,他欣喜幸福的神色中不摻雜任何的功利,話語中也不埋藏著刀光劍影,那雙淺藍色的眼眸像掠過林間的飛鳥落下的片羽,翩翩而在日光下反射著迷離的色彩,吸引著人情不自禁地向它們伸出手去,想要接住那意外的美好——

  可它們會如同焰火迸射的紅花一般深深地燙傷自己,留下永不愈合的傷疤。伊莎貝拉已經知道了這一點。

  「如果您是在擔心米勒太太的話——我已經讓摩根替她在蘇格蘭買下了一棟房子,稍後您會收到賬單的。米勒太太曾經提到過,她的女兒一直渴望去蘇格蘭看看那兒的景色,我想,恐怕艾格斯•米勒脫罪以後,她也不會想要繼續待在伍德斯托克了。您的報導的確寫的很好,也扭轉了大部分村民的想法,但這兒始終會有若有若無的流言縈繞在她身旁——在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對她而言會是更好的選擇。今晚米勒太太就將會搭上開往蘇格蘭的火車,我說服了她預先前往那兒,整理整理屋子,收拾收拾家當什麽的。」

  伊莎貝拉始終無言,她的表情十分平靜,就像弗蘭西斯曾經教導她的那樣,他已經學會了用這個表情來掩蓋自己的內心,如此就沒人能知道,她內心中有一個誰也聽不到的聲音正在嘶吼著——

  停下,伊莎貝拉。

  無論他所做的事情對你來說有多麽意義非凡,無論眼前的這一幕有多麽令你而感動,無論他說的話有多麽的動聽,無論他的想法有多麽周到,無論面前的他看上去多麽像一個完美的的伴侶——

  你都不能愛上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

  你不能愛上自己的丈夫,你不能愛上馬爾堡公爵,你不能愛上一個活在這個年代的男人,你與他只能——始終只能——是爲了共同利益而合作的同伴,僅此而已。

  你所奢望的愛情,在這個時代是永遠不可能擁有的。

  你知道這一點,伊莎貝拉。

  所以,停下吧,停下吧,停下吧。

  別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我知道,伍德斯托克學校對你來說有多麽重要,公爵夫人……」公爵上前了一步,如今他與伊莎貝拉之間的距離只能塞得下一本薄薄的作業册,她能感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熱氣,能聽到他——亦或是自己——劇烈的心跳,能嗅到他身上清淡的古龍香味,能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在自己滾燙的耳邊響起,「作爲馬爾堡公爵,作爲一個不願看到自己妻子的隱忍犧牲被人誤解的丈夫,這是我僅能爲您做的事情。我希望,公爵夫人,至少這能使您開心一些——」

  伊莎貝拉向後退了一步。

  你不能相信馬爾堡公爵。

  一步。

  你不能玩火,然後期待自己不被燒傷。

  一步

  你不能擁有愛情,伊莎貝拉。

  又一步。

  直到她摸到了農舍的後門的門把手,她仍然與公爵對視著,只是拉開的距離似乎澆滅了他眼中的熱情,伊莎貝拉控制著自己的想法,不讓自己去猜測對方臉上那哀傷失望的神情意味著什麽,不去思考爲何笑意從他的嘴角消失——

  停下,伊莎貝拉。停下,伊莎貝拉。

  「謝謝您,公爵大人,我很感激您爲伍德斯托克學校所做的這一切。」

  她扭開了農舍的後門,一絲清凉的秋風從門縫間飄入,吹散了房間中曾經可能有過的旖旎的一切。

  「只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請您將我送回布倫海姆宮嗎?明天就是慈善晚宴了,我還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當然,公爵夫人。」

  公爵硬邦邦地回答了一句,面無表情地大踏步走了過來,一把推開了後門,向外走去——

  在他身後,伊莎貝拉抬起了手,悄悄地,輕輕地,快得幾乎難以察覺地,擦了一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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