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liot•
距離舞會開場只有十分鐘了。
身著華服的女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在她們的丈夫或監護人①的陪伴下緩步走下樓,來到與舞會廳相連接的前廳裡,一時間目之所見皆是衣香鬢影,珠光寶氣。喬治以及其他年輕的貴族男子們早就熄滅了雪茄,離開窗邊去執行他們此刻應盡的職責——比如以監護人的身份將自己的妹妹介紹給參加舞會的來賓。低低的說話聲充斥於耳,如同一千隻蜜蜂在溫柔地拉著圓舞曲一般,艾略特心想。
爲了照顧那些只穿著薄薄的綢緞長裙的女士們,先前大開的窗戶此時已經緊緊關上,壁爐裡添加了更多的木柴,火焰嗶哩啪啦燒得正旺——在這初秋凉爽的天氣裡對艾略特來說還是過於悶熱了一些。他調整了一下被薩繆爾系得有點緊的領結,邁腿向範德比爾特太太走去。
「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能將我的名字放在康斯薇露小姐的第一支舞上?」向范德比爾特太太恭敬地一鞠躬以後,艾略特詢問道,對方略微驚訝與爲難的神色對他而言就如同一本攤開的書,清清楚楚地寫著對方所有的想法——看來範德比爾特太太原本恐怕是想將這支舞留給阿爾伯特,然而艾略特作爲主辦這支舞會與鄉間宴會的主人家的兒子,他的要求幾乎是不可能被拒絕的。於是,幾秒種後,範德比爾特太太臉上的神色就化爲一個諂媚的笑容,「當然,艾略特勛爵。」她遞上了康斯薇露的舞會卡與羽毛筆,看著艾略特龍飛鳳舞地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這將是小女的榮幸。」
站在範德比爾特太太身後,對這一切毫無話語權的康斯薇露有幾秒看上去似乎想要說點什麽,但她還是保持了沉默。然而,她探究地看向艾略特的眼裡有一種奇异的光芒,是他從未在任何其他女性身上見到過的。這光芒讓其餘一屋子的貴婦小姐——甚至是那些如同她一般來自美國的富有女繼承人——都黯然失色,如同一顆鑽石滾進了鋪滿鵝卵石的沙灘上一樣。她的腦子裡在想什麽?艾略特忍不住思考著,沒有注意自己的目光落在了何處。她究竟有著一個怎樣的靈魂,才能讓她如此的與衆不同,哪怕不發一言也能讓人感覺到她是這間屋子裡唯一不同的存在?
下一秒,他就看見康斯薇露咬牙切齒不出聲地對他喊了一聲「墮落者②」。他這才發現自己的眼神一直集中在對方鎖骨以下的某個部位上。
也許只是我的錯覺吧。艾略特心想,抱歉地衝對方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通常而言,鄉間舞會的第一支舞該由女主人與到場賓客中地位最高的男士開舞。因此,當樂隊指揮接到艾略特母親的示意以後,便帶領著樂手奏響了舞會的第一個音符,貝德福德公爵牽著北安普頓夫人的手,將她領到了舞池的中央——阿爾伯特也能算得上是在場賓客中地位最高的一員,還有羅克斯堡公爵,亨利•恩尼斯-科爾(the Duke of roxburghe, henry Innes-Ker),然而從年齡上他們都被已近中年的貝德福德公爵打敗了。緊接著艾略特的父親,北安普頓勛爵也牽著貝德福德公爵夫人的手下場了——於是艾略特站起身,向康斯薇露走去,接下來要入場的就是他了。
「不知我能有這個榮幸與您一同跳這支舞,康斯薇露小姐。」艾略特彎下了腰,將手伸給了對方,同時注視著她,康斯薇露則還以一個還算像樣的屈膝禮。她看上去有些驚訝。當艾略特領著她向舞池走去的時候,他聽到她小聲問道,「就算你已經在我的舞會卡上簽字了,你也要詢問我的同意才能跟我跳舞嗎?」
「這是禮儀,康斯薇露小姐。」艾略特輕聲回答,一隻手扶住了康斯薇露盈盈一握的腰肢,「您該知道這一點的。」
「我當然知道,」對方立刻回答,迅速得甚至有些可疑,「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我是否具有拒絕的權力罷了。畢竟,又不是我親自决定我的舞伴能够是誰。」
「至少就這一支舞而言,沒有,康斯薇露小姐。」艾略特凑近了些,低聲說道,「但拒絕別的男人將手放在您的大腿上這一權力,您是有的,只是您不願意使用罷了。」
他的目光不禁瞥向了康斯薇露的長裙,不知道隔著這樣輕薄的綢緞長裙摸上去會是什麽感覺,他心想。
「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你才會開够這個關於大腿的笑話?」康斯薇露沒好氣地白了艾略特一眼,後者只覺得肩膀上一陣刺痛,他扭頭一看,發現康斯薇露的手指都深深掐進了自己燕尾服的肩綫裡,同時,他也發現對方的脚步僵硬,似乎快跟不上自己的步伐了。艾略特仔細回想了一下去年他與康斯薇露跳舞時的情景,但記憶模糊得可怕,那似乎就是一個尋常的夜晚,乏味的舞伴,沒有任何值得記住的時刻,然而如今——
「康斯薇露小姐,你怎麽了?」艾略特低聲問道,「你扭到脚了嗎?」
不然她就是故意狠狠地在他剛從倫敦送來的新皮鞋上踩了兩脚。他想。
對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勉强擠出的尷尬笑容,雙手把他抓得更緊了,兩隻脚更像是在打過蠟的栗子木③木地板上打滑而不是邁著優雅的小碎步。更讓他確定這與他去年跳了一支舞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幷不是同一個人。但他對那個夜晚的記憶是如此淡薄,幾乎都讓他以爲自己那時的舞伴是不是來自范德比爾特家族的另一位少女。
「我有一年沒跳舞了。」康斯薇露小聲地說,「我有些忘記了我的舞步。」
這是一個十分拙劣的藉口,沒有哪個出身良好的女子會忘記自己的社交舞步,更不用說當她得知自己將要來參加一場鄉間宴會時——一場舞會是必不可少的。艾略特幾乎要笑出聲來,但他忍住了,依舊保持著一本正經的神色,打量著此刻緊張不安的康斯薇露。
你是誰?他在心裡饒有興致地想著,但他隨即又意識到另一件更爲緊急的事情。如果就將手上這個如今已經有些踉踉蹌蹌,只能靠抓著他的手與肩膀支撑著自己,偶爾還在自己鞋上狠狠地踩上一脚的舞伴交到阿爾伯特手裡,後者只怕不會覺得這是什麽值得欣賞的優點——儘管此刻他幷不覺得這聽上去是個壞主意,甚至於在那一瞬間,某個大膽的想法涌入艾略特腦內——他可以讓康斯薇露出醜,只要他稍微走快兩步,她必然會摔倒在地,這丟臉的舉止無疑會讓阿爾伯特更加看不上康斯薇露——
然而,不行,他不能那麽做。艾略特不無遺憾地想。
「既然如此,」艾略特順勢摟緊了康斯薇露,衝她眨了眨眼,「讓我來恢復你的記憶,康斯薇露小姐。聽清楚我的指令,」他用只有康斯薇露能聽見的聲音輕聲說,「左,右,左,右。我要轉圈了,邁著小碎步跟上——噢,老天,難不成我剛才的句子在美國的意思是:『請往我的脚上狠狠來一下?』」
「抱歉。」康斯薇露有些歉意地說道,艾略特只得把疼得快抽搐起來的表情轉爲一個惡狠狠的笑容,「沒關係,康斯薇露小姐。跟著我轉圈,脚往後退,往後退,往後退,向右退,不,右邊——」
幾分鐘後,康斯薇露才總算能在艾略特的帶領下,勉强有模有樣地與他跳著華爾茲,儘管不能與從他們身邊翩翩起舞優雅而過的卡特琳之流相比,但原本就不認爲美國人能擁有如同英國貴族女子一般的優雅內斂——或者以艾略特看來可稱之爲乏味單調——的個性的阿爾伯特想必不會對康斯薇露多做挑剔。
「我猜您現在該記起了華爾茲的舞步,」艾略特狡黠地向他的舞伴一笑,「但如果我是您,我會在確保自己記起了其他舞步以前,避開譬如兩步舞,裡爾舞這些舞次,順便說一句,接下來的兩場舞分別就是這兩個。」
「我會記住的。」康斯薇露說道,她警惕的眼神說明她幷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與艾略特多做糾纏,「艾略特勛爵,您今天的打獵還順利嗎?」
「噢,當然順利。」艾略特笑了笑。想轉移話題,是嗎?他有些好笑地想著,「您現在正握著的這隻手可摸過三隻鮮血淋漓的死鴨子。」
這種通常能將一個良好出身的小姐嚇得花容失色的句子隻讓康斯薇露的眉毛挑了挑。
「恭喜,艾略特勛爵。」她面無表情地說道,「話說回來,您爲什麽會邀請我前來阿什比城堡參加您父母舉辦的鄉間打獵宴會呢?」
「您爲什麽覺得是我,讓我的父母,邀請您與您的父母前來參加這次的宴會呢?」艾略特反問道,特意加重了那個「我」字。
「因爲您的父母顯然對我的父母早已分居,幷且準備離婚這件事情一清二楚。」康斯薇露回答,將那個「您」字咬得特別重。艾略特注意到她說起話來與任何其他曾接觸過的美國女繼承人都不一樣,帶著一種更加隨性,更加不拘語法的風格,也沒有那種由於經常說法語而將其複雜的文法映射到英文上的習慣,「如果倫敦的英國貴族都因爲我在佩吉夫人的晚宴上說出的那一番話而不再與範德比爾特家交際,那麽一個居住在英國鄉下,坐擁一個郡的土地的貴族勛爵自然更犯不著特意前來邀請我們。」
她很機敏,艾略特想著,阿爾伯特喜歡機敏的女孩,這是好事。
這個想法突如其來地讓他內心涌上了幾分苦澀。
「你這麽聰明,」他說,摟著康斯薇露的腰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幾分,輕聲凑到她耳邊說道,「爲何不猜測一下我這麽做的原因呢?」
康斯薇露的神情明顯楞了楞,接著便向一旁迅速瞥了一眼,仿佛是要看看有誰在偷聽他們之間的談話一般——儘管這明顯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小聲地開口了,「也許你有一個妹妹,」她說道,就好似這是一個康普頓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而你希望把她嫁給馬爾堡公爵,所以你特意邀請我過來,就是爲了讓我在公爵閣下面前出醜。」
有那麽一瞬間,艾略特幾乎要放聲大笑,感到他與康斯薇露都成了一出典型的希臘諷刺喜劇裡的角色。如果在幾分鐘以前,他聽從了內心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邪惡念頭的誘惑,那麽康斯薇露這個荒誕的念頭竟然就會成爲現實——倘若他還有個妹妹的話,這將會是阿裡斯托芬④手下最出名的劇目之一。
「不,康斯薇露小姐。把那樣老套的劇情留給古希臘的先哲吧。我之所以會邀請你過來,」艾略特說, 「是因爲這是馬爾堡公爵的意思。」
「馬爾堡公爵?」阿爾伯特的名字就像火柴一般在康斯薇露眼裡點燃了閃耀著愉悅的篝火,令艾略特幾乎有些不忍心繼續自己的謊言。
「上次佩吉夫人的晚宴幷不算是一個很好的瞭解彼此的機會,至少對於馬爾堡公爵來說如此。」艾略特要看著遠處墻壁上模糊的油畫才能繼續說完口中的這段話,「他知道我的母親要舉辦一場大型的鄉間宴會,便認爲這是一個邀請範德比爾特家前來的機會。既能讓其他貴族知道你幷未完全被上流社會隔離,還能——」艾略特頓了幾秒,「還能不受其他人干擾與您交談,當然,還有跳舞。」
「但他幷未在我的舞會卡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康斯薇露說,她的語氣有些失望。這一刻,她又與一個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無异。
「噢,別擔心,康斯薇露小姐,你的母親似乎也不打算讓任何除了他以外的男士在你的舞會卡上簽字。馬爾堡公爵會來邀請你的,」艾略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聽見樂隊拉響了最後一個音符,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略微不捨地放開了懷中的康斯薇露,改爲牽著她的手。
他現在非常需要一隻雪茄。
艾略特想著。
噢,還有一杯上好的威士忌。
作者有話要說: ①. 這裡的監護人特指chaperons,每個未婚的少女都必須有一個,可以爲自己的父親,哥哥,或其他年長的男性親戚。在極端情况下,寡婦母親也能作爲自己女兒的chaperon。
②. pervert。這個詞在現代賦予了更多的意義,比如變態和痴漢。但是在1895年,它更多表示一個誤入歧途的人,或者是一個道德有些敗壞的人。
③.栗子木是十九世紀英國常用來做木地板的材料。這說明阿什比城堡近年來曾經翻新過。
④.古希臘四大戲劇家之一,擅長喜劇。
男人,就算是貴族男人也是男人,也會有色色的念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