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章
四點鐘的凌晨,深宵與拂曉鄰接,天空未明,街燈猶亮。
這個時候的都市,其實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麼冷清。
它更像是一個遠離喧囂的孤島時刻,雖然寂寞,卻不荒蕪。
夜班公交在空蕩的馬路上靜靜穿梭,一次次融入潮汐般來回很慢的車流,從寥寥無幾的行人旁邊經過。
比起白天所見,這些過路人的背影,看上去朦朧而觸不可及,總透露著一種流浪的意味。
其中有夜歸人,有早出者。
明知屬於後者。
機場自動門打開的那一刻,迎面而來的空調暖氣溫和乾淨,令明知有種舒坦的清醒感。
他徐步往工作通道走去,與從另一邊門進來的同事們打了個照面。
「Kim,早上好。」
「早上好,Kim哥。」
「大家早上好。」
對於機場人來說,這一句「早上好」不僅是在打招呼,還捎帶了少許他們內心對即將開始的高負荷工作量的鼓舞與打氣。
「Kim哥,今天十六歲哦。」
新來的小女孩Lucy剛剛大學畢業,為人熱情天真,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她這一句話,登時引起了在場眾人原先不大集中的注意,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明知,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平日里,他上班之前都會用噴霧將頭髮稍微定型,打理妥當再出門。
由於連上四天早班,加上昨晚睡得不大好,他今早起晚了些,梳洗完吹乾頭髮,收拾乾淨就出門了,也來不及仔細打理。
因他本來長得就顯小,是那種介於男孩與成人之間的氣質;加上今天沒有噴發定型,短髮清爽而自然,他又剛好穿了一件白色的套帽衫,搭著運動款棉布褲,看上去確實像個中學生。
好在大家都顧著打卡上班,並沒有過多地將注意力放在明知身上,笑著看了幾眼以後便收回視線,取下通行證依次排隊過安檢。
更衣室里,明知看著全身鏡中的那個自己,忽然有些小苦惱。
黑皮鞋,同色套裝西服,白襯衫,加上深藍斜紋領帶,都沒能將明知往日稍顯幹練的工作氣質給輓救回來。
他上個休息日才去修剪的髮型過短了些,額前的劉海打薄了,兩鬢的頭髮被處理得很乾淨,露出兩只小小的耳朵來,看上去有些未成年那種,率真坦然的精神感。
當時他理完頭髮,看著鏡中的自己,心中驀地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一時又說不出來那是什麼。
直到過後他與好友陳燼見面,當陳燼轉過身來,有些大驚小怪地捂著心口,笑著對他說以為自己穿越回到了中學的時候,他好像有點明白那種感覺了。
對此,陳燼的一番總結頗有他自己胡謅亂扯的風格。
那就是,明知身上有一種沒長大的氣質,與他所鍾愛的那股酸中含甜,青綠柑橘的味道一樣,是歷經歲月不會消逝,甚至沒有絲毫減損的可貴存在。
具體是什麼,由於陳燼還沒編出來,他自然也沒放在心上。
明知四肢修長,身段偏瘦,膚色白淨,往日這一身穿得合適而熨帖。
而今天,因他來不及打理的頭髮,早起而還未徹底清醒的狀態,這一身看上去像極了——
一個假裝成熟的男孩。
所幸,作為一名稱職的機場地勤督導,明知的工作能力不是假裝出來的。
他捧著一杯黑咖啡走進控制室時,兩位指揮已經坐在電腦前面了。
控制室內的味道簡單而純淨,因此,明知那杯黑咖啡的香氣很快便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若是在平時,這股香氣會令人覺得怡然愜意。而在不到五點的凌晨,因人的大腦和其他器官都尚未徹底蘇醒,使得這香氣的魅力驟減,甚至會讓人有種胃在翻騰的感覺。
「Kim,這麼早就喝咖啡了啊?受得了嗎?」一位指揮問他。
明知抿了一口,答道:「還行,我剛吃了兩片麵包,不喝怕撐不住。」
另一位指揮從電腦前轉過身來,問道:「幾個早了?」
待嘴裡的苦澀味褪去後,明知開口:「第五個。」
兩位指揮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地對明知竪起了大拇指。
明知忍不住笑了下,隨口問了兩句:「今天怎麼樣?有特別嗎?」
話音剛落,兩位指揮立即進入工作狀態,開始彙報情況。
「客流量可觀,七點後迎來小高峰,下一個小高峰是在十點半以後。最早飛首都那班有一位經濟艙的乘客預定了輪椅,已經幫他留好位置,提醒外面的同事注意。」
「早班商務艙乘客不多,有兩位經首都轉機洛杉磯的頭等艙乘客,訂票信息不全,從護照號碼來看,應該是美國人。」
明知邊聽邊點頭,心想休假前的最後一天應該能過得順利一些。
「對了。」
其中一位指揮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補充道:「T航有發郵件過來,要求幫其中一位先生鎖起旁邊的座位,不讓別人坐他旁邊。我已經安排好了,要提醒商務艙同事,到時候機靈行事哦。」
說著,她壓低了聲音,露出一個神神秘秘的微笑:「可能是某位低調的貴賓。」
女孩們的好奇心說來就來,開始自顧自討論起來。
「奇怪了,一男一女出行還要分開坐?情侶吵架?」
「很有可能是老闆跟秘書。」
「嗯,這個說得通。」
明知放下咖啡,一邊聽一邊在看簡報,視線剛好移到她們說的那件注意事項,回過神來,聽見討論還在繼續。
「不過,這位先生應該是華裔?你看他的姓名拼寫,WEN GU……」
「這名字還挺好玩的,你說這個人究竟是叫什麼名字?溫故而知新的溫故?」
「我猜,是古文。」
聽到這裡,明知將食指抵在了那一行,指尖緩緩划過「WEN GU 」二字,下意識抿了抿唇,神來一句:「說不定,是顧問。」
話音剛落,除了明知,在場二人同時笑了起來。
***
凌晨五點的機場,透明的玻璃門窗是界,內外兩道光景:門外是天色昏蒙,是乍暖還寒,是來去的趕往;門內是光線明亮,是溫意充足,是歸離的等待。
空曠開闊的值機廳內,當皮質鞋子踩蹬在光滑的瓷磚地面上,發出的輕微踢踏聲,會讓人有種奇妙而切實的存在感。
明知今日負責外面值機櫃台的事宜,與值機櫃員們Briefing完畢,交代好要注意的事項,大家便回到了各自的櫃台。
早班負責商務艙的同事,是Lucy。
對她來說,這是一項富有挑戰的工作。
明知相信她的工作能力,但他很清楚,良好的,令人滿意的工作表現需要建立在足夠的經驗之上。
因此,當Lucy向明知投來哀切的目光時,明知給足了她鼓勵。
「沒事,我會在旁邊看著你的,不懂就問。」
值機櫃員準備就緒,明知今天的工作就開始了。
年後的客流量不算多,加上趕早班機的人偏少。因此,對於機場人來說,這算是一個比較美好的開始。
排隊的乘客如同一條曲折的水流,緩慢地在隔離帶列開的排隊線內流淌著,走一步停一步,有些機械性地前進。
十分鐘過去,明知開始覺得自己應該喝完剩下的那半杯黑咖啡。
一陣不近人情的疲憊感從他腦後蔓延開,悄無聲息地攀上了他的眼皮。
明知揉了揉天應穴,顯然是沒什麼用的。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排隊線,又低頭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
五點十五分。
時間還早。
他對著坐在經濟艙櫃台的老人Fred做了一個走的手勢,同時指了指西服口袋里的對講機,意思是:我先去趟洗手間,有急事對講機找我。
Fred對他比了一個OK 的手勢,明知就快步離開了。
洗手間的溫度要比外面低,冰冷的空氣中,消毒劑與香薰的味道緩慢釋放著。
不熱不涼的清水從自動感應水龍頭流出,明知捧著接過來,一把掬到臉上。
這樣的動作大概重復了兩三次,他才覺得自己清醒些了。
雖然還是沒好到哪裡去。
明知抽出一張紙巾,擦乾臉,將它扔進垃圾桶里,走了出去。
從洗手間出來,沒走幾步,明知的右眼皮跳了兩下。
再走幾步,他的左眼皮又跳了兩下。
明知不算迷信,也不算完全不信。
就像陳燼常說的那句:有些事情就是這麼玄乎,由不得你不信。
在這種上班的敏感關頭,明知順從心理作祟原則,選擇了後者。
只不過,他有些小納悶。
一起來,好事,還是壞事?
還沒待多他想,已經聽見值機櫃台那邊傳來了一些小動靜。
在寬敞安靜的地方,任何一丁點小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同理,任何一絲隱藏的情緒也會被暴露。
明知走近,看見商務艙櫃台前面站著一位金髮碧眼的年輕女士,儘管她一度想要保持自己的得體,仍是控制不住質問Lucy時過重的語氣。
與此同時,經濟艙排隊線內寥寥幾個乘客的注意力也被她的聲音給吸引了過去。
明知出現時,手足無措的Lucy眼睛瞬時亮了起來。
明知走到商務艙的櫃台旁邊,詢問她什麼事。
Lucy小聲地告訴他,這位女士拿了兩本護照過來,說要同時辦理兩位的值機手續。當Lucy委婉地告訴她這樣不行,需要請另外一位先生到場時,她就不大高興了。
明知一邊聽一邊快速地觀察面前站著的年輕女士:精緻完美的妝容,無可挑剔的髮型,高質感的套裝西服裙,以及搭配妥當的高跟鞋。
最終下了定論。
這雅致考究的一身,沒有一個小時是完成不了的。
明知看了一眼手錶,五點二十分。
這位女士起床的時間,可能比他還要早。
情緒不高,可以理解。
「你先幫這位女士辦理值機。」
明知回頭對Lucy說,同時瞥了一眼她護照上面的名字。
隨即,他轉過身來,稱呼這位面色慍怒的年輕女士為「米勒小姐」,對她道早安,用英文與她溝通,心平氣和地向她解釋,根據民航法的規定,出於安全考慮,每一位辦理值機的乘客都須本人到場。如果本人沒有到場,他們將無法為其提供值機服務。
或許是無可奈何,又或許是覺得自己不應該再浪費時間在這些愚蠢的糾結上,這位米勒小姐在聽了明知的解釋以後,轉過身去,從公文包里取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
通話時間很短,加上她用手半掩著嘴,放緩了語氣,明知沒聽清楚通話內容。
當然,他也沒在聽。
Lucy一邊按部就班對著電腦輸入指令,一邊簡單地詢問米勒小姐幾個聽上去不重要但是絕對必要的問題,比如行李安全問題,她在美國的固定地址,以及是否需要為她聯程值機等等。
就這樣,原先已經平靜下來的米勒小姐又因這些瑣碎無趣的問題而變得煩躁起來,一邊不滿地吐槽乘搭民航飛機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一邊又提到如果不是由於航空管制,暫時無法申請航線,自己是絕對不會來搭民航機的。
明知站在櫃台旁邊,被她的喋喋不休弄得有些頭疼。
就在此時,一個及時打來的內線電話拯救了他。
明知走到櫃台裡面,接起了電話,暫時遠離了這段一時半會還停不下來的碎碎念。
內線電話的內容一般直截了當,在快要結束的時候,明知瞥了一眼電腦屏幕右下方的時間。
五點三十分。
與此同時,一陣巧妙的,和諧的聲音進入他的耳中。
那是輕緩沈穩的腳步,加上類似金屬敲擊在瓷磚地面,合在一起發出來的聲音。
明知握著電話聽筒,緩緩轉過臉去,看見了從對面徐步走近的男子。
沒來由的,他覺得那半杯黑咖啡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