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正文完)
在橫跨上京市的敏江水邊,早春的寒風刮過寸草不生的粗糲沙地。
兩輛高級跑車停在空曠的河堤上, 岳尊下車, 走向已經下車的岑溪。
數日不見, 岑溪神采依舊,自己却狼狽至極,這就是所謂兄弟?
岳尊心底涌出一股悲凉。
沒等他開口說話,岑溪就像早已猜出他的來意, 直接遞出三本藥檢證明。
岳尊狐疑地看他一眼,接了過來。
他不是製藥專業的,對公司裡的事也懂得不多,然而三本藥檢證明的結果他是看得懂的。
岑溪手握越康醫藥的命脉。
岳尊心裡剛升起撕掉藥檢結果的念頭,岑溪就說:「勸你別浪費力氣, 這只是複件的其中之一。」
他就像是敵人肚皮裡的蛔蟲一樣, 總是能够猜出對方的心理反應和行動,這一點,曾經作爲同伴的岳尊很安心,現在却讓作爲敵人的他寢食難安。
岳尊捏皺了藥檢證明,抬眼怒視著岑溪:「你爲什麽要利用我?」
但凡他對岑溪有一絲防心, 他都不會像現在這樣悲憤欲絕。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岑溪!
他掏心窩子地對岑溪,甚至比起岳寧, 把岑溪當做真正的大哥!
「我把你當親兄弟,掏心掏肺地對你, 甚至你搶走我喜歡的人——我都可以把打碎的牙和血一起咽下!但你爲什麽要背叛我?爲什麽要這樣對我?!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我岳尊有哪一點對不起你?!」
岑溪平靜地看著他:「沒有。」
岳尊大怒, 一拳打出,岑溪站著不動,結結實實挨了這拳。
岳尊一楞,等他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後,拳頭握得更緊。
他深深地看著曾經友人的陌生容貌,許久後,開口說道:「……我就當真心喂了狗。」
岳尊笑了一聲,轉身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
岳尊回了自己在東城區的公寓,岳家,那不是他的家,回去也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手機扔進馬桶裡,想要將自己溺死在酒精和尼古丁中。
即使他想要逃避,世間也不會給他逃避的機會。
龜縮的第二天,岳寧不請自來了。
岳寧視門鎖爲無物,光明正大地破壞門禁後走了進來,在烏烟瘴氣的臥室裡捂住了鼻子。
岳尊爛醉在床上,對著岳寧露出放蕩不羈的酒鬼笑容:「哈哈……又來了……你們怎麽……陰魂不散……」
岳寧皺眉,掏出兜裡的手套戴上,上前一步揪起岳尊的頭髮就要甩出耳光。
什麽二少爺,岳家的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什麽玩意。
岳尊,生來就是給他當墊脚石的。
他的手掌剛剛落下,就被岳尊死死錮住了手腕,寸步難進。
「我不還手……不是因爲我不敢還手……你他媽還打上癮了?」岳尊冷笑一聲,甩開岳寧的手。
沒打著就沒打著,岳寧也沒惱,他上門不是專門爲了打人撒氣的。
「既然你還清醒著,我也沒有打醒你的必要了。爺爺讓你辦的事情怎麽樣了?岑溪究竟知道多少?」
岳尊笑了兩聲,說:「知道了什麽?呵呵……什麽都知道了,三個第三方機構出具的藥檢證明够不够讓我們岳家死一百次?」
岳寧勃然變色:「你沒開玩笑?!」
岳尊從枕頭邊拿出三本藥檢證明摔到他身上:「滾……拿著給我滾……」
岳寧撿起地上的三本藥檢證明,只看了一眼就待不下去了,他拿著東西轉身就走。
岳尊大吼:「把門給老子修好!」
岳寧走出門前,對玄關處的開鎖師傅說:「給他修好。」
岳寧走了,門口響起竜竜窣窣修鎖的聲音,岳尊撿起床邊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
他倒回床上,拿出藏在枕頭下的一本筆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手寫著《雪花少女》四個字。
岳尊摩挲著上面清秀的字體,慢慢往下翻著,眼眶紅腫,泪光閃爍。
他一直以來都羡慕岑溪。
他和岑溪交朋友不是因爲家中吩咐,而是因爲他羡慕岑溪有個會每晚念晚安故事的母親,羡慕岑溪有個會把他舉起來騎馬的父親。
而他自己,是岳家多餘的人。
母親眼中只看得見父親,認爲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都是深有遠慮的。
父親在外溫文儒雅,在家中却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父親對岑溪甚至比對他更好。
岳尊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他一直都嫉妒岑溪,嫉妒到想要成爲他,想要岑溪的父母成爲自己的父母。
他想要從岑溪的生活中偷走什麽,所以他偷走了林茵的遺作。
他假裝有了林茵的故事書,就有了岑溪的生活。
最後,他想要的還是全都到了岑溪手裡。
他擁有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一本偷來的的童話故事。
孤獨的天才少女最終會在异世界重獲新生,而他的未來一片黯淡孤寂。
當天晚上9點,岑溪在網路上公開了三份藥檢證明,輿論一片嘩然。
岳家爲了給自己開脫忙得不可開交,分身乏術,越康藥業的股價依然一夜跌停,就像當年無數媒體蜂擁報導致癌藥一樣,如今無效疫苗的新聞也遍布網路。
越康醫藥的創始人岳宗遜更是氣急攻心,突發腦中風後進了醫院搶救,雖說撿回一條命,但也因此成了沒有行動能力的偏癱老人。
岳家在非自願的情况下完成了權力交接,現在所有人都等著看岳家接下來的動作。
上京市人民醫院的單人病房內,曾經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的岳家前掌門人躺在病床上瞪著眼睛流口水,狼狽至極。
他的獨子安靜坐在床邊,平靜地看著他充滿不甘的渾濁眼睛。
「父親,事到如今,你後悔嗎?」岳秋洋開口。
病房裡回蕩著他的聲音,蕩完後,病房內重歸墳墓般的寂靜。
「發現疫苗有問題的時候,我說過不能瞞,問題只會越瞞越大,你不信我,是你的一意孤行讓岳家的百年根基毀於一旦。」
岳宗遜張著嘴,只有口水流出,他冷冷看著,紙巾就在一旁,可他一動不動。
「你和我母親以死相逼的時候,我就說過,即使我如你們的願結婚生子,岳家也永遠不會是我的岳家,岳寧和岳尊在我眼中只是兩顆受精卵,和我血脉相連,僅此而已。」他溫文儒雅地笑了笑:「我和他們是親戚,我和猩猩也是親戚,沒什麽區別。」
岳宗遜憤怒地叫了起來,喉嚨裡發出「啊啊」的聲音。
岳秋洋笑道:「人啊,爲什麽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我們和低賤的窮人沒有區別,也和地上爬的猩猩沒有區別,你高貴在什麽地方?我們岳家的種又高貴在什麽地方?」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爲自己活過,我也習慣了,爭不來,也不想爭了。我母親已經走了,您也自己琢磨個良辰吉日去陪她吧,以後,這裡我就不來了……爲什麽要瞪著我?拖著這樣一個殘敗的身軀,還不如心裡懷抱一個萬一,奢求還有轉世投胎存在。」
岳秋洋喃喃自語:「父親,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不想做人了……人要迎合他人的期望才能獲得生存的一席之地……做人,太累了……」
岳秋洋衣兜裡的手機忽然一震,他拿出一看,是他關注的微博號推送。
岳秋洋說:「父親,告訴你一個對你而言不太好的消息。新的國內富豪榜發布,岑溪不僅沒有因爲脫離岑家而跌出榜單,反而因爲大量新資産曝光再次名列前茅。」
岳宗遜悲憤地叫了起來,病房裡粗糲沙啞的嚎叫聲響徹不斷。
岳秋洋收起手機,站了起來,平靜而漠然地俯視著病床上的老人。
「我已經把假疫苗相關的證據上交相關部門了——父親,您這麽熱愛岳家,應當不介意配合調查,爲岳家光榮犧牲吧?」
岳秋洋輕輕笑了一聲:「犧牲——這個詞真讓人懷念,我還記得,當年您逼我結婚生子時,也是說的這句話——光榮的犧牲。」
他俯下身,低頭對岳宗遜說:「父親,請您爲了岳家,光榮的犧牲吧。」
……
這是一個多事之春。
柳樹上的嫩葉還沒抽頭,上京事的大事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民衆們還在爲越康醫藥的假疫苗一事各抒己見、爭執不休時,岳家麻利地主動上交認罪材料和當年主犯。
岳宗遜一個剛過完八十大壽不久的中風老人攬下了絕大多數罪證,越康醫藥敗得比當年生命製藥更甚,疫苗上出問題,等於在這家藥企上蓋上了死亡紅章。
也就在同一天,岳秋洋來到警局自首,坦白十八年前曾失手殺人。
岳秋洋被收監後,於當天淩晨三點自殺身亡,凶器是一根藍色的舊鋼筆,筆尖捅進脖子上的大動脉,狠而准,從頭到尾,隔壁監室的人沒有聽見一絲聲音。
作爲被害者曾經的丈夫,岑筠連被喚去警局指認證物。
短短幾天的風起雲涌,他烏黑的發間已經有了叢生的白髮。
他隔著一個塑料袋死死握著林茵的手機,顫抖地望著桌上染血的藍色舊鋼筆,泪水流過慌張無措的面孔,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爲什麽啊?」
被害者和加害者都死了,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岳秋洋的屍體被送到停屍房,舊鋼筆則和其他證物一起,被合作一個文件盒,放進證物室的角落,等待時光蒙塵。
除開越康醫藥,岳家旗下的其他産業也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岳寧死死拖著,也只能說是苟延殘喘而已。
年底的時候,網友們搞了個八卦評選,岑筠連以「我愛我老婆,我老婆給我織綠帽子」,「我愛我兄弟,我兄弟殺我老婆」、「我愛我兒子,我兒子說他是隔壁老王的」等等催人泪下,小說一般跌宕起伏的感情經歷成功一騎絕塵,票數遙遙領先其他選手,摘得「年度我不瘋誰瘋人物」桂冠。
投票結果公布後,有人還覺得岑筠連不够慘,打趣道:「還好,岑筠連至少有個拿了天賦异禀國際賽冠軍的女兒。」
第二年七月的時候,這個不正規的八卦投票又搞了一次,岑筠連再次蟬聯「年度我不瘋誰瘋人物」獎。
這一次,沒有人說他還不够慘了。
因爲他那個拿了天賦异禀國際賽冠軍,上個月剛剛高中畢業,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兒,被綁架了。
就連網上最杠的杠精都不得不說,岑筠連蟬聯年度我不瘋誰瘋人物獎實至名歸。
……
全城戒嚴,每個路口都在接受嚴密的盤查。
自岑念在彩虹中心前面的路口被人强擄上車後,她已經失聯了十一個小時。
時不時閃過一陣雪花的小電視裡,正在報導岑念失踪的前因後果,唯一見證到綁架發生的是彩虹中心對面賣水果的老頭,他依然說著老舊的臺詞:
「黑色的大衆越野車……車牌看不清,有反光……岑念和車裡的人說一句話……抓進去……我只看到那個人穿著黑色的衣服……」
老頭沙啞而激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倉庫裡回蕩著,久久不散。
一個穿著黑色t恤和休閒褲的年輕男人走了進來,將幾袋外賣放到舊木桌上:「醒了就來吃飯吧。」
僞裝被識破,岑念也不糾纏,直接睜開了眼。
她剛剛才醒來,神智恢復後就發現自己坐在一個木椅上,一根麻繩將她的手和椅背綁在了一起。
周圍是無數貨架,上面堆積著樣式老舊的棉布料,這裡看上去是一間年代久遠的布料倉庫。
她知道綁架自己的是誰,畢竟當初打了照面,她還問了一句:「你來做什麽?」
做什麽,當然是綁架她。
一張濕手帕就讓她睡到現在,岑念後悔沒把他當做洪水猛獸。
岳尊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又一個的打包盒。
「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買的都是我愛吃的。我一直想約你出去吃飯,可是你從來沒答應過……」他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麽曲綫實現這個願望了。」
「你綁架我,對改善岳家如今的處境於事無補。」岑念說。
岳尊搖了搖頭:「和岳家無關,是我自己想這麽做。」
「你這是綁架,是犯罪。」
岳尊咧嘴一笑:「我不怕。」
岑念沒說話,背在身後的手腕輕輕扭動。
岑善克教過她一些特殊情况下的自救方法,其中就包括了如何掙脫一般的繩索。
岳尊捆的繩子,第一回 做綁匪,自然是捆的一般的繩子,沒動幾下岑念就感覺到了一絲鬆出來的空隙。
「你想吃什麽?我喂你。」岳尊期待地看著她。
岑念冷冷說:「吃不下。」
他好奇地看著她:「你不想回家嗎?」
「吃了你就讓我回家?」岑念反問。
他笑了:「不一定。」
岑念甩給他一個冷眼。
岳尊也不强求,他自己拿起碗筷,在岑念面前慢慢吃了起來。
「你說,我也沒做什麽,爲什麽你就這麽看不上我?晚會那一次,我是做得不對,可是你看不起我,從晚會之前就開始了,從第一次見面起,你就看不上我。」他神情平靜,語氣十分誠懇:「爲什麽呢?」
岑念覺得現在這個平靜的岳尊,比以往她印象裡那個沉不住氣的岳尊更加危險,像一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爆炸的炸彈。
「你和你哥,我哪裡對不起你們了?我想不通,我想了一年了還沒想通,我哪裡對不起你們嗎?」他喃喃自語,一邊吃飯一邊說:「你知道你哥是怎麽起勢的嗎?他是吸著我的血起來的啊……是我毫無保留地和他共享一切,他才能走到這一步的啊。」
「……他吸著我的血强大起來,然後讓我家破人亡。你說,這是爲什麽?因爲我爸誤殺了他媽媽嗎?可是,這和我無關啊,我又做錯了什麽?我錯在不該相信他,不該把他當哥們嗎?」
岳尊放下碗筷,看向岑念。
岑念的小動作立即停了,岳尊望著她,說:「我想不通,這到底是爲什麽,你頭腦聰明,不如告訴我是爲什麽?」
「你想知道?」
「想。」岳尊的身體下意識前傾,靠了過來一些。
岑念要的就是這個距離,說時遲那時快,她從已經鬆開的繩索裡抽出手,端起桌上的熱湯就潑到了岳尊臉上。
岳尊猛地閉眼,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岑念在那同時,毫不猶豫往大門跑去!
「你站住!」
岳尊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岑念頭也不回,然而岳尊長手長脚,她還未跑到大門就被捉住了。
一隻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地上粗暴地一摔——
岑念還沒來得及感受後背傳來的疼痛,岳尊沉重的身體就覆了上來。
「你和你哥都不識好歹!我只是想和你吃一頓飯,吃最後一頓飯……」
如果說岳尊只是想把她重新捆起來還好,岑念感覺到他的手碰到自己大腿時,一陣惡寒從胸口傳來,她大怒,拳打脚踢著竭力掙扎著——
「滾開!」
她的話觸怒了本就憤怒的岳尊,他的動作更加粗暴,兩人扭打時,岑念的頭忽然重重撞上地板,强烈的眩暈讓她眼前景象模糊,雙手也無力地從岳尊身上垂了下來。
屈辱的眼泪模糊了原本就搖搖晃晃的視野,岑念在滿腔憤怒和屈辱、害怕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少女的手臂摔到地上,喚醒了岳尊暴怒的神智。
他呆呆地看著女主的泪水,那些狂暴的情緒慢慢平靜,他似乎才回過神來,伸出顫抖的手擦掉她眼角的泪珠。
「我不想傷害你……是你從沒正視過我,不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不聞不顧……我真正想要的,原本是……」他哽咽了,後面的話都變成了含糊不清的音節。
那年風光正好,世界春暖花開,他開著明黃色的法拉利,意氣風發地開過上京,因爲驚鴻一瞥而差點製造一起汽車追尾。
那一眼,他一直記到現在。
他想的,只是爲她頂天立地,爲她擦去眼泪啊。
岳尊跌坐在冰冷地上,抱著頭,沉悶的嗚咽從他的手臂下隱約傳出。
……
岑念回到了她原本以爲再也不會回來的伊甸園。
明明不是零點,明明已經一年多沒有再回來這裡,一睜開眼,她却已經赤脚踩在了凝冰的走廊上。
所有的門都消失了,在她面前,僅剩下最後一扇房門。
她推門而入,一輛紅色的小火車發出「嘀嘀」的聲音,從她眼前穿過,歡快地開進一旁的迷你隧道中。
「媽媽!媽媽!我想好給它取什麽名字了!」小岑溪在兒童床上拍著手,一臉高興地看著小火車在頭頂穿梭。
林茵半躺在床上,溫柔地撫摸著小岑溪頭頂的黑髮,柔聲說:「你想取什麽名?」
「它是紅色的,還會鳴笛,所以我要叫它『紅笛』,你要是記不住呢——就叫它的昵稱『嘀嘀』!」
小火車從另一頭穿來,開過躺在床上的兩人眼前。
小岑溪聲音輕快飛揚:「紅笛!紅笛!」
林茵問:「你喜歡火車嗎?」
小岑溪重重點頭:「喜歡,我喜歡車!媽媽,今天我看見舅舅的布加迪大龍了,以後等我長大了,我也要買一輛布加迪大龍!」
林茵失笑,在他的小鼻子上寵溺地輕輕刮了一下:「等你十八歲的時候,媽媽送一輛大龍給你。」
「真的嗎」小岑溪神情雀躍,伸出他的小手指來:「一言爲定!我們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林茵笑著和他拉鈎,一大一小兩個大拇指用力印在一起。
林茵說:「一百年不許變。」
岑念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連世界逐漸陷入黑暗都沒有察覺。
她的腦海裡,始終迴響著小岑溪歡快的聲音,他在喊,紅笛,紅笛……
她曾看過一本哲學書,書的最後一頁有個問題,她曾經回答不了,現在也回答不了。
「如果你身處缸中,該如何證明這個世界的真實或虛妄?」
……
岑念睜開眼,眼前依然是昏迷前看到的畫面。
布滿灰塵和蛛網的水泥天花板,木桌上已經熱氣散盡的飯菜,傾倒的椅子,以及不遠處的人。
岳尊呆呆坐在一個木架前,一動不動,身旁的地上放著一本她似曾相識的筆記本。
她在林家的小木盒裡見到過類似的本子,上面寫滿林茵自己創作的童話故事。
這是那本至今不知所踪的林茵遺作嗎?
她小心謹慎,不想再次讓岳尊發瘋,岳尊却已經發現了她的蘇醒。
他看也不看她,啞聲說:「……你走吧。」
他又瘋了?好不容易把她綁來,現在又肯放她走了?
岑念不管他是不是又發瘋了,她試探著站了起來,見岳尊依然沒有反應後,走上前去,拿起了他身邊的筆記本——他依然沒有看她。
「拿走吧。」他說。
岑念轉身離開,她提心吊膽,害怕身後有脚步追來——可是直到她走出這一間倉庫,身後依然沒有人追來。
代替脚步聲響起的是瓶子滾在地上的聲音,以及一聲可疑的「呼」。
她轉頭一看,火光已經從她剛剛所在的那間倉庫躥了出來,火焰轉瞬就封鎖了回去的入口。
火勢如此之大,他一定是提前準備了助燃物!
這裡是布料倉庫,一旦起火就很難熄滅,他說「最後一頓」,原來是真的最後一頓!
岑念還沒回過神來,一大群配備真槍實彈的警察衝進了倉庫,她被强行趕出了倉庫。
岑溪一見她就把她緊緊抱在了懷中。
他顫抖的懷抱代替他的沉默,向她訴說著他失而復得的後怕和劫後餘生的欣喜。
「哥哥……岳尊還在裡面……」他的顫抖傳染了她,這時她才感覺到了恐懼。
「你有沒有受傷?」岑溪鬆開她,目光在她身上四下打量。
岑念搖了搖頭:「他放了我,自己却點燃了倉庫裡的貨架……他想死。」
岑念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岳尊是做錯了事,可是罪不至死,他是岑溪從小一起長大的友人,她知道,岑溪更不願意看著岳尊死。
岑溪看向熊熊燃燒的倉庫,大火照亮了清晨五點的天空,如同墜地的紅日。
岳尊早有準備,火勢一起就不可收拾,連警察都被攔在了倉庫外,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待著消防車的到來。
等到消防車來,人恐怕也已經在裡面窒息而亡了。
有人抱著一桶滅火的水路過,岑念剛狠下心來想要伸手去搶,有人先一步做了她想做的事。
岑溪搶走水桶,把自己澆得濕透。
「哎!你怎麽——」
對方話音未落,後半段話變成驚叫,因爲岑溪已經一頭衝進了火海!
岑溪衝進火海,頂著熱浪和烟塵,在危機四伏的火海中大聲喊著岳尊的名字。
幾聲咳嗽讓他找到了方向,岑溪快步跑去,看見靠坐在燃燒木架前的岳尊,他看見岑溪,慘淡地笑了笑:「你來晚了,岑念已經出去了。」
「不晚。」岑溪快步走去,抓著岳尊的手臂就要把他拉起來:「我是來找你的,和我一起出去。」
岳尊一把甩開了他的手,神色倦怠:「你自己滾,我不走。」
「別在這個時候開玩笑!」岑溪再拉。
「誰他媽跟你開玩笑?!你聽不懂人話?我讓你滾,你——」
熊熊燃燒的木架從天而降,岑溪剛剛抬頭就被人用力推開了。
岳尊趴在他剛剛站的位置,代替他被燃燒的木架砸中,大股鮮血從他頭頂流下,途徑鼻梁和眼窩,在他臉上分流出幾股紅色的鮮血。
「岳尊!」岑溪回過神來,立馬去搬他身上的木架。
火焰直接灼燒在他的手上,他恍若未察,咬牙撑起是他體重數倍的木架。
「你滾啊!別管我了,滾出去行不行啊?!」岳尊吼著吼著,漸漸變成哭聲:「你他媽什麽好事都包圓了,害我家破人亡,搶我最喜歡的女孩,還要讓我對你感激涕零!老子不幹!你給我滾!」
「閉嘴,把力氣給我留著,要狂吠也等出去再說。」岑溪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在屁股,屁大點力,却讓底下的岳尊哭得更凶。
……
岑溪進去救人,岑念一直站在門口等待,可是她盼了又盼,狂舞的大火後面始終沒有出現人影。
火勢越來越大,已經蔓延到整個布料倉庫,及時趕到的消防人員不斷撲火,火勢却沒有絲毫减弱,在場的所有人都神色凝重。
岑筠連和消防車差不多同時到達,他在得知岑念安好,而岑溪進入大火至今未歸後,一直面色慘白地站在明滅變換的火光中,如同失去了三魂六魄的空殼。
「拜托了,求求你們了……再派幾個人手進去找找吧,求求你們,救救溪少爺……」齊佑不斷乞求著,而他面前的幾個消防隊長都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
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岑筠連忽然搶過一名消防員手中的高壓水槍,想要往火海裡衝去,五名警察一起撲來,險之又險地把他在火場邊緣攔下。
「你們放開我!裡面是我兒子!我要去救他!」岑筠連奮力掙扎著,雙目赤紅,被警察們强行架走,關進警車裡「休息」去了。
岑念呆呆站在倉庫門口,勸自己要冷靜,要相信岑溪,相信這些專業的消防員,她的心在岑溪衝入火海后就像是落進了海面,在水上飄來飄去,找不到可以依靠停留的地方。
她的身後傳來不知是誰的竊竊私語聲:「火勢太大,裡面的人恐怕……」
不,不會的。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筆記本却從無力的手裡落下了。
她楞楞地去撿,目光落在自然翻開的筆記本上,定住了。
「從前的從前,有一個心地純潔如雪花的貴族小姐,她自生下來就坐擁了美麗的容貌、富可敵國的財富和人人驚嘆的智慧,然而她幷不完美,因爲她缺少了最重要的健康。」
「……當少女無法行走後,少女的父母爲了延續她的生命,將她軟禁在一個玻璃世界裡與世隔絕。少女每天都只能躺在病床上,一個人望著窗外孤獨的雪花,幻想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無形的囚籠。」
「有一天,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枕頭邊。她同情轉瞬就會融化的雪花,雪花也同情這個純潔無瑕的少女。」
「雪花問:』你願意一個人踏上未知的冒險嗎?』」
筆記本上的文字在顫抖,因爲岑念的手在顫抖。
文字到此已經結束,之後都是空白,岑念一張張翻到最後一頁,林茵在結尾的位置寫了一句話:
「孤獨的雪花少女在异世界找到了生命的答案和存在的意義,她永遠也不會再感到孤獨了。」
女主翻回筆記本首頁,怔怔地看著第一頁上手繪的雪花與少女,一滴眼泪落到了雪花上,融化了鉛筆畫出的雪花。
她想起了。
想起了時停世界小木屋中那本沒有字,封面却飄著片片雪花的空白筆記本。
想起了穿越最初,頭腦中的空白和記憶的混亂。
想起了她在窗外看到的那塊巨大廣告牌:「根據花翎同名小說改編,今夏請你一同體驗穿書的奇幻浪漫。」
想起了她對岑家衆人的記憶,源自齊佑的一聲「岑董」,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水面,緊接而來的漣漪讓她想起了一個又一個零碎的劇情。
在此之前,她的記憶裡根本沒有什麽「原著」。
她引以爲傲,以爲絕對不會欺騙自己的大腦欺騙了她。
她初來乍到時大腦裡的那片空白,才是她原本的記憶。
她深信不疑的故事,是根據創作者林茵的片面認知,再加上她自傲的大腦瞬間補全缺損,彙集真真假假編織的一種可能。
她以爲他們才是書中的扁平人物,却沒料到,自己才是那個書中人。
救火現場忽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驚呼:
「他們出來了!」
火光掩映中,滿身黑灰,狼狽不堪的岑溪和岳尊互相扶持著走出。
岑念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從眼眶中傾流而出。
岑溪把岳尊交給一旁的醫護人員,不顧他們的阻攔,徑直朝岑念走來。
「別哭了,我沒事,你哭得我反而心口疼。」岑溪神色無奈。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筆記本:「這個怎麽在你手裡?」
她搖了搖頭,說不出話,眼泪模糊了她的視野。
岑溪抬手想要給她擦泪,手抬到一半又頓住了。
他俯身過來,一顆顆吻掉她的泪珠。
岑念任他親吻,眼泪流得更厲害。
她該怎麽解釋,她是個紙片人?她的一切都是假的,虛幻的。
「念念……你是希望我一直這麽吻下去嗎?」岑溪嘆了口氣:「到底是什麽事?」
岑念哭著說:「如果我是假的該怎麽辦?如果我本不該存在……」
岑溪看著她的泪眼,目光不躲不避,神色堅定:「如果你是假的,你用什麽來證明我和這個世界就是真的?」
他問:「你還記得在我房間裡看的第一本書嗎?」
她點頭,晶瑩的泪珠隨著她的動作從下巴飛落。
「意志之外,充滿真假。」
他溫柔吻上她被泪沾濕的嘴唇,從雙唇相依的微小空隙裡,啞聲說道:「這張唇此刻觸碰到的,就是真實。和你是誰無關,我愛你孤獨而溫柔的靈魂,這就是我們觸摸到的世界,於你於我的真實。」
岑念閉上眼,在失控的磅礴泪水中迎接這個帶著泪水味道的親吻。
大火漫天,天明已至。
孤獨的雪花少女在异世界重獲新生,找到了讓她不再孤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