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二天清晨六點, 岑念一身輕裝又出門跑步去了。
晴空萬里無雲, 一如她此刻的好心情, 就連脚下的步伐也似乎輕快了一些。
老頭子又拿著他的折叠小板凳擋在路中央,靠在他腿邊的大毛筆就像是關公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一般,老頭一臉岑念欠了他八百萬不還的表情,屁股牢牢坐在凳子上, 眼睛珠子却盯在她身上,沒等她跑到面前就忍不住質問:
「你昨天怎麽沒來?說好了每天都來跑步, 這麽快就開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連跑步都堅持不下來,以後還想做什麽大事?」
老頭子一開口就止不住, 喋喋不休地念叨著:
「年輕人就是這樣,做事三分鐘熱度——一點毅力都沒有,說放弃就放弃!要知道, 我們那時候……哎你怎麽走了!我話還沒說完呢!」
岑念取下藍牙耳機。
「……你在和我說話?」
「……」
老頭差點氣死。
岑念不會告訴他在他說話的一開始她就關掉了音樂, 她當然聽見了他的喋喋不休,來而不往非禮也, 想讓岑念不痛快的人, 最後的結果一般都是只有自己不痛快。
她停下脚步, 走回老頭面前,看著已經風乾消失的半篇《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老頭又洋洋得意起來:
「我來考考你,你知道這是誰的字體嗎?」
「張旭唐的草書。」
「……」
老頭再一次裝逼失敗, 瞪著眼睛看她。
爲了挽回失去的尊嚴, 老頭說:「你看我這字寫得好看嗎?」
岑念勉强點了點頭。
「嗯, 你也不用羡慕,我可以教你。」老頭昂起下巴:「練上個七□□十年,說不定你也能學個毛皮。」
「不用。」岑念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半吊子草書。
「什麽不用?你們年輕人的那□□刨字……」
老頭話音未落,岑念已經拿過了他手裡的毛筆。
蘸水,抹筆尖,寫字——岑念的動作一氣呵成,除了毛筆過大她用著有些不習慣外,一看就是會寫毛筆字的老手。
同樣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岑念用一手骨力遒勁的柳體寫完全篇。
老頭:「……」
第n次裝逼失敗。
岑念把毛筆還給他,打算繼續往前跑了。
「哎——哎!你等等!」老頭把她叫停。
岑念轉頭看著他,老頭似乎自己都沒想清楚要說什麽,面對岑念揚起的眉毛,他用氣急敗壞掩飾自己的心虛:
「你天天跑步有用嗎?你這蝸牛一樣的慢跑有什麽用啊!」
岑念:「……」
剛剛是誰在爲她一天沒來晨跑就氣憤不已的?
「你有更好的辦法?」她問。
「有!」老頭精神一振,說:「你跟著我學打太極拳。」
岑念轉身就走:「五十年後再說吧。」
「你站住!」老頭氣急:「太極拳你不學,擒拿術你學不學啊?站軍姿呢?野外求生技巧呢?!」
老頭這是把他壓箱底的東西全擺出來任她挑選了嗎?
別的都算了,站軍姿是什麽?誰要學這個?
岑念走了回去,重新打量著老頭:「你是軍人?」
「退役軍人。」老頭挺起胸脯。
岑念想了想,說:「我想學適合女性使用的防身術。」
「簡單!我教你幾招用巧勁的擒拿術,你就是對上一米八的壯漢……」老頭頓了頓,看著岑念又改口:「你這小身板,學了可能也派不上什麽用場,記住,遇到危險,能跑就跑,你是打不過男人的。」
老頭似乎把教學行爲當作了一種游戲,樂在其中地反復示範指正岑念的動作。
在江邊學了一個多小時的防身術後,岑念回家了。
沒想到跑步還能跑出一個免費的防身術老師,雖然說話討人厭了點,人無完人,免費的就是要差一點,岑念忍了。
話說回來,她在那條路上跑了這麽久,也沒見老頭和其他人搭話。
湯老和錢奶奶也是,她也沒說什麽——連水果籃都沒往他們家提過,莫名其妙就得了他們歡心。
難道——她上輩子是老人樂?
岑念回家後正好遇上岑溪一人在樓下吃早餐,打了聲招呼後,她就獨自上樓了。
洗得乾乾淨淨,又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後,岑念徑直去了四樓的琴房。
坐在鋼琴前,岑念跟著記憶裡的樂譜緩緩彈出一曲安寧的奏鳴曲。
原身自帶絕佳的身體記憶力,同樣的曲子,這具身體只需要她從前的一半時間就能牢記,這有利於扒譜的效率,但是岑念自己的絕對音感却沒有了。
這具身體有勝她的優點,也有敗給她的缺點,那就是這具身體的手太小,跨九度極其勉强,這樣的先天條件在職業鋼琴家中只能算中等偏下,很難成爲杰出的專業鋼琴家。
岑念坐在琴凳上,打算彈滿六小時再下琴,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幹的,不過短短三小時,她的十指就疼得不得不停下了彈奏的動作。
她抬起雙手,看著自己的這十根指頭。
原主的十指原本嫩如白葱,現在已經被她日日練琴練出了一層薄繭。
她很熟悉這種狀態,接下來薄繭會變成厚繭,指腹也會慢慢變形。
只有一雙不美麗的手,才能彈出最動聽的琴聲。
休息一會吧,岑念想。
……
「所以,你的休息一會,就是拿著高數題來問我?」岑溪忍俊不禁地看著她。
「……不可以嗎?」岑念有些困惑。
「可以。」他笑道。
岑溪給她講完她問的題後,岑念正打算離開,目光忽然落到他打開的電腦上。
她對那一排排的綫性方程組産生了興趣:
「你在做什麽?」
「建模。」岑溪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數學建模。」
「……我能看著你做嗎?」
岑溪笑了:「把椅子搬過來坐吧。」
於是,岑念把練琴忘到了腦後,興致勃勃地跟著岑溪學習蛛網模型去了。
學到一半,岑念忽然想起來:「你不是學哲學的嗎?」
「學哲學也可以輔修數學。」
「你還會玩滑板——」岑念沒見過比他更多功能的複合型人才了,她問:「有你不會的嗎?」
「你問個問題試試?」
「世界上名字最長的首都是什麽?」
岑溪笑了起來:「我認輸,我怕舌頭打結。」
「你肯定知道。」岑念篤定地說。
「我知道你也知道。」
兩人對視,不由自主都笑了。
毋庸置疑,這是一段無聊的對話,但就是這麽一段無聊的對話,也讓岑念覺得開心。
和正確的人待在一起,什麽也不用做,也能開心。
和錯誤的人待在一起,無論做什麽都不會開心。
充實而平淡的暑假就這麽一天天過去了,岑念按部就班地實行著她的暑期計劃表,這段時間以來,她在人際關係上最大的變化應該就是多了一個愛挑刺的防身術老師。
老頭不僅教她防身術,還跟著她一起跑步,說來慚愧,岑念缺乏鍛煉的身體讓她連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也跑不過。
大概是軍隊裡帶出來的習慣,老頭不僅跟著她跑,還要跟著她駡:
「抬頭!挺胸!吸氣!你看看你這瘸腿蝸牛一樣的速度,壞人來了再給你五條腿你都跑不動!」
「……一個人長七條腿當然走不動了。」
「你還有力氣說話?提速!提速!」
一條濱江路跑下來,岑念氣喘吁吁,恨不得就這麽仰倒下去不管不顧,反觀老頭,別人神采奕奕,腰不酸腿不疼,大氣都不喘個,那張嘴從開始到現在就沒停過,八百年沒說過話那樣吧嗒吧嗒地不停說著,從讀書時到軍隊當兵,從當兵到决定聽家裡安排結婚生子——岑念別的沒學多少,老頭的「當年勇」已經可以倒背如流。
「你看看你,身體這麽虛,現在不開始鍛煉,以後有得你受!」
老頭念念有詞地走到一邊,拉下路邊的樹枝左挑右選扯下一片樹葉後回到還在喘氣的岑念身邊。
「看好了,我教你不用樂器也能吹奏曲子。」
老頭把葉片放到嘴邊,一首輕快愉悅的不知名小曲從他輕輕抿著葉片的雙唇中發出。
用葉片吹小曲,比擂琴什麽的更讓岑念好奇,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技術,不禁入迷地看著老頭的魔法。
老頭吹了四五十秒,放下葉片滿臉得意:「哼,現在的年輕人哪懂得這一套!」
岑念無視他不諷刺人就開不了口說話的壞毛病,問「你吹的是什麽曲子?」
「這是我戰友教我的曲子,我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字,這一手也是他教我的,我們曾是睡上下鋪的兄弟……後來他被召去戰場,就沒什麽後來了。」
老頭的神色黯淡下去,這還是岑念第一次見他露出低落的表情,在此之前,老頭都像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鬥鶏一樣,對什麽都能憤世嫉俗地諷刺上幾句。
「怎麽沒有後來?」岑念說:「後來,你還在懷念他,後來,你還把他的這手樹葉吹奏演示給另一人看。」
老頭怔住。
岑念說:「你去世以後,我也會替你記著他。」
老頭臉上的感動立即變成氣急敗壞:「老子還要再活一百年呢!」
岑念瞥他一眼:「老人妖。」
老頭氣得鼻子都歪了,人妖就人妖,還老人妖?!
「你要是我孫女,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怎麽收拾?」
「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伺候!」
「我不想要年紀那麽大的爹。」
老頭捂住胸口。
「你怎麽了?要我幫你叫救護車嗎?」
「跑步!馬上跑起來!不跑個一千米你今天就踏著老頭我的屍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