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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喜玩伴(小夫妻之二)》第6章
第五章

  直到現在,杜玫兒還是覺得「等」這個字未免太沉重了。

  等待原本就是煎熬的,一旦時間拉長,就會變成一種難以卸除的苦痛,她很能等,卻很討厭等。

  坐在充斥藥水味的醫院裡,她一個人在外頭靜靜等待,手術室的燈不管看幾次都扎眼得很,她選擇不去注視;起身到販賣機那兒買杯咖啡,她現在需要的是提神醒腦。

  今年的冬天氣候很不穩定,尤其是快要過年的這段時間,一會兒溫暖、一會兒又極冷,老人家的身體根本受不住,胡爺爺跟胡奶奶雙雙染上感冒,只是司空見慣的小病,對長者來說卻足以致命。

  奶奶陷入昏迷中,爺爺隨即跟著倒下。

  她希望爺爺奶奶可以趕快康復,一起過新年。

  沉下臉色,她看著外頭的耶誕氣息,卻沒有快樂的心境。

  第三年,這是紹甯離開後的第三個新年。

  等待的確是一種煎熬,相隔地球兩端更是一種考驗!杜玫兒喝了一口難喝的熱咖啡,捧著紙杯試圖取暖,因為她的心已冷,渴望有誰能注入一絲暖意。

  紹甯到美國後,情況一直不佳,甚至連起身跟她講電話都有困難,他的身體要適應環境、要適應下雪的冬天,還要排隊等心臟;排隊名單長得讓胡夫人哭泣,隨著紹甯每次發病,大家的希望又少了一些。

  情況好的時候,他會寫信給她,至今也只有兩封;再好一些時,他會打電話回來……她已經大一了,法律系的課業很重,沒有辦法像高中時一樣,每天豎起耳朵在電話邊唸書,等著電話響起。

  她辦了新手機,苦苦的等候,紹甯卻只打來過一次,之後,他就音訊全無。她有不好的預感,親自打去美國,傭人說大家都在醫院裡,她才知道,紹甯好像以醫院為家。

  她沒有錢出國去看紹甯。胡夫人也明白跟她說,紹甯的狀況一直很不好,大家為了他分身乏術、筋疲力盡,如果她去了,一來沒辦法照料她、二來很擔心紹甯會因過度興奮而使病情惡化。

  杜玫兒想起一本傳記——《一公升的眼淚》,裡頭的病患只是高中生,一天她的弟弟去探望小腦萎縮症的姊姊,那時的姊姊全身肌肉都已宣告癱瘓,因為見著弟弟,太過喜悅而導致會咽肌肉失控,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噎死。

  因為想念姊姊而去探病的弟弟,親眼看見姊姊因為他而差點死亡的景象,從此,他再也不去看她了。

  不是因為厭惡生病的姊姊,而是不希望姊姊為他而死。

  她也一樣,絕不希望紹甯為了她而病情惡化;她只希望有任何狀況,一定要讓她知道!

  但消息卻像石沉大海。

  啪噠,手術室的燈忽然暗下,走出身著綠色手術衣的醫生。

  「胡老先生的家屬嗎?」他問著,她點了頭。「我們盡力了,情況並不好,接下來只能看胡老先生的造化了。」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杜玫兒禮貌的行了個禮,心裡沒有太大的起伏。

  這是預料中的事,她哭了幾晚,早有了心理準備。

  自從夫人帶著紹甯一起去美國後,她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傭人只剩下王媽跟母親兩個人而已,五個人住偌大的宅子,有種空虛寂寥的感受。

  她的學校在北部,離郊區的家很遠,為此她貸款買了車子,爺爺奶奶還在的時候,她不能夠離開胡家。

  這些年來,她跟母親的感情並沒有進展,而她也早就不期望什麼了。她花時間唸書、考試,母親則花時間在照顧爺爺奶奶跟維持胡家的原樣;反而是爺爺奶奶對她比以前更好了,她會上樓唸書給快看不見的他們聽,換得老人家的笑容。

  奶奶病倒時,爺爺就說過,萬一奶奶走了,他也不想一個人獨活。

  這是怎麼樣的愛情呢?自從奶奶昏迷的那一刻起,爺爺也倒了。

  杜玫兒站在加護病房前,那是她特別要求的雙人病房,看著裡頭插管的兩個老人家,她知道,不管誰走了,都不會扔下另外一個人。

  不會像她一樣,被單獨遺留在台灣……

  「玫兒!」不遠處走來心急如焚的杜尹芝,「怎麼了?我聽說手術結束了。」

  她跟女兒換班,回去睡個覺洗個衣服才來。

  「醫生說情況不妙,一切得看造化了。」杜玫兒望著玻璃窗的另一端,嘴角卻泛著淡淡的微笑。

  「怎麼這樣?夫人剛打電話來問,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杜玫兒回頭看向母親,「她有提到……那邊的情況嗎?」

  杜尹芝頓了下,「沒有,夫人關心的是老人家的情況。」

  「我想也是。」她重新將視線回到老人家身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聯繫越來越少。是她上大學之後嗎?還她晚歸之後?她忘記了,她唸的是法律系,不想解釋有多少學分要修、有多少東西要背,她只想花時間在自己的興趣上頭。

  寫過去的信都沒有回應,紹甯甚至連Mail都沒有再收了,他們之間的情感,慢慢的拉了開來。

  嗶——忽地一聲尖銳長音傳來,杜玫兒一驚,看著奶奶的心電圖。何時成了一條直線?!

  「醫生!」她驚恐的大喊,護士們早已經推著電擊器,一同衝進加護病房。

  病房裡一陣兵荒馬亂,沒有幾秒,隔壁床的爺爺心臟也停了。

  杜玫兒緊貼著玻璃,情不自禁流下眼淚。

  她知道,他們誰也不會被捨下,孤單一人。

  *   *   *

  胡老夫妻的死亡,在政壇中是件大事,過去曾經掌握權力的胡家老爺爺,與妻子相繼去世,由於他德高望重,想要過度簡化葬禮很難。

  胡大伯先飛回來處理喪葬事宜,他們不喜歡鋪張,所以盡可能的簡單,不收奠儀,只讓人弔唁,然後就迅速火葬。

  杜玫兒當然也幫忙處理這些事,但並沒有聲張她的身分。

  總以為淚已流乾,可是一見到爺爺奶奶的遺體,她就會再哭一次。

  「玫兒。」靈堂裡,她正做著最後的檢查,有個熟悉的聲音喚她。

  她回過頭看,竟是胡夫人!

  「夫人、老爺……你們回來了。」她感到驚喜,眼神不自覺的往胡常文的身後瞧去。

  沒有人。沒有人?!

  「妳怎麼這麼叫……唉,算了!」胡夫人看上去疲憊不堪,「這些日子,辛苦妳們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她明顯感受到彼此間的生疏感。「紹甯呢?」

  這個問題一丟出,胡夫人跟胡常文面有難色,不安的交換了眼神。

  「他沒回來?」她感到不可思議。這是最疼他的爺爺奶奶的葬禮啊!

  「妳也知道,他身體狀況不是很穩定,所以……」胡常文無法直視她的雙眼,快速唸著像早背好的藉口。

  「當初出國時也不穩定,他一樣飛出去了。」她緊握雙拳,「這不是別人的葬禮,是爺爺、奶奶的!他們從小疼他到大,他卻回來見他們最後一面都不肯?」

  「不是的,玫兒,妳誤會了!紹甯他……」胡夫人緊張的要幫兒子辯解,身邊的丈夫卻突然拉住她。

  擰著眉心的胡常文,憂心忡忡的對她搖了搖頭。很多事能說,有些事就是不能講!這是他們對兒子的承諾。

  杜玫兒沒注意到胡常文,她睜圓了眼,任淚水滴落。她不敢相信,紹甯竟是這麼絕情的人。

  她承認自己有私心,她好想見他一面,他們兩三年沒見了,他為什麼不想她?要不是沒錢,她早就飛到美國去看他了。

  撇開這份情,他也應該排除萬難回來,送爺爺奶奶最後一程呀。

  「太過分了!這真的是太過分了!」杜玫兒忍不住低吼起來,「他不理我我可以忍,你們用荒唐的藉口來推託,只要為他好,我都無所謂。可是,現在是爺爺奶奶的葬禮啊!」

  她印象中的紹甯到哪裡去了?胡爺爺摔了一跤,他都會從病榻上爬起來去看爺爺啊!

  事實上從奶奶生病開始,她就覺得不對勁!母親打越洋電話通知,焦急的是胡伯伯、是夫人,卻沒聽到紹甯有何反應;等到了情況危急時,夫人已經準備行囊要回來了,還是沒聽見紹甯的關心話語。

  他應該是第一時間就飛回來的那個人才對啊!

  「玫兒,紹甯真的不是故意的。」胡夫人聲淚俱下,公婆的去世加上原本存在的沉重壓力,讓她情緒崩潰。

  「他不接我電話、不回我信,就連你們我都很少聽到聲音。」杜玫兒忽然一個念頭閃進她腦海,「該不會……天哪!紹甯他、他該不會已經……」不在了?!所以夫人他們才一直瞞著她,不讓她跟紹甯通電話?

  瞧見她悲哀的神情,胡夫人於心不忍,開口透露,「沒有!妳想到哪裡去了?紹甯活得好好的。」

  「是嗎?」她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加難受,「他活得好好的……卻不願跟你們一起回來送爺爺奶奶?」

  唉!該怎麼解釋呢?胡常文緊握住妻子的手。他們答應過紹甯,不能透露太多事讓玫兒知道。

  「他有託你們帶什麼訊息回來嗎?」她突然覺得心寒,自己長期以來竟懸懸念念一個不值得等待的人。

  「訊息?」胡夫人看著老公,難受得說不出話。胡常文上前一步,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遞給了杜玫兒。

  她怔然,還是伸手接過紙條。

  如果這也算是信件,算是紹甯寫給她的第三封信。

  她戰戰兢兢的展開紙條,裡面只有簡短的兩句話——三年一到請妳訴請離婚!我回不回來已經沒有意義。

  這上頭的字跡是紹甯的沒錯。

  天哪!她好想跟爺爺奶奶說,你們好不值呀,你們後半生所疼愛、所照顧的孫子,原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

  要她離婚她認了。畢竟他們有名無實,不過是兩小無猜,但是他不該對老人家也這麼殘酷!

  她難以控制的奔出靈堂,突然間看開了。

  「玫兒!玫兒!」胡夫人哽咽的追了出來,「妳別這樣,紹甯並不是妳所想的那樣……有機會他一定會跟妳聯絡的!」

  杜玫兒這兩年多抽了高,加上這陣子為老人家的病情與葬禮忙碌,身子骨更加消瘦,胡常文從後頭看著她,覺得她好像隨時會倒下去似的。

  「不必了。」她喃喃的望著漆黑的夜,淚珠無聲滾滾而落,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全隨她的淚逝去。

  「咦?」

  轉過頭來,她充滿恨怨的雙眼看著胡夫人,「我跟他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從今以後,我杜玫兒跟胡紹甯之間,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玫兒!」胡夫人詫異的呼喊,杜玫兒卻狂奔離去。「天哪!玫兒,妳不懂!妳不知道……」

  「別這樣!」胡常文趕緊上前摟過心痛的妻子。他知道大家都很難受,都在煎熬裡過日子。

  他何嘗不知道這種苦呢?但是他們什麼都不能講。因為沒有人知道,紹甯未來的命運是什麼啊!

  *   *   *

  同一時間,遠方的美國。

  棕髮護士來到病房,窗邊的病床上躺了一個漂亮的東方少年,他有張白淨的臉龐、憂鬱且深邃的雙眸,還有絕佳的氣質,護士們都在竊竊私語,假以時日,他一定是個迷人的好男人。

  少年就著桌子在寫東西,他是很特別的男孩,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比一般人都堅強,堅強到不像十八歲的男孩。

  「嗨!」護士來到床前,「準備好了嗎?」

  「時間到了嗎?」他抬首,微笑的望著護士。

  「差不多了,器官移植中心的人已在來的路上。」護士左看右瞧,「你的家人呢?」

  「他們有事要忙。」他繼續寫字,那像是信紙,寫著她看不懂的語言。

  護士暗自驚訝。心臟手術可不是小手術,怎麼會沒有家屬陪同呢?男孩看起來如此鎮定,彷彿等會兒只是要去喝杯咖啡般輕鬆。

  「你在寫什麼呢?」她難掩好奇的問。

  「遺書。」少年頭也不抬的回話,落下最後一筆,折好信紙。

  「喔,親愛的!我們的史蒂芬醫生可是心臟科權威,你應該要有信心。」

  「我閱讀過相關書籍,知道存活率跟排斥率的多寡。」他依舊面帶笑容,「這只是以防萬一。」

  桌面上有兩封信,意思是有兩封遺書。

  護士將床降平,醫生剛好抵達,他們推著病床,前往手術室。今晚在威斯康辛州有場意外,造成一名騎士腦死,這名騎士的器官,有三州的七個病患在等著。

  少年是其中之一。

  「可以交給妳保管嗎?」少年把信遞給護士。

  「我?」她有點訝異,但還是收下,「沒有問題。兩封信,一封給你的家人,另一封……」給家人那封信寫的是英文。

  「我的妻子。」少年說到妻子時,臉上泛出甜蜜的笑靨。

  哇!圍繞著病床的人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感染到一種幸福,他笑彎了雙眼,上揚著嘴角,彷彿女孩就在眼前似的。

  「你不是才十八歲嗎?」醫生驚訝,「你已經結婚了?!」

  「嗯。」少年露出住院以來從未有的笑容風采。

  「誰是那個幸運女孩?」大家一起露出微笑,「看你一臉幸福樣。」

  「我才剛分手,就被一個十八歲的小子刺激到。」實習醫生跟在後頭,裝出一臉可憐樣。

  醫生們開始聊天、調侃著,氣氛一片融洽。

  少年望著移動的天花板,腦海裡浮出杜玫兒甜甜的笑容。

  玫兒一定很恨他吧?因為大多時間,他幾乎對她不聞不問,彷彿當她不存在一般。

  他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卻沒糟到無法跟她聯繫的地步,他是刻意的、存心的忽視她。

  因為他每天都在跟死神搏鬥,是個今日躺下,就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明日陽光的人哪!

  一個沒有明天的人,有什麼資格讓一個健康的女孩等他?

  到了美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以醫院為家,每次的發病,他都覺得他的時候到了;看著爸爸媽媽心急如焚,瞧著他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的神情,他深深的知道,自己是個累贅。

  遙遠的另一端,有個女孩也在擔心他,他不能讓她也遭受那種痛苦。

  心臟比想像中的難等,他不時遇見隔壁病房有腦死的病人,看著爸媽去求對方家屬捐贈器官,然後被羞辱、被追打著離開病房;也常見到比他先得到心臟的病患歡天喜地的全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然後手術後排斥嚴重,沒兩天就往生了。

  醫生說,他脆弱的心臟已經無法負擔他成長的身體,如果再不盡速移植,只怕他捱不過十九歲。

  苦等不著心臟,他意識到自己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不該再讓玫兒等他。所以清醒時,他會忍著思念,不跟玫兒聯繫,只是看著她的照片靜靜度過還能呼吸的每一天。

  他要爸媽答應他,不讓玫兒跟他們一樣承受這種悲傷的沉重壓力、承受那種隨時會失去他的痛苦,所以不能對玫兒提起他的病情,也不要提起他好想她。

  爺爺奶奶生病的消息傳來時,他緊張的想要立刻回國,結果,由於情緒過度激動,當晚就發病,再次進入手術房,又在胸前劃上一刀。

  醒來時,爺爺奶奶往生的噩耗便已傳來。

  想哭但不能痛哭的感覺是什麼?他深深的體會到。若激動大哭,他立刻被注射鎮定劑,只能虛弱的躺在床上,含淚無聲想他最親愛的爺爺奶奶。

  他原想不顧一切的回台灣去看爺爺奶奶的最後一面,卻又因為悲傷過度陷入昏迷;醒來時,管家告訴他,爸媽已經飛回台彎,要他安心養病。

  然後,今早醫院通知他,他等到心臟了!他傳了封簡訊給爸媽,請他們保密,如果幸運的話,他們返國時,就會看到重獲新生的兒子。

  如果不幸,也只是提前結束他痛苦虛弱的人生罷了。

  進了手術室,一切就緒,他們即將麻醉他。

  很奇怪,他滿腦子全是玫兒的影子。

  沒有回去弔唁,還給了她那張字條,玫兒一定氣炸了!她會認為他無情無意、冷酷無情,連最親愛的爺爺奶奶去世都不在乎。

  她會更加恨他吧!恨也好,總比懷抱著那份愛戀,等待一個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人好。

  「準備好好睡一覺了嗎?」護士溫柔的對他笑說。

  「嗯,」他微微一笑,忽然僵住,「等等!」

  所有人都看向他,有些驚訝。

  「把另一封信撕掉,寫中文的那一封。」他看向護士,緊張的交代著,「答應我,妳等會兒一定會撕掉那信封。」

  「好。」可那一封不是他寫給妻子的嗎?

  「如果我死了,」他雙眼凝視著醫生,「不要讓我的妻子知道。」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沒有一位醫生會希望病人死在自己的手術台上。

  「你很愛她的話,就該努力活下來。」

  有個聲音,縹縹緲緲的,他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但是字字句句清楚的傳進腦子裡。

  是的,如果他死的話,就別讓玫兒知道他的情況。

  讓她恨著他、厭惡他,然後在失去所有音訊的某一天,她會徹底忘了他。

  忘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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