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我想採訪您一下，”顧清池板著臉，單手撐在水池邊沿，把礦泉水瓶抵在了宋彧的胸前，“您是怎麼想著，把食材全都放鍋裡煮完以後才想著買鍋底的呢？”

　宋彧跑得滿頭大汗，扯了扯衣領笑著解釋：“我以為就跟下速食麵似的，早放晚放都一樣啊，有那個味兒不就行了麼。”

　“那您又是如何做到煮著一鍋開水扔下一個熟睡中的男友跑下樓買底料的呢！？您就不怕那鍋水撲騰出來撲滅了火苗，煤氣洩漏把您男友……”顧清池還沒說完宋彧趕緊捂住了他的嘴。

　“唉唉唉……我錯了，”宋彧委屈巴巴，“我本來想在樓底下買那小超市買的，但是沒辣的了，我就跑遠了點，結果還碰見了我同事……就聊了兩句……”

　“兩句？”顧清池依舊板著臉，拿起筷子敲了敲鍋沿，“這肉和年糕燒得都快跟鍋子融為一體了，我要不及時醒過來……”

　宋彧抓著他的小臂，扁了扁嘴，放低了聲音，“我錯了。”

　“你每次承認錯誤倒是挺快啊。”顧清池把鍋裡勉強還能吃的肉挑了點出來，剩下的倒進了垃圾桶。

　“我怕你打我，”宋彧從側面一把抱住了顧清池的腰，像小貓一樣蹭了蹭他的脖子，“不生氣了啊媳婦兒。”

　“我生氣了嗎？”顧清池輕輕推開了他的腦門，揉了揉，又親了一口。

　“那你幹嘛板著臉，”宋彧小聲嘟囔，“你那樣子就跟要砍人一樣，你不知道你的長相風格偏邪教嗎？”

　“是嗎？”顧清池忍不住笑了笑。

　“是啊，本來長得就不怎麼像好人，就別板著臉了。”宋彧搓了搓他的臉，啵唧親了一口。

　“這還好是我在家了，我要不在呢？”顧清池揉了揉他的後腦勺，“煤氣洩漏多危險是不是？”

　“你要不在我就不煮了啊，我去我外婆那吃。”宋彧扁了扁嘴說。

　“好吧。”顧清池無奈地歎了口氣，最後弄了個骨頭湯和可樂雞翅，又幫宋彧搗鼓了一份沒沙拉醬的沙拉代替白米飯。

　兩人剛坐下吃了沒兩口，門鈴響了起來。

　“你偷偷叫外賣了？”顧清池問。

　“怎麼可能！”宋彧嘴裡還啃著一塊雞翅含糊不清地說著，反手指了指門，“估計是對門借醬油的，你去開一下。”

　顧清池擦了擦手，開門看見一個有那麼一丁點兒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的中年男人，西裝筆挺跟剛從什麼國際會展中心回來似的。

　兩人相互打量，都沒開口。

　顧清池認得宋彧對門的鄰居，不長這樣，也從來沒在這棟樓裡見過這人。

　“誰啊？”宋彧咽下雞翅沖著玄關喊了一聲。

　顧清池站在門口挑了挑眉梢，挺隨意地問：“有事兒？”

　“你是誰？”男人眼神淡漠，話語裡完全聽不到一點客氣的意思。

　宋彧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筷子都嚇掉了，立馬沖向門口，看見對峙著的兩個人頓覺一陣頭疼，小聲嘟囔了一句，“爸……你怎麼來了啊？”

　“爸？”顧清池無意識地跟著重複了一遍，驚訝地扭頭，看向門外的人。

　他這才猛地想起來上回在宋彧皮夾裡看過這男人的照片。

　宋彧他爸！

　自己剛才還挑著眉毛跟人說話！！！

　顧清池頓時感覺兩眼一黑，很想回到半分鐘之前重新來一回！他一定非常熱情地喊一聲叔叔您好，裡邊兒請！

　“我跟一客戶談點事情，就順道過來看看你。”宋正初說這話的時候視線還在顧清池身上不停打量。

　顧清池自然也意識到了這點，局促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後頸肉，補叫了一聲，“叔叔。”

　“你朋友住你這兒啊？”宋正初一邊進門一邊問。

　“啊，上回不是跟你說過麼。”宋彧把顧清池擋在自己身後，趁老爸換鞋不注意，悄悄捏了捏他的手。

　“和家裡鬧矛盾？”宋正初沒找著夏天的拖鞋，只好穿了雙冬天帶絨毛的，扭頭問顧清池。

　“……”顧清池看了看宋彧，點頭應了一聲。

　氣氛有些尷尬。

　宋彧的老爸，不管是長相還是說話的態度都有些冷淡，屬於不怒自威型，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對自己有意見。

　顧清池非常不擅長跟長輩寒暄，但鑒於這人的身份，又必須要寒暄一下，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宋彧他爸的說話態度是本來就這麼不鹹不淡還是針對自己。

　“叔叔吃了嗎？”他說完以後又覺得自己簡直傻逼透了，人要說沒吃，還得留人吃飯，可飯菜又沒準備多少。

　“沒呢。”宋正初說。

　顧清池頓時感覺五雷轟頂。

　電飯煲裡還能刮出來一碗飯嗎！？

　要不把自己還沒動的那碗偷偷倒回去再盛出來？

　“不知道你要來，家裡飯沒煮多，要不我給你叫個外賣吧。”宋彧掏出手機說。

　“不急，我就來看看你，”宋正初在客廳裡轉了一圈，“好久沒見著你了。”

　“年初不是剛見過麼。”宋彧推著顧清池一起走回了餐桌。

　宋正初早已習慣了兒子對他不冷不熱的態度，也沒說什麼，自顧自地走向陽臺。

　顧清池感覺腦門上都快滴汗下來了，用口型偷偷說：“他還吃嗎？”

　宋彧笑得不行，湊到他耳側小聲回了句，“你吃你的，不用管他。”

　“多尷尬啊，我怎麼吃得下去啊……”顧清池也湊到他耳邊小聲說。

　宋彧又再次湊到他耳邊，“你就當他不存在。”

　宋正初用餘光瞟見他兩窸窸窣窣的樣子覺得挺逗，故意走遠了些，在屋裡隨意走動著。

　瞅見了陽臺上還沒收的兩套衣服，又在浴室看見了雙人洗漱用品，房間兩邊的床頭櫃上各有一個杯子，還是情侶的。

　宋正初挪開椅子坐到了餐桌前，問道：“小夥子多大了啊？”

　“二十有三。”宋彧搶著說。

　“我問人家呢，”宋正初橫了他一眼，看向顧清池，“你叫什麼名字？”

　“顧清池，淡墨清池的那個清池。”顧清池難得的正襟危坐，比小學上課還坐得端正。

　宋正初掃到了顧清池手臂上的半截紋身，“名字倒是挺好聽的。”

　“還成吧，我聽我爸說，這名字是找算命先生給算的，說我命裡缺水。”顧清池說。

　“那你怎麼不叫顧淡墨啊？”宋彧笑著調侃，“淡墨不也都是水麼？”

　“池裡的水比較多吧。”顧清池笑了起來。

　“那應該叫大海啊，顧大海。”宋彧咧著嘴狂笑。

　“哎你這麼一說我就想到了膨大海……”顧清池說。

　宋正初見他倆眉來眼去的模樣，就知道這兩人肯定不止普通朋友這麼簡單。

　宋彧炊ブ彌卸崠止ΠすΦ亍到大都沒把人帶回家裡住過，更別說一住就住這麼久的，但礙於場面，也沒有點破。

　“小顧啊，雖然我不清楚你跟家裡人鬧了些什麼矛盾，但作為一個家長，我還是得勸勸你，早點跟你家人和解，畢竟你不能擱外頭住一輩子不是？”宋正初嘴角帶笑，但顧清池覺得這個眼神和笑容都特別冰冷。

　這是在下逐客令，他聽明白了。

　“爸，你……”

　“我明天就回去了。”顧清池和宋彧同時開口。

　宋彧整個人愣住了，偏過頭問：“你剛說什麼？”

　“他說他明天回去，”宋正初把玩著桌上的一個指尖陀螺，“什麼耳朵，我都聽清楚了。”

　“不是，你幹嘛突然回去啊？”宋彧擰著眉問。

　顧清池面色為難，看了看宋正初，又看了看宋彧，“我也不能老呆在這兒啊……”

　宋彧一想到顧清池老爸說的那些話就一陣心煩，“呆這兒就呆這兒怎麼著了，我又沒架著刀子趕你走，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宋正初拔高了嗓門，“人家的家務事總還是要解決的，要解決了，你們兩個好朋友再約著一起出去玩玩。”

　宋彧扁了扁嘴沒說話，顧清池要回去這事兒都沒跟他說過，也不知道是因為老爸說了這句還是本來就有這個打算。

　想想就心煩。

　雖然現在跟顧清池的感情挺不錯，但他要真回家住了，感覺自己每天回到家都沒意思了。

　他捨不得顧清池搬走。

　“你倆這晚飯誰做的啊？”宋正初問。

　“他做的。”宋彧扒拉了一口菜葉子。

　“你怎麼不動手啊？”宋正初問。

　“我怎麼沒動手，”宋彧揚了揚手裡的叉子，“這不正動手吃著呢麼。”

　宋正初鼻子裡噴出一聲嘲諷的笑。

　顧清池看著這兩人說話，感覺頭都大了，忍不住說：“叔叔要嘗嘗麼？我給你拿雙筷子吧。”

　還沒等宋正初說話就自顧自地沖進廚房盛了半碗米飯，拿了雙筷子出來。

　宋正初嘗了口雞翅，“味道不錯啊。”

　“還湊合吧。”顧清池不知道該接什麼，乾笑了兩聲。

　“你怎麼不吃飯啊？”宋正初問宋彧。

　“不都省給你吃了麼。”宋彧笑了笑。

　宋正初提了口氣，正想說什麼，顧清池趕緊說：“他就不愛好好吃飯，一會吃夜宵呢。”

　宋正初看了宋彧一眼，沒說話。

　三人沉默著把一頓飯給吃完了。

　顧清池習慣性地端著碗進廚房，宋彧也跟了進去。

　“你爸……”顧清池瞄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那位，帶上了廚房門後又壓低了聲音，“怎麼會突然過來啊，緊張得我喉嚨都痛了。”

　“我也不知道，他三百年才來一趟，誰知道剛好就撞上了。”宋彧搓了搓顧清池的手，笑著說，“別緊張啊，他又不吃人。”

　“你爸平常說話也那樣麼？”顧清池低頭刷碗。

　“哪樣啊？”宋彧問。

　顧清池學著宋正初的樣子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沉著嗓子說道：“名字倒是挺好聽的。”

　“他是不是後邊兒還話沒接啊？”顧清池擰著眉，“我感覺他是不是想說，就是跟你的長相不太相配，又忍著沒好意思說。”

　宋彧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是嗎？我第一眼就覺得這名字跟你太不搭了。”

　顧清池撇了撇嘴。

　“但是！”宋彧一把抱住了顧清池的胳膊，邊笑邊說，“你聽我說完！還有轉折！”

　顧清池忍不住笑了，“你說啊。”

　“但是！後來我發現！這名兒跟你太配了，你簡直就是一汪清池，清可見底，寬宏大量，大公無私，不同流俗……”

　顧清池偏頭在他腦門上啄了一下。

　宋彧嘿嘿一笑，單手將劉海往後一撩，“再親一口，嘎嘣帶響的那種。”

　顧清池差點兒被他萌出鼻血，正準備親下去的時候廚房的門就被拉開了。

　“有牙……”宋正初僵在原地，“簽嗎？”

　宋彧趕緊抓了抓頭髮，轉身把牙籤盒遞給了老爸，尷尬得耳根發紅，也不知道老爸看到了些什麼。

　宋正初接過牙籤盒，“做飯人家做了，洗碗還人家洗，你雇保姆呢啊？好歹人家也是客人，一點待客之道都不懂。”

　顧清池也是尷尬得恨不得鑽地縫裡，笑了笑說：“沒事，我順手就洗了。”

　“從小就慣你，慣出了一身臭毛病。”宋正初橫了宋彧一眼。

　宋彧吹了吹自己的劉海，只當沒聽見。

　好不容易送走老爸，兩人跟泄了氣地皮球似的癱坐在沙發裡。

　“你爸看起來好嚴肅啊。”顧清池說。

　“你爸也不咋地。”宋彧說。

　顧清池忍不住笑了，“我爸上回是不是沒給你好臉啊？這麼記仇。”

　宋彧扁了扁嘴，很想說，何止是沒給好臉啊，但又不想讓這些事情弄得顧清池心煩，咬牙忍了下來，“就那樣唄，跟我爸差不多。”

　“我怎麼覺得你們父子倆說話都夾槍帶棒的呢。”顧清池抬手把宋彧圈在懷裡，抓了抓他的頭髮。

　“我就不想看到他啊，每回見他就叨叨叨那些破事兒，煩死了。”宋彧往顧清池的大腿上一躺，刷起了微博。

　“其實我覺得你爸也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比我爸好多了，”顧清池低頭看著宋彧，“你對你爸的態度是不是太隨性了點兒啊，當著我一外人的面呢，都不給他好臉。”

　“他不就誇你兩句麼，你居然還幫他說起話來了啊。”宋彧戳了戳顧清池的下巴，略微有點不爽。

　“也不算幫他說話啊，”顧清池笑了笑，“你畢竟是他兒子啊，你這麼不顧及他的感受，他心裡肯定也不好受。”

　“那是因為他也從來就不顧及我的感受！”宋彧猛地直起身子看著他，“他跟我媽離婚的時候想過我嗎？他把阿姨帶回家住的時候有想過我嗎？他跟阿姨交往結婚的時候有想過我嗎？他跟阿姨決定要小孩的時候又想過我嗎？我會這麼對他是因為他也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他什麼都沒跟我說，卻又擅自幫我做了所有的決定。”

　“小時候把我扔給保姆帶，大點了扔給老師帶親戚帶，拼了命幫我報班讀書就是為了讓我待家裡的時間能少點，不會打擾到他，從小到大他在家陪我的天數一個手就能數過來了，逢年過節親戚問他，你兒子多大了的時候他猶猶豫豫報不出，”宋彧的胸口起起伏，拉高了嗓門，“我呢？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所有的事情他都安排好了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長大以後離他遠一點兒！不打擾他們一家三口過日子！”

　顧清池愣愣地看著宋彧，說不出話。

　他很少聽見宋彧提及家裡面的事情，只知道他爸媽離了婚，各自都有了家庭。

　宋彧在他眼裡一直是個非常樂觀隨性的人，吃喝不愁也沒有什麼煩惱，突然跟連珠炮似的蹦出來這麼一大串他都差點兒反應不過來。

　但是看見宋彧泛紅的眼眶時心裡就跟著難受。

　他剛想調侃一句，你怎麼沒咬到舌頭啊，緩和下氣氛，宋彧就又緩緩開口，“我每次回家，都感覺我自己像是一個外人。”

　宋彧說這話的時候低著頭，聲音也很輕，顧清池感覺自己的胸口被針刺了一下，疼得厲害。

　宋彧說的這些事情他並沒有親身經歷過，但卻能從字裡行間清楚地感知到宋彧這些年來承受的委屈和痛苦。

　被家裡人拋棄的滋味他再清楚不過了。

　顧清池伸手摟住了宋彧的腰往自己懷裡一帶，什麼話都沒說，就這麼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就像宋彧說的那樣，這些事情都已成定局改變不了。

　能做的就是放下過去，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他好像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了宋彧當初為什麼會不顧一切地幫他。

　因為他們的童年很像，又同樣孤單。

　宋彧大概在他的身上，看見了自己。

　“其實有時候，我挺希望自己從來沒出生過。”宋彧吸了吸鼻子，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滑落。

　顧清池的胸口一疼。

　這也是在他腦海裡冒出過無數次的念頭。

　“說什麼呢，你要沒出生，誰把我撿回家啊？”顧清池揉了揉宋彧的後腦勺，安慰道。

　宋彧揪了揪顧清池的衣服，啞著嗓子說：“我還沒說完呢，這話有轉折的……”

　顧清池輕輕地笑了一聲，“什麼轉折？”

　“遇見你以後，我就覺得，幸好我還活著。”宋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