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汾喬回家的時候思緒就混亂不堪,在此刻更是覺得整個頭腦要炸裂開來。
她的身體下意識躲開了顧衍手。
也是在看到顧衍微楞的眼神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可大腦已經由不得她去顧慮顧衍的感受了,爸爸生前的樣子如同電影裡快閃的鏡頭一幕一幕在她眼前拂過,她沒有心神可顧及其他。
汾喬從未想過,爸爸的死居然是一場謀殺。
在她的印象中,爸爸和樂,與人爲善,每年給滇城的大小孤兒院捐款,孤兒院孩子寫來的信件曾經像雪花一樣堆滿書房。汾喬為擁有這樣的爸爸驕傲,父親就是她心目中無人能與其比肩的蓋世大英雄。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死狀比任何人都要凄慘,綁匪在他身上開了數槍,以確保他當場死亡。遺體經過了無數道修復,才得以完整被火化。汾喬沒有見過遺體修復前的樣子,她只來得及在火化前匆匆忙忙見了一眼爸爸青紫色的面容。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汾喬的生活天翻地覆。
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在爸爸冤死若幹年後的今天,才得以窺之真相。真正的凶手還沒有償命,在監獄悠閒自在。甚至高菱還和他締結過婚姻關係。
爸爸地下有知會多委屈?
妻子與殺害自己的仇人結婚了,疼愛的女兒沒心沒肺活著。沒有人替他出頭,沒有人替他申冤。他只能孤寂地一個人躺在地底,然後漸漸被世人遺忘。
汾喬想像不到地底的爸爸是什麽心情,可此刻她的心是被生絞著疼的。
那是她的爸爸呀!
十多年來,他珍之愛之把汾喬當做明珠托在手掌心裡。
在每天清晨的床頭喚醒她,剃乾淨胡茬,給她早安吻;太陽初升的時候送她上學,站在原地目送她走進教室;甚至會在她的英文讀物上提前標注生詞翻譯;勸慰她、教導她,一步一步扶持她長大,告訴她做一個優秀的人。
汾喬想要的一切和所不能想到的一切,爸爸都爲她一一做到了。
他是那麼好的爸爸,可她卻不是一個好女兒。
汾喬第一次發現,她活得是那樣膽小懦弱。爸爸給予她的優越環境是個安全無菌的培養皿,她當慣了不諳世事的小公主,再也不願意從這器皿裡出去,哪怕親手爲她創造這一切的人已經死了。
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只知道自己有多少苦楚、經歷了多少不幸,怨這怨那,可從不曾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真相。
為什麼她不能早些察覺?
所有被綁架的人都安全回來,只有爸爸。爸爸不明不白葬身那座深山裡,她竟隨隨便便相信了官方的說辭,從不曾往下探究。
她是如此地自私,爸爸給了她一切,疼愛她十幾年,直到他在地下長眠,她什麽也沒來得及爲他做。沒心沒肺、糊裡糊塗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叫著仇人馮叔叔。絲毫不知道她的爸爸連死也死得那麼委屈。
汾喬當然清楚,即使沒有顧衍,馮安也早晚會對爸爸下手,可「早晚」這兩個字裡充滿了諸的多不確定因素,也許在那個時候爸爸就偏偏遇到了機會,逃出生天了呢?
爸爸始終是被顧衍連累綁架的。
她知道這種想法不對,人的生死有命,不能把這件事情歸結在一個無辜的人上。可不管怎麽勸自己,她心理却偏偏轉不過這個彎來。
她在進行毫無道理的遷怒。不,嚴格意義上來說,她是把對自己的怒火與怨恨轉移到了顧衍身上。她現在不能原諒顧衍,可其實她最不能原諒的人是自己。
她恨自己活得舒心暢意至極,爸爸卻死的慘淡又憋屈。
是命運安排錯了,她這樣自私又怯懦的人不配得到現在這樣的生活。
空了的白瓷杯握在汾喬雙手手心間,她在床頭靜坐了很久,出了神,一言不發。
顧衍的心越來越沉,直到他覺得時間晦澀難挨至極的時候,抿了抿唇,終於開口輕輕喚了她一聲。
「汾喬……」
汾喬握在杯子上的指節用力得發白,她茫然抬頭看了顧衍一眼,眼神空洞。
「你在怪我嗎?」顧衍認真盯著她的眼睛,他深黑色的眼眸如同一潭深不可測的井水。他能一眼直視人的心底,將人看穿,她無可遁形。
汾喬嘴巴微張,說話,嘗試好幾次,最後發出聲音來。
「對不起。」短小乾澀。
語落,汾喬飛快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
這便是在怪他了。
顧衍立在原地沒有動彈,只覺得渾身無比僵硬。這世界上竟真有這樣讓人灰心的事情。
人生唯一一次毫無保留的愛與付出,就在此刻,因爲汾喬輕飄飄的一句話,付之一炬。
他無法欺瞞自己,心口被鑿走的一塊是生疼而空洞的。
這感覺陌生,陌生得讓人冷靜理智不起來。
他多想抓著汾喬的肩膀問問她,爲什麽能輕而易舉說出這句話,輕而易舉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界綫清晰、無法逾越的銀河。
顧衍不是沒有猜測預料到現在的結果,明明當初已經坦然做好了最壞的心理建設,事到當前,他反而無法接受起來。
他擅長掌控和拿捏人心。
無論是親人還是朋友,下屬還是合作夥伴,他皆能立在他們的圈子之外,冷靜理智進行運算,推動結果達成目的。
可他忘了,人心是這世上最復雜的東西,無論他會運用多少理論與公式,總有枉然的時候。因爲他算漏了自己的內心,他無法把這一切套用在汾喬的身上。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喬喬。」顧衍的喉嚨乾裂僵硬,開口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難聽沙啞。
沒有沒有沒有!
汾喬的胸腔在吶喊。
她的頭疼得要爆炸,心臟就像正被人握在手心拼命擠壓,壓抑與窒息感一波接著一波涌上來,可腦海裡的畫面却全是爸爸進火化間前青紫色的遺容,一遍遍閃現,一遍遍提醒她,一遍遍抽打拷問扭曲她的靈魂。
「對不起。」
她聽到自己機械地重復。
這世界上有兩種人。
第一種人對別人狠,第二種人對自己狠,這兩種人相較起來,又要數後者最為可怕。
汾喬便是後者。
然而她和尋常意義的第二種人又有些不同。
她是因爲對別人狠不下心來,所以凡事只能對自己狠下心。發生任何事情都從自己身上找錯誤的原因。然後怨自己、逼自己、反思自己、虐待自己。
仿佛能從這種病態的情緒中找到解脫的方式。
可現實是︰她在這樣病態的方式裡越陷越深,包袱越背越重,直至理智崩塌、精神癱瘓。
就如同現在,她心底明明叫囂著不願,可仍然口不對心地回答了顧衍,自虐一般地︰「我想冷靜一段時間。」
「好。」
冗長的等待之後,顧衍低聲答應了她。
兩人都明白這聲應答意味著什麼。
「等你燒退了,我會讓張嫂著手準備。」
等燒退了。
這是顧衍最後的底線。
汾喬的低燒燒得面頰緋紅,大腦仍然疼得發漲,意識是清醒無比的。
她目送顧衍離開的背影,那穿著西服的背影修長挺拔,沉默堅毅,脚步邁得緩慢,一步一步却極爲堅定,直到消失在在臥室門外,沒有回頭。
啪!
白瓷杯從汾喬的手心滾落地上,支離破碎。
汾喬猛然清醒。
飛濺起的碎瓷片在她的手背劃出一道小口,傷口緩緩凝出血珠。
血紅的珠子在如玉般的皮膚上格外刺眼,她盯著看了半晌,沒有伸手擦拭,躺下,翻身,捂上了被子。
被子裡缺氧整張臉憋得通紅,她也倔强地不肯掀開。
大腦失去空氣的時候,便沒有餘力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是一個治療壓抑焦躁的好方法。
……
「你進去,把汾喬頭上的被子掀開,地毯上的碎瓷片打掃乾淨。」顧衍面無表情吩咐。
這女傭大氣不敢出,低頭稱是。
在顧家工作這麽久,她第一次感覺到了顧衍冷峻平淡表情之下的情緒。那樣的隱忍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
她不敢抬頭去看顧衍,更不敢揣測先生爲什麽像個門神一樣,在汾喬小姐的臥室外面一站這麽久,隻拿著工具匆匆就進了臥室。
汾喬小姐發著燒,容易犯困,已經睡著了,她輕而易舉掀開了她捂著頭的被子。
杯子的瓷片很碎,都掉進了地毯裡,又怕打擾到汾喬小姐睡覺,她輕手輕脚,花了好長時間才清掃乾淨。
臨出門,收拾好工具,她不經意看到了汾喬手上的劃痕。
劃痕並不深,可十分刺眼。
她低頭拿好工具,快步走出臥室。
錦榮閣外沒亮燈,出來好幾步,女傭猛然發現原地站著的男人,嚇得一連往後退了幾步。
黑夜中,顧衍的輪廓高大挺拔。他就站在那裡,保持著她進去臥室之前的姿勢,仿佛一點不曾動過。
與臥室一墻之隔,却始終沒有往裡邁一步。
「先生……」她剛開口喚,就見顧衍擺了噤聲的姿勢。
「汾喬睡著了?」他悄聲問她。
「是。」她也壓低音量回答。
顧衍聞言,神情終於放鬆了些。
她又想到一件不知當不當講的事,猶豫了片刻,還是開了口補充,「汾喬小姐好像被碎瓷片劃傷了。」
下一秒,她就看見男人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傷在哪?」
「手背。」
「你去休息吧。」顧衍面無表情吩咐。
「是。」她低頭行了一禮,恭敬退下。
拿著灑掃工具走了一段,快出錦榮閣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先生在臥室門口踱了兩步,又立在原地許久,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不敢再看,她回頭,又加快了脚步,抱著工具,小跑著出了錦榮閣。
在顧家工作了那麽多年,看慣了先生果决地下發命令,她還是頭一次見顧先生猶豫不决的樣子。
莫明的……喜感?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打了個冷噤。
她瘋了嗎?敢在心裡這樣編排先生……趕緊甩甩頭,把這些念頭拋到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