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一瞬間,賀崤的心臟再次不受控地怦怦跳動起來。
這是他最喜歡的女孩啊,美好地讓人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東西捧到她的面前。
汾喬已經順從地攤開掌心,「我閉上眼睛了,你快拿出來!」
這次放在手心的却不是汾喬想像中的酸梅,而是一張卡。
睜開眼,汾喬生氣,「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賀崤也不惱,隻溫聲安撫她,「房子就要開始拍賣了,你不想很想把房子拍回來嗎?那是汾伯伯留給你的嗎?」
賀崤循循善誘,「汾喬,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
汾喬被說中心事,却還是不領情,隻把卡塞還給賀崤,硬邦邦地說,「那我也不要,這錢又不是你自己賺的。」
「汾喬,你看著我,」賀崤的眼睛明亮而堅定,「這是我的錢,我奶奶臨終前給我留下了信托基金,卡裡是信托去年的收益,我有處置它的權利,但我現在不需要這些錢。」
見汾喬還是不肯接,賀崤直接拉過她的手,把卡重新放回她的掌心,「錢只是身外之物,我相信奶奶如果在世,知道這些錢幫助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會高興的。」
汾喬還沒來得及反應,賀崤已經轉身大步離開了。
汾喬低頭看手裡的卡。
這卡能收嗎?
誠然,汾喬想買回那套房子,可是一旦收下了這錢,她自己都不確定哪一天可以還清賀崤。
在過去的十七年裡,再多的錢對汾喬來說也只是一組數字,她從未爲錢發過愁。但在短短的這幾個天裡,她對錢的概念似乎一瞬間清晰起來。
就算假設她工作以後每個月一萬塊工資,可難道她要不吃不喝工作一百年來還清買房欠下的債務嗎?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會變質的,賀崤現在是她最好的朋友,可以把友情當做利息。可高菱還曾經是世上最好的媽媽呢。倘若有一天,賀崤開始討厭她,不再對她好的時候,欠他的錢要怎麼辦呢?
汾喬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清醒地意識到,就算她在那幢洋房裡生活了十五年,但現在那房子也不是她住得起的了。
找時間還給賀崤吧。
汾喬嘆了一口氣,把卡放在了校服外套左邊的口袋裡。她轉身朝教學樓的方向走。
只在操場邊上的垃圾桶前停下,把校服外套另一個口袋裡的紙團扔了進去,隨後便越走越快,直到消失在操場上。
只是接下來的兩天,汾喬却一直沒在學校遇到賀崤。一打電話才知道賀崤爺爺生病了,賀崤一直在病床前伺候。
賀崤家是典型的舊式家族做派,賀崤的奶奶就是前朝財政大臣的獨生女。賀崤作爲嫡長孫在家中的地位超然,但同樣的,他所肩負的責任也非常人所能及。
賀崤花在學習上的精力恐怕只有十之三四,即使這樣,也足够讓附中的衆人望塵莫及了。想到這,汾喬嫉妒地撇嘴,也不知賀崤的大腦生的是什麼構造,怎麼就這麼聰明。
……
這天下午放學半個多小時,汾喬寫完作業才收拾書包準備回家。
附中大門外就是一條柏油路,而且是寬廣的雙向八車幷行的馬路。路旁種著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正是盛夏,梧桐枝繁葉茂,細碎的陽光自枝葉的罅隙間斑斑點點地灑落。蟬鳴不知從哪傳來,卻又一直不停。
汾喬埋頭從樹蔭下走過,直到身旁傳來聲音--「請等一下!」
汾喬抬頭,一輛黑色的賓利靜靜地停在馬路邊上,車窗玻璃緩緩降下來,一個女人衝她微笑著說話,「汾喬,阿姨有些事情想和你談一談,可以嗎?」
女人的氣質斐然,柔順地黑髮地盤在腦後,偶有幾縷從耳畔垂下,明眸皓齒,是個大美人。
來人是賀崤的媽媽。
賀崤生日的時候曾經邀請汾喬去家裡,汾喬的舌尖到現在還能回憶起賀崤媽媽親手烤的奇曲餅香甜的味道。
賀崤的媽媽想和她談什麼?
汾喬遲疑,却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談話的地方在一家茶館,裝潢處處透著古典的美感。
汾喬討厭喝茶,茶泡好後,汾喬也隻拿起杯子禮貌地微抿了一口。
見狀,顧茵了然地微微一笑,也緩緩放下了茶杯,溫聲道,「這是今年早春的峨眉毛峰,也是賀崤最喜歡的茶,賀崤幷不喜歡喝檸檬水。」
聽到這,汾喬驚訝極了。
顧茵並不意外汾喬驚詫的神色,「賀崤從來沒有說過,對嗎?」
賀崤每次和汾喬在一起的時候都陪她喝檸檬水,汾喬一直以爲賀崤就算不喜歡,也不至於討厭。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我瞭解我的兒子。他若是喜歡一個人,可以在相處時候藏起自己所有的喜好,一切順著對方的喜好來。賀崤喜歡你,你知道的,對嗎,汾喬?」
汾喬的臉色一白,桌下的手指不自覺捏緊了裙擺,不知道該答什麽。
「你很漂亮也很優秀,賀崤喜歡你並不奇怪。阿姨也曾經經歷過你們這個年紀,事實上賀崤和你戀愛,阿姨也沒有什麼好反對的。」
「不…」汾喬捏緊裙擺,「我和賀崤沒有戀愛。」
「我知道。」
知道?汾喬驚訝地抬頭去看顧茵的神色。
既然知道他們並沒有戀愛,顧茵為什麼還要說這些呢?
顧茵依然得體地笑著,不緊不慢道,「昨天賀崤的信托人給我打了電話,說賀崤已經取走了去年的信托收益。我想來想去,賀崤取走這筆錢的理由,應該是爲了你。阿姨猜的對嗎?汾喬?」
「是,錢現在在我這,可我本來就是要還給賀崤的。」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汾喬,我幷不是在向你要回這筆錢。錢是賀崤的,賀崤有使用它的權利,我不會干涉。」顧茵微微別了耳畔的頭髮,頓了片刻。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人總是很容易對在危難中幫助自己的人產生感情。可賀崤是賀家長孫,他可以自由地談一場戀愛,將來却不能自由地結婚。將來站在他身邊的勢必是一個足以擔當起他妻子身份的人。」
汾喬沉默。
顧茵接著道,「女孩子的青春很寶貴,你把時間花在賀崤身上不值得的。男人的喜歡不會永遠這麽純粹,你能確保十年、二十年後賀崤一樣喜歡你,爲了你和家裡對抗嗎?趁現在這份感情對你來說還沒那麽深刻的時候,好好考慮吧,汾喬。」
桌上的茶水已經凉了,茶湯的色澤却還是清澈漂亮的。
汾喬抬頭,顧茵仍舊溫柔的笑著,優雅而溫婉。那笑容看起來和賀崤竟有幾分相似。汾喬的臉上却像是被打了十幾個耳光,火辣辣地燒起來。
她幾乎在顧茵話音落下的同一瞬間就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說不清是羞還是憤。她把手裡的卡放在桌上,那卡已經捏在手裡很久了。
卡推到顧茵面前。
「阿姨,我和賀崤沒有戀愛,以後也不會。我很感激賀崤的好意,但我現在很好,不需要任何人幫助。謝謝您的茶,再見。」
說完,汾喬彎腰行了一禮,轉身走出茶館,消失在顧茵面前。
顧茵端起已經凉透毛峰,喝了一口,有些苦了。
她看著對面空置的位子,輕笑。
汾喬自尊心很強,她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始終是太年輕了,顧茵輕嘆一口,也許等她長大了就知道,有時候在這個世界上,自尊心是最廉價的東西。
……
汾喬一出茶館便飛快地跑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自己跑出了幾條街,直到喘不過氣來時,她才停下了脚步,杵著膝蓋喘著粗氣。
顧茵的話很有說服力,汾喬在那一瞬間差點真的覺得顧茵說的是對的。
是,她喜歡和賀崤在一起,喜歡賀崤對她好,那是她在困境了抓住的唯一的善意,就像是溺水的人人本能抓住稻草。可那種喜歡是男女生之間的喜歡嗎?
汾喬知道還不到那個地步。
所以賀崤的媽媽說出那一番話的時候,她是如此的窘迫難堪。
所以是她刻意不去理清和賀崤之間的關係,不想挑明,却心安理得享受著賀崤的幫助嗎?
就像心機深沉的壞女人一樣的。
賀崤要是有一天結婚了,不再喜歡她,會不會覺得她心機深沉?會不會覺得喜歡過她很丟人?
會的,一定會…汾喬仿佛鑽進了牛角尖。
喜歡她的人到最後都會離開,爸爸、媽媽、還有其他所有的親人,她們全都拋弃了她,她沒有一個朋友!
她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累贅!
她是多餘的!
如果她死了,會有人記得嗎?會有人傷心嗎?媽媽會後悔嗎?外公、外婆、還有舅舅,他們會後悔嗎?
那些想法仿佛生根的野草,一旦萌芽,便肆意的在大腦裡瘋長起來,如論如何揮之不去了。
人行道兩邊種滿了樹,汾喬走在樹下,校服的裙擺被吹得發響,黑髮被吹得淩亂,在風中舞動。
太陽已經漸漸西下,天空泛著血紅的色澤。
人行道已經到了盡頭。
前方就是公路,身旁的交通信號燈正顯示紅色的小人,行人禁止通行。
面前一輛輛車帶著風聲飛馳而過。
一個聲音突然自心裡跳了出來︰往前走!往前走就解脫了!
是的,往前走就解脫了。
她再也不用孤零零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不用在深夜失眠,整夜整夜寫那些枯燥的練習冊。
不用聞見食物的味道就習慣性反胃。
人生突逢巨變,她在公寓的深夜裡曾經無數次把刀片架在靜脉上,去陪伴長眠的爸爸。可是她怕疼怕極了,她厭恨自己的怯懦,刀片從未在割下去。
可是這一次,她突然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對!只要往前走,她就不用再忍受這些磨難了。
汾喬的眼神空洞,那念頭仿佛被魔鬼牽引著,一步一步邁出人行道邊界。
一輛卡車飛速從遠方行駛過來。
十米!
汾喬幾乎可以感受車飛馳破風的聲音,引擎的轟鳴帶著震懾人心的力量。
五米!
車窗玻璃內是駕駛員驚恐的面容,撲面而來的風刃拍打著汾喬的面頰。
那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爸爸從高處向她伸出來的手,那掌心一定是及其溫暖的,汾喬知道。
這個世界上只有爸爸無限的包容她,跟著爸爸走好了。
汾喬閉上眼,把手輕輕地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