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熙熙攘攘的醫院走廊上,奔走的醫護人員和病患家屬中間,那個神色淡定得近乎漠然的男人此時看起來分外地紮眼。
幾分鐘前的醫院廣播通知,所有人都聽見了。
多數人或焦急著或叫駡著想推搡到臨時檢查室外面。
唯獨男人拿著手機,聲音不疾不徐地與對面的女孩兒通話。
全過程中他的眼神都沒有一點波瀾,連旁邊排著長隊等待檢查的路人都忍不住回頭來看。
就在有人暗自感慨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強的時候,他們突然聽見男人毫無徵兆地發了火--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話忘到腦後了?工作能比你的命重要?」
說完這話時,原本倚牆垂眼站著的聞景已經綳起肩背的肌肉,目光也有些駭人。
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傳來女孩兒急促的脚步聲和呼吸聲。
然後聞景聽見那個聲音柔軟卻堅定:
「但你重要。」
聞景怔住。
這一瞬間他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像連說話的能力都喪失了似的。
「我不能扔你自己在那兒,聞景。」
「……」
說完上句之後,大約是已經進了電梯內,話筒裡變成了一片寂靜。
醫院長廊上的眾人清楚地看見,那個身高腿長的男人重新靠回墻上,細密烏黑的眼睫慢慢壓下深藍的瞳仁。
空餘的那隻手抬了起來,修長分明的指節遮住了眼。
他微微仰起下頜,像是聽了什麽這世上最叫人愉悅的事情,於是便遮著眼睛在一群陌生人間,無所顧忌地笑了起來。
像個瘋子。
卻莫名叫人移不開眼。
等蘇桐那邊的電梯打開,光明重見,信號也再次連通。
聽見對面低啞的笑聲,蘇桐都沒忍住疑惑地拿下手機看了屏幕一眼。
確定來電顯示是聞景而不是莫名其妙串了綫,蘇桐才無奈地問:「你笑什麼?」
「因為高興啊。」
笑過之後,男人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帶著點磁性的沙啞--
「你這算告白吧,桐桐?」
「……不算。」
蘇桐拒絕承認。
「我說算,就够了。」
聞景仍舊語氣愉悅。
「……隨便你,」蘇桐說。她隨即正色,「我這就過去,你現在是在--」
「別來了。」
「我都說了我不可能扔你自己在那兒的,聞景,你別勸我了。」
「我不勸你,」再次聽見「告白」,男人又心情好地笑了笑。
然後他側過身,望著這漫長而擁擠、時不時還能聽見暴躁吵鬧聲音的長隊--
「你來了也沒用的。」
蘇桐心裡一沉。
「為什麼?」
「我剛剛沒告訴你……醫院裡不止發現了劉峰這一例。」
「--!」蘇桐脚步戛然停住,面上血色刷地一下褪了個八九分。
聞景分明地聽見了女孩兒加急的呼吸聲,他有點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全院各科加起來,應該有十三例,病徵相同……預計也都是耐藥性菌株感染。」
蘇桐瞳孔縮了起來。
過了很久她才咬住微微顫栗的下唇,本能地扶住手邊的墻體。
冰凉的墻面給了她一點支撑和清醒。
蘇桐慢慢吐出一口氣。
然後她一字一頓,聲音繃得生緊。
「……院內感染。」
「對。」
「因爲藥敏試驗的結果還要幾天才能出來,在這期間,這間醫院已經進入警戒封閉狀態--不能進不能出。所以你就算來了,也只能等在醫院外面。」
蘇桐聽見自己咬的齒尖微栗的聲音。
「可我沒有生病,免疫力也沒問題,我也許可以--」
「桐桐。」
聞景打斷她的話音,溫柔卻不容拒絕:
「藥敏試驗結果既然沒有出來,那麽導致這次感染的菌株到底是已知菌株還是新生變异菌株、是通過接觸感染還是空氣感染--這些都無法確定。」
「所以你知道,他們不會讓你進來的。」
「……」
蘇桐扶著墻面的手扣緊了,像是恨不能摳進墻體裡。
指尖白得跟她此時的臉色一樣,快和那刷了白色膩子的墻面融爲一體。
她當然知道。
越是知道越是不安--慌得整個人的理智都好像蕩然無存。
萬一……
蘇桐的手猛地攥緊,到此時才發現手心不知何時出了一片粘膩的汗意。
她甚至沒敢順著自己那個「萬一」往下想。
而在此時,手機裡沉重的安靜被對面的笑聲打破。
「桐桐。」
「別擔心。」
「……」蘇桐氣得咬牙,又無可奈何。「你怎麽現在還笑得出來?你都一點不知道怕的麼?」
「原本確實不知道啊。」
電話這邊,聞景單手插著褲帶倚在牆上,望著長廊窗外的眼眸罕見地有點放空。
「……我以為自己死都不怕,那還有什麼可怕的?」
蘇桐心裡抽緊了下。「你……」
對面沉默了會兒,笑了,帶著說不出來的意味。
「這方面,你可得算是我的老師。」
「什麼?」
「第一次怕得要死就是你教給我的,在q市。」
聞景說著,腦海裡就再一次掠過那天酒店裡見到的提著匕首的黑影。
片刻後他嘆了一聲,低下眼,「這次也是。」
「……」
「我要是出了什麽事,誰能替我護好你?」
「……」
聞景這邊剛說話,就聽見對面啪嗒一聲,挂斷了電話。
這一瞬間他都有點懵。
他承認,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確實有這樣的擔心,但更多還是想趁這次機會,徹底把女孩兒圈進自己的地盤裡。
然而考慮過諸般種種,聞景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得到一個直接被挂了電話的答案。
半晌後,他苦笑了聲,把手機收了回去。
孫仁這邊哼著小調兒坐到辦公室裡的根雕茶海后面,用茶匙取了點事先切下來的普洱,剛洗了一遍茶,還沒衝第一泡,辦公室的門就被人叩響了。
公道杯停在半空,孫仁的好心情也戛然破碎。
他皺著眉看了眼鐘錶。
算算上午已經沒啥日程安排,他就知道門外分明是個沒按流程來的。
正在孫仁思考要不要裝作不在--畢竟這洗茶都結束了,再乾晾會兒這茶肯定沒法喝--然後他就聽見門外響起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師父,是我。」
孫仁:「……」
手裡的公道杯往茶海上一擱,孫仁無奈地拿起旁邊的手巾擦了擦水。
「進來吧。」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神色肅然的女孩兒走了進來。
孫仁嘆氣,「小蘇你可別擺這副表情欸,師父我這聽的壞消息够多了,少你一個也不缺。」
沒等蘇桐接話,他又搶了句,「再說,你這齣去還沒有二十分鐘吧?就不能讓師父我消停消停麼?」
「抱歉,師父。私立醫院那邊……出了點事兒。」
孫仁反應寥寥,還拿起剛煮好的水衝了第一泡。
他晃了晃公道杯,然後抬起頭問:「什麼事?--難道是那家人沒交住院費就跑了,醫院找你算賬來了?」
蘇桐沒接這個玩笑話。
「不是。」
「那家醫院剛進入封鎖狀態,發生了院內感染。」
「……」
孫仁手裡的公道杯一抖,滾燙的茶湯就濺到了他的手上。
孫仁皺起眉把杯子放下,水都沒顧得擦,「怎麽回事?「
蘇桐把醫院那邊的情况簡單給孫仁複述了一遍。
孫仁聽完之後眉心擰起個疙瘩來。
沉吟片刻,「要真是這種情况,那台裡之後肯定要派人過去採訪報導。」說著話,孫仁隨意間抬起頭,對上蘇桐的視綫。然後他表情一僵,「你別跟我說,你要……」
蘇桐沉默了兩秒。
「師父,還是我去吧。」
「不行!」
孫仁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他難得冷下臉來,「那可是還沒藥敏試驗結果的超級細菌,要萬一是空氣傳染的,我不是把你往火坑裡送嗎!」
「採訪記者會配發防護服進入。」
「那也不行!要是有防護服就完全沒危險,還做什麼封鎖!」
「師父,」蘇桐苦笑,「那您覺得,台裡會派誰去呢?」
孫仁臉色一滯。
--派誰去?
最有可能就是本來就在醫院內進行追踪採訪的蘇桐。
一想到這兒,孫仁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就走到辦公桌旁邊,飛快地翻起那一沓資料,最後拎出採訪目的地最遠的一份。
「正好我這兒有個報導需要人去跟,你今天下午……--不,現在就出發。」
孫仁的手伸在半空,蘇桐卻沒去接。
她目光緊緊地盯著那份資料,盯了好幾秒以後,她抬起頭。
臉上笑容不知何時褪了個乾乾淨淨。
目光澄澈見底。
「師父,我不能走。」
「……」
孫仁額角青筋一跳,手裡的資料都被他捏出了褶皺。
台裡出了名油滑且老好人的孫仁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看起來都帶著點猙獰--
「你們現在這些後輩,一個個是不是都被那狗屁的個人英雄主義洗腦了?!」
「你都不看看眼前這是個什麼事兒,就敢往上衝?你都不怕萬一真倒了黴,那你--」
「我怕。」
蘇桐突然開口,打斷了孫仁的話。
然後她抬頭看著孫仁,笑著說:「我特別怕,師父。」
「剛剛往回走的一路,我就在想,萬一這是個傳染性的變异菌株呢?萬一它的死亡率跟當年肆虐全國的病菌一樣呢?萬一我進去了就出不來了呢?」
連問了三句,蘇桐收起笑,認認真真地看著孫仁重複了遍。
「我真的特別怕,師父。」
「可是怕就可以不去了嗎?」
「對,我確實可以按您說的,現在就帶著這個任務走,走的遠遠的,台裡叫都叫不回來,只能找別人頂替。」
蘇桐聲音平靜,「那然後呢?」
「……」
「如果這個去的人沒事,我會覺得自己是個空會把志向挂在嘴邊的膽小鬼,事到臨頭就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而如果這個人出了事--」蘇桐話聲一頓,深吸了口氣,微笑,「我這輩子都會做噩夢--夢見對方是替我出事的。」
女孩兒臉上原本溫婉的微笑,此時卻帶著咬牙切齒的味道。
孫仁眼神裡情緒變來變去,最後氣到無法地抬手點了點她--
「你這到底是被誰養出來的理想主義?誰給你放的這麼高的道德底線,啊?要是被你媽知道--」
「這不是理想主義。」
蘇桐垂下視綫,「從小就有人告訴我,這社會險惡,別給自己招惹事情,看見麻煩和危險得學著躲--先保護好自己再考慮別的嘛。」
她尾音輕飄飄的,說完還抬起眼側了下頭:
「不過師父,'大人'們說的,就都是對的了麽?」
「我記得我大學前在商場裡打工,那是家麵包店,去的第一天商場裡的人給我發了一張消防安全的卡片,告訴我怎麽操作滅火器、怎麽逃……其他我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卡片上說,作爲商場員工,一旦發生火灾,應該先疏散顧客,再自行逃生。」
說到這兒,蘇桐驀地笑了。
「我那時候就想,憑什麽啊……拿著一個小時幾塊錢的工資,我們就比那裡動輒出手幾位數的客人們命賤了麽?」
女孩仰起臉,認真地看著孫仁。
「師父,你說這是憑什麼?」
「……」
孫仁的瞳仁抖了下。
這一刻,他近乎狼狽地在這個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面前躲開了目光。
蘇桐也沒强求,她收回視綫,繼續說。
「這個問題我常常想起來,但是很慚愧,到好多年以後我才想明白了。」
孫仁嘴唇動了動。
這次他吐出兩個字來。
「……責任。」
蘇桐笑了。
「是啊……前兩年有句話特別火,叫'欲加王冠,必承其重'。好多人把這句話看得特別高特別遠,但我覺得它真沒那麼不接地氣也沒那麼悲壯。」
「--不管你戴的是王冠,還是拿著工資簽著合同的服務生的帽子,責任就是責任。」
蘇桐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去。
她直視著孫仁,目光不退不避。
「就像商場裡麵包店的服務生面對火灾該在顧客後面跑、就像端著槍的警察不會說我害怕子彈所以我先離開、就像即便傳染肆虐醫生護士也都得站在病人面前--」
「該是我的責任,我怎麼能扔給別人然後逃掉?」
「真逃了,剩下一輩子都會睡不好覺得吧,師父。」
「……」
孫仁終於惱羞成怒又狼狽不堪地拍著辦公桌站起來。
「我是攔不住你了--去吧去吧,趕緊走!可也別叫我師父了--你這一句一句跟大嘴巴子往我臉上抽有區別麽!?」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大茶杯灌了口凉茶壓了壓火:
「我可沒見過跟你這樣似的不肖的徒弟--我是管不了你了,隨便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蘇桐眼神一鬆,點了點頭。
「謝謝師父。」
她轉身往外走。
到了門口,拉開了辦公室的房門,握著門把手的時候蘇桐猶豫了下。
然後她背對著屋裡開口。
「十幾年前的大地震後,還有高等級的餘震不斷的時候,台裡要派人--很多人都找了各種藉口推辭,最後是師父您自己申請去的地震前綫吧?」
「……」
辦公桌後的孫仁愣住。
那是段陳年往事了,他沒想到蘇桐竟能得知。
然後他聽見女孩兒輕聲地笑。
「我知道師父是擔心我,但如果換到自己身上,肯定要去的,對麼?」
孫仁沒說話,眼神閃了閃,算是默認了。
蘇桐玩笑著搖搖頭。
「那師父您可太'自私'了,這不是讓自己徒弟做壞人麽?」
握在把手上的指節一用力,蘇桐拉開門走了出去。
身後孫仁却突然開了口。
「負責任不一定得到認可,小蘇。」
「你只知道我當時自己申請去了前綫,僥幸拿了點名氣又安全回來,却不知道回來以後,我受過多少人冷嘲熱諷。說我沽名釣譽的有,說我理想主義的也有--這兩年我看見你常常就覺得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所以我不是教你做壞人,我只是有時候真的會動搖……」
孫仁嘆氣。
剩下的話却合著凉透的茶灌回到心裡去。
門外的蘇桐沉默了下。
然後她開口:
「師父,不是我們理想主義--而是有些人既無道德底綫,又要擺出一副知世故懂進退的說教姿態來掩蓋心虛。」
「更可怕的是,他們欺人最後成功自欺,還沾沾自得要把這樣的想法傳到後代去。」
說完之後,蘇桐掩上門走了。
快到醫院時,她接到了孫仁的電話。
「小蘇,想負責會一時衝動,但真擔責可能會是很累的事……你考慮清楚,真要去嗎?」
「要的。」
蘇桐笑笑,看著醫院正門。
「畢竟,還有人在那裡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