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風軒曲藝社的首場曲藝花場,在一處規模不小的劇場裡舉行,晏朝提前就將整個現場裝修成了符合本次花場主題的風格,伴奏樂師由蓼風軒和外請的專業曲藝團隊組成,而燈光、舞美、音效等等又採用了一線明星演唱會的規格,可以說實現了傳統與現代的完美結合。
二百七十度的環繞式觀眾席,全覆蓋立體音響,全息投影舞台,在復古典雅的環境下,給人以極致的視聽享受。
花場的“開門柳”唱的是一段傳統太平歌詞《勸人方》,關辰楓、江辰池站在最中間,兩邊兒依次是蓼風軒一眾年輕的相聲演員們,齊刷刷地穿著一色月白的大褂兒,手拿兩塊竹板,稱為“手玉子”,打出清脆的節奏。
朝氣蓬勃的臉龐,歡快動聽的曲調,好不賞心悅目。
“……天為寶蓋地為池,人生世界上渾水的魚。那父母養兒魚拴著子,有孝子賢孫水養魚。弟兄們要相和魚兒傍著水,妯娌們要和美水傍著魚……”
晏朝坐在周寅春老班主身旁,聽著聽著,就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他驀地想起去年的自己,剛從夏清園裡聽完相聲,沒想到因為老班主的一個電話,就被周辰瑜帶回了周家。
那時候的他,絕對不會想到,那個渾身上下寫滿了不正經的浪蕩子,後來會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將晏朝從一成不變的晦暗世界裡拯救出來,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屬於他的江湖。
“……若是趁著胸前有口氣兒在,您得吃點兒喝點兒樂點兒行點兒好積點兒德為點兒人那是賺的。”
第一段“開門柳”結束後,緊接著就是各式各樣的曲藝表演。北京琴書、天津快板、數來寶、蘇州評彈、南京白局、揚州清曲……各地的民間曲藝,花樣繁多,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晏朝從前只知道蓼風軒的相聲,後來又因為周辰瑜,了解了蓼風軒的戲曲,可如今他才真正地見識到,所謂的“百年曲藝大家”,絕非浪得虛名。
只是如今相聲和戲曲尚且有人在傳承和發揚,而越來越多的冷門曲藝,正在日新月異的時代變遷中,逐漸地失傳、消亡,最終成為千古絕唱。
晏朝的目光又看向舞台下方,架著十多個不同角度的攝像機,都來自於《角兒》的節目組。
晏朝不知道接下來的這檔綜藝,在將蓼風軒的種種曲藝悉數展示後,是否有機會給它們帶來一線生機,但無論如何,他希望為傳統曲藝的傳承盡一份綿薄之力。
絲竹管弦,一觴一詠,暢敘幽情。
兩個多小時過去,場內依舊餘音繞樑,台上精彩不斷,台下掌聲迭起,無論演員和觀眾,都彷彿不知疲倦,只覺酣暢淋漓。
不知不覺間,整個花場就接近了尾聲。
壓軸的節目是周雙雙的一出京韻大鼓,這位讓千萬粉絲為之瘋狂的韓系少女愛豆,今晚難得地將一頭長發高高綰起,穿著一身黑色長旗袍,領口繡著一朵雪白的牡丹,花人相襯,國色天香。
晏朝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小姑娘在自己車上哭成淚人的模樣兒,心裡一時間五味雜陳。
周雙雙是個聰明人,果真過後再沒有找過他,但至於她內心又作何心情,便不得而知了。
但無論如何,晏朝如今再想起她說的那句電影裡的台詞,依然覺得有失偏頗。
在台上,角兒確實是座兒的;可下了台,角兒就是他一個人的。
正想得出神,周雙雙的一出大鼓唱完了,終於到了今晚的大軸戲。
是他的角兒來了。
幾十人的樂師團隊倏然起勢,二黃導板的伴奏聲響起,銅鈸一撥,弦聲齊響。
“水殿風來秋氣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一句唱罷,只見舞台上搭好的小廊內走出了那位沉魚落雁的絕代佳人。
台下一瞬間掌聲雷鳴。
身披一件素白簪花的斗篷,頭戴一頂翠蘭色鳳髻,一招一式,一顰一笑,盡是絕代風華。
“想當年苧蘿村春風吹遍——”
恍然間,晏朝的腦海裡又浮現起了那個古早的視頻裡,十多年前的那位小西施。
一捧心,一蹙眉,便輕而易舉地偷走了千千萬萬顆心。
但晏朝清楚,西施的千嬌百媚永遠只留在台上。下了台,那人依舊是瀟灑恣意的風流公子,依舊是他一個人的角兒。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裡醉西施。”原來從遇見他的那一天起,晏朝的心裡就有一座姑蘇台悄然而起,從此住進了他的小沉魚。
一出唱罷,週辰瑜終於走到台前,露出了往常那副湛然的笑意,然後按照旦角謝幕的標準姿勢,微微頷首,向台下一福身。
場館內瞬間爆發出了今晚最氣勢磅礴的掌聲和叫好聲,一時間有如排山倒海,響徹雲霄,經久不息。
周遭的掌聲如此激烈,可晏朝不知怎麼的,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耳旁傳來了一陣模糊不清的呢喃。
他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什麼,轉過頭,向身旁老班主的方向俯身,將耳朵靠近他的嘴邊。
只聽老班主無比費勁,卻始終不曾放棄地重複著兩個音節。
晏朝極其努力地聽了半晌,但老人的口齒實在不清晰,再加上周圍人聲嘈雜,無論他再怎麼努力辨認,依舊沒能聽出老人在說些什麼。
他無奈地抬起頭,只見老人那雙之前一直半闔著的眼睛,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看向舞台中央的那個人影。
晏朝忽然間反應過來了什麼,他迅速地再次低下頭,聆聽老人發出的那兩個模糊的音節。
在終於聽出來那兩個字是什麼時,晏朝的心尖兒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顫。
原來他一遍遍重複的是:“小……魚……”
“他當時……真的說了這兩個字兒?”
從醫院的摩天大樓裡出來,週辰瑜抬眸看向晏朝,連睫毛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晏朝點了點頭:“雖然說得很不清楚,但我確信是這個。”
週辰瑜難得地沉默了半晌。
見他不開口,晏朝於是也沒有再說話。
今晚的花場舉辦得非常成功,從觀眾反響到錄製效果都超乎預期。但晏朝沒有跟著主辦方一起去吃慶功宴,因為演出一結束,周家的一行人就馬不停蹄地將老班主送回了醫院。
長達數小時的觀演過程,老爺子非但沒有因此而疲憊,反而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好了許多,甚至奇蹟般地可以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了。
儘管仍不能實現清楚的表達,但眼見著一切都在往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老班主病情的恢復指日可待。
這會兒,待晏朝和周辰瑜從病房裡出來時,又是半夜的光景了。
深夜的醫院門外一片靜謐,今晚天氣難得晴朗,連月亮都清晰可見。
兩人一路無話地上了車,晏朝還沒來得及開燈,就听週辰瑜忽然幽幽地開了口:“其實我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挺對不起他。”
晏朝的動作一頓,就聽他接著說:“他其實打小兒就最疼我,可我偏不知好歹,不肯聽他的話,非要等他成瞭如今這樣,才知道後悔。我要是肯早些年唱這齣《西施》,他……”
週辰瑜的聲音又是一哽,沒再說下去。
“你已經很聽話了,”晏朝伸出手,將他冰涼的手握入掌心,“如果不是你,他現在可能依然沒醒過來。人生在世,有時候就是靠這麼一個念想支撐著……”
沒等晏朝說完,週辰瑜就忽然撲上來,緊緊地擁住了他。
晏朝一怔,就听懷中人低聲道:“晏朝,謝謝你……謝謝你替他……也是替我,圓了這麼多年來的念想。”
晏朝伸出手,輕輕地順了順他後腦的頭髮:“我不是跟你說過麼?我和你之間,永遠不用說這兩個字。”
週辰瑜仰起頭,用柔軟的嘴唇輕輕地摩挲他的臉頰:“不讓我說謝謝,那你要我說什麼呢?”
他纖長的眼睫撲閃在晏朝的臉上,帶著一陣濡濕的涼意,讓晏朝微微一怔。
晏朝擁著他,在他的睫毛上烙下一個輕吻:“怎麼回事兒?最近的眼淚都不要錢?”
週辰瑜悶悶地笑了一聲,沉聲道:“晏朝,我這人平時滿嘴胡言亂語,怠慢了你不少,這種時候說'我愛你',你肯定覺得我油嘴滑舌。但是晏朝,我愛你,從今往後,我這輩子都不能沒有你了。 ”
“我也愛你,”晏朝將他摟得更緊,“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說完,他又覺得,這話似乎依然太過浮於表面。
晏朝於是微微低下頭,輕輕地吻住週辰瑜的唇,像童話裡的王子親吻他的小美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