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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真逸史》第7章
第07回 綉閨禪室兩心通 淫婦奸僧雙願逐

詩曰:

念佛人圖種福田,反為奸禿結良緣。

巧言一片憑婆儈,刺佛千尊賺王仙。

桃浪乍翻津莫問,草廬三顧水成歡。

終須仗得彌陀力,極樂西方在目前。

話說黎賽玉隨著趙婆等,同到妙相寺東廳里來,誇不盡禪堂精潔,鋪設整齊。這些燒香念佛的女眷,約有三五百人,普同打一問訊就坐。不移時。行童、道人等,捧茶出來。女眾們吃茶已罷,道人焚香點燭,上了琉璃,諸佛供桌上都擺列果品蔬食之類。內中有幾個為首尼姑,入裡面拜請正住持鍾法主老爺上壇。敲動雲板,行者出來回覆:「奉鍾住持爺法旨,道今日盂蘭盆大會,佛祖壽誕之辰,本當上壇主行法事,普渡群迷眾生,無奈期疾作,心疼不止,難以上壇。令周囗黎、朱班首二長老代行執事。」行者講罷就去了。又等一會,忽聞鐘聲響處,細樂齊鳴,眾和尚簇擁周囗黎、朱班首二僧出來,女眾們一齊稽首。二僧上壇講經說法,女眾一齊念佛,聲振天地。誦一卷經,念一起佛、吹打一通樂器,到午時暫歇。吃了午齋,依舊誦經念佛,直到申牌時候化紙散場,就於禪堂、佛堂、敞廳、側殿,各處擺下齋席。這些念佛的女眾。各自尋班逐隊,與熟伴兒同坐,你我互相告訴。有說媳婦不孝的。有講兒子不肖的;這個恨夫主不體貼,那個怨家道甚艱難;或談妯娌是非,或訴鄰居過失。人人嗟命薄,個個嘆無緣。不在話下。

且說趙婆和黎賽玉一夥同來女人,坐在側首佛堂里吃齋。齋席將闌、見一行童來道:「趙媽媽,鍾老爺請你講一句話,立等就去。」趙婆即隨行童往守凈房裡去了。黎賽玉卻無熟伴,冷清清地坐在那裡伺候同回。等了一會,不見出來。這些同席女伴們齋畢,俱紛紛的起身散去了,只落下黎賽玉一人在齋堂內。黎賽玉坐立不安,要回家去,又不見長兒來接。等得心焦,又不敢去催逼。看看天色將晚,不見一人來往,心下疑惑不定。正徘徊嗟怨,忽見趙婆走出來,笑吟吟道:「大娘子等得心焦了,老身進內與鍾老爺講起話來,不覺又是半晌。」黎賽玉問道:「鍾住持和媽媽講什麼要緊的話?教我等得好不耐煩。快快回去罷。」趙婆道:「大娘子且慢著,有一句話要和你商議。適才鍾老爺不為別事,請我進去,只因目今聖上擇日做大道場,超度陣亡將士,特宣鍾住持主壇。鍾住持要做一領簇新的大紅川錦袈裟,上面要綉三百六十尊小佛。已備一個緣簿,托我舉薦幾位女施主,每一位綉佛十尊。絨線金條,鍾住持都有,只要施主們出手替他綉一綉,將次綉完一半多了。我想大娘子手段甚高,針指出色,方才在住持面前講出大名,鍾住持這原有一面之識,甚是歡喜。老身斗膽,已書大娘子姓氏在緣簿上了,只不曾押得花字。不知尊意如何?」黎賽玉道:「日前受了鍾住持厚禮,常常在心,未曾酬答。今既要綉佛,甚是易事,有何不可。」趙婆道:「既蒙大娘子慨許,還要親手押個花字才准。」黎賽玉道:「既是媽媽代我上了姓氏,何必押字?」趙婆道:「這鐘老爺是個篤實的長老,若沒有花押,猶恐不穩。緣簿上施主們,人人都是有花押的。」黎賽玉道:「花押不難,教人將出簿子來,我押就是。」趙婆道:「房裡現成筆硯不去寫,卻要搬來移去的?我伴你略進去押了花字,即出後門回家,路又近便,卻不是好?」黎賽玉應允。

趙婆引路,一同進去。轉彎抹角,都是重門小壁,足過了六七進房子,方引入一間小房裡。黎賽玉仔細看時,四圍儘是鴛鴦板壁,退光黑漆的門扇,門口放一架鐵力木嵌太湖石的屏風,正面掛一幅名人山水,側邊掛著四軸行書草字。屏風裡一張金漆桌子,堆著經卷書籍,文房四寶、圖書冊頁、多般玩器。左邊傍壁,擺著一帶藤穿嵌大理石背的一字交椅。右邊鋪著一張水磨紫檀萬字涼床,鋪陳齊整,掛一頂月白色輕羅帳幔,金帳鉤桃紅帳須。側首掛著一張七弦古琴,琴邊又斜懸著幾枝簫管,一口寶劍。上面放著一張雕花描金供桌,侍奉一尊滲金的達摩祖師。面前一對古銅燭台,點著光亮亮兩校蠟燭。中間一個蹲獅香爐,口裡噴出香馥馥龍涎鳳腦來。兩傍放著一雙紫玉凈瓶,插著時鮮花草。這閣里甚是清楚潔凈。黎賽玉看了,暗暗稱羨道:「好去處,好受用。」當下問道:「媽媽,緣簿在何處?將來押字。」趙婆道:「緣簿疊在經卷里。怎地鍾住持老爺還不出來?我去請他相見了,好押花字。」即轉身走出門外,隨即將門關上,口裡道:「省得閑雜人來攪擾。」

黎賽玉坐在椅上,等了半晌,不見趙婆與鍾住持出來,心裡驚惶。起身推門,門已鎖上,卻推不開。四面看時,又沒門路。叫了幾聲趙媽媽,並沒人答應。正躊櫥無計,只聽得呀的一聲,壁門開處,一個和尚捱身入來,依舊雙手將板壁上了,走向前對黎賽玉深深稽首。黎賽玉看時。卻正是鍾住持,即忙答禮,問道:「趙媽媽卻在何處,怎地不見他?」鍾守凈笑道:「趙乾娘有事,自回去了。」黎賽玉道:「住持爺,將那綉佛緣簿來,待我押了花字好回去。」鍾守凈陪著笑臉兒道:「不要抑什麼花字,只要成全了好事,才放去哩。」黎賽玉道:「既不要寫緣簿,黃昏黑夜,留我女人在此何干?」鍾守凈向前一把摟住,雙膝跪下道:「我的親親娘,沒奈何,救小僧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黎賽玉兩手推開,紅著臉道:「阿呀,出家人不羞,好做這沒天理落地獄的事,成甚模樣。我若喊叫起來,你卻怎的見人盧鍾守凈跪在地上笑道:「小僧這閣里,四面都是高牆,莫講喊叫,便是敲鑼擂鼓,兀自沒人聽得。只求親娘方便小僧。」黎賽玉怒道:「賊禿真有心機!老狗做成圈套,騙我來此,強求瀅欲。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妾身寧死不辱!」鍾守凈道:「親娘息怒,容小僧訴稟衷腸。自從正月十三日東廳講經之際,偶然見了親娘玉貌,愛慕不禁。親娘臨去之時,又承青盼,小僧愈覺難熬。至十五元宵夜,重蒙厚愛,從此小僧廢寢忘餐,得了相思病症。講不盡黃昏寂寞,白晝凄涼,吃藥無功,求神少應,小僧自分多死。今日幸得親娘降臨,可憐見小僧伶仃病體,費盡了萬千神思,方得見親娘一面。若賜片時歡會,救小僧一命,這是莫大的功德。」黎賽玉道:「這個卻使不得。我丈夫亦是有名器的,你不要倚勢強姦,逼人性命。」鍾守凈道:「娘子還是真不肯,假不肯?」黎賽玉搖頭道:「實是不肯,不要胡纏!」

鍾守凈立起身來道:「罷罷罷!小僧無福,娘子不肯垂憐,這病越添得重了,終須是死,不如死在娘子跟前罷了。」即伸手在襪統里摸出一把明晃晃尖刀來,向頸上欲待自刎。黎賽玉看見慌了,即雙手抱住道:「痴冤家,怎地要女色到不要了性命?」奪了刀,往地下一擲。鍾守凈乘勢轉身,將黎賽玉緊緊摟住道:「親娘既不容小僧自刎,乞哀憐救濟則個。」常言道:婦人水性。黎賽玉被鍾守凈纏了這一會,又見他少年聰俊,是個富貴有勢力的和尚,不覺欲心也動,按捺不住,當下雙手亦抱住鍾守凈,同到床上。正欲脫衣解帶,共枕歡娛,黎賽玉猛然腹中絞痛起來,一霎時唇青面紫,手足皆冷。鍾守凈驚惶無措,抱住道:「我的奶奶,這是什麼緣故?唬死我也。佛爺保-,人命關天,怎了,怎了!」賽玉忍著痛,推手道:「不妨,這是我的舊病,速將薑湯我吃。」守凈方才心定。忙推開壁門,奔入廚房。取了薑湯,復進閣中來。賽玉呷了數口,轉覺腹中作響,一股氣從隔上卷至臍下,疼痛不止。鍾守凈攙扶摹撫,不住的茶湯調理,直至四更將盡,方才疼定。賽玉和衣靠在几上,弄得鍾守凈神疲力倦,連珠箭的打呵欠,也倚著桌兒睡去了。

頃刻間晨鐘聲響,遍處雞鳴。鍾守凈醒來,摟定黎賽玉道:「我的娘,這會兒玉體好些么?」賽玉道:「好了。」鍾守凈歡喜,雙手捧走賽玉臉兒,在燈下細細看覷,依舊如花似玉,非復病時模樣。摟過來親了數個嘴,一手摸入懷中弄侞,一手替解衣帶,復求雲雨。賽玉推辭道:「今日斷然不可。」守凈笑道:「晚上已蒙娘子慨允,脫衣就寢,因病發阻了高興。今已無恙,正好與小僧一樂,為何又言不可?」賽玉道:「我自幼愛吃冷物,積成一病。每月行經之期,必先腹中絞痛,然後經通。凡經次不忌房事,要成血淋。況住持早晚佛前行動,若穢污了身體,罪過不輕,連我也難逃罪孽。」守凈笑道:「我們佛祖是大慈大悲的,那裡管這等閑事。」此時鐘和尚慾火難禁,興發如狂。正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一手將賽玉摟住,一手持入褲里。賽玉慌忙推時,也被他摸著那活兒。守凈忽失聲道:「我的親親,為何這等著慌,尿皆溺出來了?」賽玉笑道:「呆和尚,你且將手看一看,可是溺么?」守凈伸出看時,滿掌鮮血淋漓,心下大駭道:「這是何故,終不然原有血淋病症的?」賽玉道:「適才我與住持講過,女人家經水,每月通流一次,人人如此。你這隻手只索罷了,有一個月點不得香燭,近不得佛像經典哩。」守凈一面取湯洗手,一面將元宵夜間之夢講了一遍,笑道:「我向來恨這個紅臉頭陀阻住了巫山雲雨。大娘子今夜經通,敗了一場高興,只是我和尚福薄,不得消受。」賽玉道:「佳期有日,不必愁煩。」

二人談講之間,不覺天色已曙。賽玉猛然省道:「昨早我出來赴會,近晚長兒必來接我,不見空回,我丈夫怎不生疑?倘問我時,教我如何回答?」鍾守凈笑道:「娘子放心。小僧和趙乾娘計較定妥,方好放膽做事。昨日傍晚,長兒果來接你,被我騙進後邊房裡,將酒灌醉,扛在床上,將房門鎖了。只怕這早晚還未醒哩。你丈夫處晚上我使趙乾娘先去講了,說大娘子和幾位女眾們在寺里看鐘住持上壇放焰口,老身和長兒在那裡陪伴,直到明早方回。你自去睡。不消等候。這事已預先調停定了,娘子何必憂慮。」黎賽玉聽罷,方才放心。取鏡梳洗畢,二人對膝而坐,細談衷曲。守凈道:「荷蒙娘子錯愛,小僧感恩無地。今日別去,又不知佳期在於何日?」講罷潸然淚下。賽玉道:「男子漢好沒見識。既有長情,但問趙媽媽求計便是。俟個機會,即可相見,何必如此苦切。」鍾守凈流淚不止,賽玉再三溫存,安慰了一會。

忽聽得人叫開門,賽玉已知是趙婆聲音,令守凈開門。趙婆走入來,哈哈的笑道:「大娘子,住持爺,你兩個雙賀喜也。」鍾守凈道:「多謝乾娘作成。」黎賽玉不覺麵皮通紅,低著頭翻書不應。趙婆道:「大娘子許大年紀,還害羞哩。這個何妨?齋僧布施,倒有大功德的。」鍾守凈道:「乾娘休要取笑。可吃些早飯么?」趙婆道:「早飯不用了,大娘子可作急回家,免被傍人瞧破。」鍾守凈令行童拿鑰匙到後邊小房裡,叫那長兒來講話。行童開了門叫長兒時,兀自——酣睡不醒。行童將手搖了幾搖,長兒方才醒來。一頭伸著腰,口裡還道:「好酒,好酒。」行童笑道:「好酒再吃一杯。」長兒起來,睜眼看時,吃了一驚:「我怎的吃醉了,卻在這裡宿了一夜?娘知道決要打哩。」呆瞪瞪立著。行童道:「不要慌,且隨我來,鍾老爺喚你講話。」

長兒跟著行童到小間里來,只見趙婆同娘、鍾和尚三個坐在那裡。長兒失驚問道:「娘怎地昨夜不回家去?」黎賽玉罵道:「蠢才,你怎的貪這口黃湯,吃得濫醉?虧了住持爺著人扶你進房裡睡了。這等長夜,尚兀自不醒,若不著人叫你時,明日也睡得去哩。昨日夜間鍾住持做焰口道場,累趙媽媽在此陪伴一夜,不然教我獨自黑——怎地回去?」長兒立在側邊,不敢做聲。趙婆笑道:「大娘子罵他怎的,我和你左右是念佛看道場耍子,便等他睡睡何妨。只索打點回去,不消絮聒了。」講罷,斜著眼看著長兒,把眼一瞅,即起身走出閣子外。長兒會意,即隨出門外來。趙婆衣袖裡摸出個紙包兒遞與長兒,輕輕的道:「鍾住持講你老實至誠,日後有抬舉你處。因見你衣裳襤褸,與這三錢銀子做件襖子穿。回家去大官人問時,只隨著娘的口講便了。」長兒接了銀包,口中不講,心下思量道:「這鐘住持為甚的昨日灌我醉了,今日又有銀子與我?必有緣故。該不與娘有什麼不伶俐的勾當么?且收他銀子,再做道理。」答應道:「我理會得。」二人復身到閣子來。桌上又擺下點心茶果,因恐賽玉臉紅,不敢用酒,鍾守凈陪著趙婆、黎賽玉同坐吃茶,長兒也吃些點心。黎賽玉即起身辭謝鍾守凈告回,守凈欲留不敢留,欲別不忍別,一步步掩淚送出閣子門外。黎賽玉亦有留戀之情,因礙長兒在前,勉強忍淚道:「請住持爺自便,不勞送了。」鍾守凈怕人看破,只得包著兩眼珠淚回步,怏怏而別。有詩為證:

情投愛篤兩留連,頃刻分離意黯然。

鬱結相思多少恨,低頭含淚間無言。

黎賽玉同趙婆、長兒徑出後門,悄悄穿小巷而回,卻值沈全坐在門首,看見渾家回來,進得門即問道:「昨日念佛,怎的晚上不回,直念到今日這時候才來?少年女眷被人談論,成何體面?」黎賽玉笑道:「昨晚道場圓滿,正要回來,女眾們都勸我道:『千難萬難出來一次,夜間鍾法上放焰口超度眾生,極有功德,怎的不看看去?』因此在寺里念了這一夜佛。卻有甚事談論?」趙婆介面道:「談論他娘的鳥!寺里多少妙年女伴,在那裡做會看道場,偏你有人談論?終不成我老身也在那裡打和尚?大娘子不要理他。我曉得你熬了這一夜,精神睏倦,且去睡睡兒,不要淘氣。」沈全聽罷,呵呵大笑,自走出街上閑耍去了。黎賽玉送趙婆到門首,自去房裡尋睡。

這趙婆別了賽玉,復轉身取路,又到妙相寺鐘守凈禪房裡來,只見鍾守凈坐在禪椅上打瞌睡。但見:

四體渾無力,昏昏常似夢中;面上失了神,處處可為卧榻。腰酸腿

軟,低著頭微露眼睛;骨痛筋麻,開半口斜流津唾。鼾聲不作,原來睡思

正濃;兩手低垂,無奈精神疲倦。趙婆走近前,悄悄道:「住持爺,好睡也。」鍾守凈驚醒,開眼看時,卻是趙婆,忙起身聲喏道:「言謝乾娘費心無息可報。」趙婆笑道:「老身此計,果然百發百中。住持爺怎地謝我?」鍾守凈道:「感承乾娘妙計,小僧自當重謝。但夜來好事將成,誰料又成畫餅,空費了乾娘一片心機。」趙婆道:「怎地講來?沈娘子在你房中一夜,不知受了多少摩弄。和尚們手段,老身平素知道的。咦,住持爺,你好受用,卻又來講鬼話了。」守凈道:「乾娘跟前,小僧焉敢調謊。昨晚乾娘去后,小僧徑入閣中,那些溫存風臉不必講得,直至烏江自刎,方得玉人回心,將我抱住。那一時,小僧的魄靈不知飛在何處去了。」趙婆笑道:「妙呵,後來怎地作樂?」守凈嘆口氣道:「不要講起,有何樂處!剛剛上床,誰期平地風波,那人突然肚中作痛,面青唇紫,十分危迫。小僧服事,慌了一夜,不得著枕,直至天明方才平復。意欲求歡,那人講行什麼經,決意不允。小僧無奈,只得罷了。你道晦鳥氣么?隨後乾娘已到。小僧這會子覺賤體不快,莫非舊病又發作了。」趙婆搖頭道:「不信,不信。貓兒見腥,無有不吞。我為住持爺用盡了機神,千難萬難勾搭得他到這裡,怎麼就輕輕地放過了?老身只要你事成,不是那蒼蠅見血的饞眼。謝與不謝,出乎住持一點本心,為何將這隔靴撓癢的話來班門弄斧?」鍾守凈氣得滿面通紅道:「乾娘講這話,教我有屈難伸。委實和那人不曾沾身,如一字虛謊,小僧落拔舌地獄,萬劫不得超生。」趙婆笑道:「阿彌陀佛,何必立這樣香。只是住持爺忒也軟弱,你兩手又不是瘋癱的,他的又不是鐵皮包著的,為何不曾到手?我想那沈娘子是一個人尖兒,他到此地步,無可解救,故假妝病發脫身而去。咳咳,正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可惜這個好機會錯過了,下次怎生能夠?」

守凈聽了,懊恨無及,跳起身嘆道:「罷罷罷,留此性命何用!」對柱上一頭撞去。趙婆兩手扯住,勸道:「住持爺怎地這等性急?啊呀,頭皮也撞破了,什麼要緊!」守凈道:「玉人已去,後會難期,恁的福薄,不如死休。」趙婆道:「一宿姻緣,皆是前生註定,不可性急。慢就是快。適才老身自是取笑,怎麼住持爺就認起真來?俗言道:『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腳水。』隨你賣殺乖,也出不得我老娘手裡。住持不必心焦。」鍾守凈回嗔作喜道:「若得乾娘如此,小僧感恩不盡。但那人乖覺,不肯復上鉤來了,如之奈何?」趙婆道:「不難。雲里千條路,雲外路無數。除了死法。另有活法。憑著我老身一張口,管教他復上釣魚鉤。只是一件,住持爺惜不得破費,方能好事回成。」守凈道:「錢財小僧盡有,恁憑乾娘調度。」趙婆道:「可有什麼首飾么?」守凈道:「有,有。目今打得一枚金簪,做就數件襖子,要送與老母的。乾娘要用,任從拿去。」趙婆道:「我若自用,就是起發你了,我如何要?這簪子自有用處。」守凈歡喜無限,忙取簪子,送與趙婆道:「感乾娘厚恩,決不忘報。」趙婆指著金簪道:「這一件東西,又是一個冰人了。住持爺寬心安睡,耳聽好消息。」講罷,作別而去。

再說黎賽玉直睡至午後方起,做著針指,心裡暗想:「這鐘和尚溫柔布靦腆,十分情愛,便與他往來,諒不負心。」自此以後。眠思夢想,只是念著鍾和尚。隔了數日,忽見趙婆來到,賽玉迎進軒子里坐下,叫長兒廚下燒茶。趙婆道:「大官兒何處去了?」賽玉道:「不過在外廂閑耍。」趙婆附耳道:「鍾住持念大娘子情意,甚是感激,浼老身特來作謝。」賽玉笑道:「謝媽媽作成,幾乎露出醜來。羞答答還講他怎的。」趙婆也笑道:「和尚房裡睡了一夜,丑也丑不去了。委實那夜怎地行事,可與我講。」賽玉道:「小鍾畢竟對媽媽講來。何必問我。」趙婆道:「不要提起。那膿包一味的長吁短嘆,怨恨啼哭,我那裡有氣力問他,特來問你。」賽玉道:「那晚媽媽進去久了,我正等得不耐煩,忽見壁門裡小鍾鑽將出來,將我摟住,被我變起臉來,一頓搶白,抵死不從。媽媽,你道天下有這樣不要性命的呆和尚,襪統中怞出一把利刀,就欲自刎,驚得我魂不附體,將刀奪了。他反把我抱住,苦死胡纏。此時無計可施,幸得救星又到。」趙婆道:「敢是有人衝破了?」賽玉道:「不是人來,卻是我的病來,一時間經水大至,幸得全璧而返。」趙婆笑道:「真人面前講假話。如今鍾和尚還俗了,習成一樣手藝,做了染博士。」賽玉道:「為何做了染博士?」趙婆道:「他不做染匠,何故指手都是紅的?」引得賽玉嘻嘻大笑。

趙婆袖中取出簪兒送與賽玉道:「這根簪子樣範好么?大娘子是識貨的,可值幾換?」賽玉看了道:「真是赤金,樣式更好,多分也要十倍之價。」趙婆道:「好眼睛,估得不差。大娘子用得著,買了罷。」賽玉道:「阿彌陀佛,那有家計買這般首飾,除非將我身子去賣。」趙婆大笑起來道:「我自說要。這是你心上人浼我送來的,可收了戴在髻子上,也顯他一團美情。」賽玉推辭不受。趙婆道:「金扇、梳子也都收了,何必假惺惺?大娘子以後倒不須恁的做作。」賽玉收了,笑道:「鍾住持有什麼話講?」趙婆道:「要知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大娘子是個聰明的人,何必細講?」賽玉道:「媽媽跟前,焉敢賣乖。他既有我情,我豈無他意?目今十九日是我外祖壽誕,我打發蛇瘟去賀壽,喜得路遠,次日方回,那夜可教小鍾來我家相會。」趙婆道:「娘子若肯如此,一生受用不盡,切莫失約誤事。」賽玉道:「一言既出,豈有變更。」留住趙婆吃飯,相別而去。

趙婆入寺,將此話覆知鍾守凈。守凈聽了抓耳撓頭,喜得發瘋,晝夜懸懸盼望佳期。央趙婆探聽消息,果然沈全被妻子攛掇,十九日早上整備盒禮,出城賀壽去了。趙婆預先兩下照會定了。當晚鐘守凈對行童來真講知此事,分付:「如此伺候。不可泄漏風聲。日後有抬舉你處。」來真應諾。至更盡,守凈頭戴一頂紗巾,身穿一領石青綺羅道袍,悄悄出了後門,徑到沈全家裡來。輕輕將門彈了三下,賽玉親自開門迎進,兩個敘禮攜手,同入軒子內坐定。賽玉謝道:「蒙惠厚禮,何以克當。」守凈道:「些須薄禮,聊表寸心。自從娘子相別,自分後會無期,何幸今宵燈下重逢,恍惚還疑是夢。」賽玉道:「感住持不嫌醜陋,過蒙鍺愛,但恐恩情一時容易,久處為難。向後不忘今日,妾身死而無怨。」守凈雙膝跪下,對燈立誓道:「燃燈佛祖、護法韋駝爺爺作證,弟子守凈若負了沈娘深思,異日必死於刀劍水火之下。」賽玉扶起道:「奴自戲言,兄何設此大誓。」只見長兒走出來,對娘輕輕講了幾句,賽玉就請守凈登樓,二人對席促膝而坐。賽玉露纖纖玉指,舉起杯兒來,將衫袖拂拭潔凈,滿斟佳醞,敬與守凈。守凈接了,放在桌上,另取杯篩酒回敬賽玉。賽玉接酒,一飲而盡。守凈停杯不飲,賽玉道:「哥哥為何不飲?」守凈道:「小弟自幼出家,葷酒未曾破戒。」賽玉笑道:「葷且莫破,這談酒便酌一杯何妨?」守凈堅辭不飲,賽玉令長兒烹茶相款。二人細談往事,歡笑不勝。賽玉自斟自酌,吃了十數杯,漸漸臉暈桃花,分外風情可愛。有詩為證:

從來傾國最撩人,故把妖顏攝魄魂。

醉后海棠輕帶雨,無由採得一枝春。

黎賽玉酒已微醺,欲心萌動,顯出那妖嬈態度。星眼含嬌,酥胸半露,起身剔燈,就將身坐在守凈膝上。右手摟定守凈頸子,右手舉壺斟酒,自先呷了半杯,將剩酒奉與守凈道:「哥哥請此半杯,以表奴家敬意。」此時鐘守凈神魂飄蕩,張主不定,再欲推託,不覺唇已接杯,被賽玉順手一傾,咽的傾下咽喉去了。賽玉又斟一杯相勸,守凈道:「吃下酒去,心裡如火燒一般,這一杯不敢飲了,多謝美情。」賽玉將酒自飲了半杯,與守凈親嘴,吐在守凈口中。守凈接了酒,聞得脂香,不得不咽下去,一連被賽玉口哺口的度了數杯。兩個摟抱頑耍了一會,守凈道:「小弟一時頭暈,乞賢妹見憐,可睡了罷。」賽玉道:「你且請先睡,待我洗澡即來奉陪。」此時天色炎熱,守凈卸了衣巾,赤身卧於床上。賽玉叫長兒提浴盆上樓,傾了湯,發付長兒廚房收拾去了。賽玉浴罷,掀開帳幔,和守凈並頭而睡。乘著酒興,正欲倒鳳顛鸞,不期鍾和尚初開酒戒,勉強吃了幾杯,酩酊大醉,只見他沉沉睡去,推搖不醒。賽玉無奈,唧唧噥噥罵了幾句:「沒福分的賊禿,不知趣的和尚。」也漸覺酒意融融,身子睏倦,將欲蒙-睡去。

此時正是三更,忽聽得街上喊叫有火,失驚跳起來,開眼一看,滿室通紅,原來是隔鄰王凹鼻家失火。這凹鼻性極好酒,醉后回來,渾家已先睡了,凹鼻失忘滅燈,和衣睡倒樓下,燈花落在草里,一時火起。街坊上鼎沸起來,賽玉急急推搖叫鍾住持:「間壁有火。快快起來。」守凈含糊應了,又復睡著。賽玉十分著急,顧不得私情恩愛,將守凈左臂上著實咬下一口,守凈負疼驚醒。只見火光透壁,守凈驚酥床上,不能動身,口裡還叫行童、道人快來救火。賽玉忙扯道:「活冤家,這不是寺里,快走,快走!」鍾守凈方才醒悟,躍起身,披衣逃命,亂慌慌的滾下樓去,開了大門,一溜煙走了。有詩為證:

可怪鄰家不徙薪,致令熒惑肆威神。

假饒避得茶毗禍,滅卻燃燈拜世尊。

話說這王凹鼻家失火,幸巡更軍車、地方人等,打進門去,救滅了火,將王凹鼻一索子鎖了,送入本縣去了不題。

且說鍾和尚被火驚得心膽皆顫,光著頭跑出沈全門外,將道袍袖子速了光頭,飛也似奔回寺來,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急忙忙推開後門,奔將入去,不提防黑影里一個人劈頭撞將出來,見了鍾和尚遮著頭臉不認得,大聲喊叫:「有賊!有賊!」將鍾守凈劈胸揪住。鍾寺凈是個驚慌奔路的人,喘吁吁氣做一團,一時不能言語,兩個扭做一塊,滾倒地上。當夜林澹然和合寺僧人因牆後有火,都起來看視,忽又聽得喊叫有賊,點了火把,一同搶出後園來,卻是矮道人將鍾守凈捺倒在地,眾皆失驚。原來這道人姓古名瀆,因他生得矮小,眾人都叫他做「秤砣」。為人本分勤謹,只是性子倔強。當時因著火,趕出后圍,見了守凈,錯認是賊,扭結不放。林長老喝開秤砣,將鍾守凈攙起。一個和尚揪了古瀆耳朵,同進方丈,細問其故。鍾守凈扯謊道:「適才為牆外有火,親自開門去看,不知什麼物件,吹入眼內,眯了眼,疼痛難禁,故將袍袖掩面。誰想這狗才撞出來,不分皂白,將我結扭做賊。仔細思量,實為可惱。」眾僧嚷道:「這矮殺才無狀,吊起來打他三五十杖,細問他住持爺可是賊么!」林澹然笑道:「不然,黑夜之中那裡認得。此為失誤,非是犯上,饒他打,但罰汲水一月罷了。」守凈自知心病,乘機道:「林老爺講方便,恕了他罷。」秤砣咕噥道:「古怪,鍾老爺未嘗破戒,為何口裡噴出酒氣來?實是蹊蹺。」眾僧聽得,慌忙喝出門外,簇擁守凈回房,各自歇息。

鍾守凈嘆息了半夜,次早令來直接趙蜜嘴來,備細告訴一番。趙婆寬慰道:「好事多磨,自古如此。住持爺請寬心,這一節事在我身上,包你完就。」守凈道:「沒奈何,再煩乾娘撮合,重續姻緣,早圖密約,誓當銜結。」趙婆道:「且住。我想昨夜光景,寺僧豈不生疑?再倉猝行事,反為不美。今有一計在此,住持依我,決然圓就。」守凈道:「乾娘分付,無有不從。」趙婆道:「五月十三是我先夫七旬生忌,老身措辦香燭之資,煩住持爺做些功德超度他,就裡延接親鄰女眾們拜懺,沈娘子也邀他來,那時任憑住持爺做作,豈不是一舉兩得?」守凈大悅,笑道:「那日道場之費,都是小僧包辦,不要乾娘破一文錢。只要期得定,打點行事便了。」趙婆道:「如此多謝住持爺破費了,老身臨期再來相會。」講罷,相別自回。

再說黎賽玉那夜被人驚走了鍾守凈,心下不樂,見桌上放著紗巾,拿起來扯得粉碎,就在燈上燒毀了。自此鬱鬱不樂,舊病複發,一連數日不起。直至端陽,方離卧榻,起來梳洗,整備酒肴、角黍,請趙蜜嘴同過佳節,排遣悶懷。趙婆進得門來,即對賽玉丟了眼色,賽玉會意。夫妻二人一同坐下,舉杯勸酒。趙婆停杯道:「老身每來擾鬧,未曾有一毫答禮,欲屈大娘子舍下一敘,奈蝸居陋室,不敢仰攀。今月十三日是亡夫七旬忌日,委曲措置得數兩銀子,送與鍾住持包做道場,請十數個女道門拜懺,欲屈大娘子素齋,望乞同去甚好。」賽玉道:「媽媽見招,本該相陪同往,但少年婦女穿庵入寺,甚為不便,故此不敢奉陪。」趙婆笑道:「這般說時,我那乾十四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講的話倒也中聽。」沈全道:「令郎講甚話來?」趙婆道:「我昨晚和他商議,接大娘子寺中一住,他阻我不要來接,我問他為何,他道:『如今的人,只有錦上添花,誰肯冷灶中發火?我們窮得這副嘴臉,那個與你往來?勸君休結高頭壁,我若無錢也不親。』今大娘子不肯光顧,果應其言。」賽玉道:「媽媽休如此講,是罪我的話了,怎當得起?」沈全笑道:「承媽媽相招,你便去走一遭,只是傍晚即回,不可耽擱。」趙婆大喜道:「還是大官人有趣,大娘子切莫推託。」賽玉見丈夫肯了,連忙應允。至晚,趙婆作別而去,兩下暗通關節定了。

至十三日,沈全備辦兩個蔬食盒子,令長兒挑了,打發渾家同趙婆等進妙相寺來。鍾守凈已在禪堂內鋪設齊整,令本房心腹僧六眾誦經拜懺。趙婆等同聲和佛拜懺,照常齋供,不必細講。申牌時分,道場將散,黎賽玉忽然叫聲頭痛,漸漸坐立不住,起身作別先回。趙婆假意款留,煩惱道:「這怎麼好,難得大娘子隨喜,偏遇尊體有恙,齋也不曾用得,先去了,另日作東補禮。」賽玉道:「長兒又不在此,煩媽媽送我回去。」趙婆道:「我陪你從後門去,也省得走幾步。」賽玉和眾尼作別,扶著趙婆肩膊,一步步捱出禪堂,穿過側門,從小路周折行至閣前,鍾守凈笑臉相迎,攜手同入。趙婆言道:「這回穩取得荊州,莫忘我黃忠老將。少刻就來暖房賀喜。」講罷,轉身出外去了。二人笑吟吟將門兒掩上,同入羅幃,兩酬心愿。有《西江月》為證:

守凈色中餓鬼,黎娘歡喜冤家。兩人不必自嗟呀,從此彩鸞同跨。

一任翻雲覆雨,何妨戀酒貪花。胭脂韶粉染袈裟,敗壞門風不怕。

當時鐘守凈、黎賽玉兩人交合之際,說不盡綢繆態度,正謂乾柴逢烈火,久旱遇甘霖。這鐘守凈是未經女色的長老,那黎賽玉是好風流的婦人,直至力倦神疲,方得雲收雨散。二人整衣而起,守凈道:「承親娘盛情,得諧枕席之歡,若得朝暮相親,小僧雖死無恨。」賽玉道:「朝朝暮暮,妾之深願。但寺中僧眾繁雜,鄰舍耳目切近,倘頻相往來,難保不露風聲,或惹禍端,悔恨無及。此事還求趙媽媽另作良策,方保久長歡樂。」守凈道:「親娘良言,字字金玉。」說話未畢,趙婆已到,推開門催促道:「天色將暮,大娘子作急行動,我送你回家,然後來化紙送聖。」賽玉別了守凈,同趙婆踅出小弄,悄地出後門回去了。趙婆復入寺中,候道場完畢,陪女眾晚齋散訖。

數日後,趙婆闖入鍾守凈禪房,守凈款留趙婆,提起日前許謝之言。守凈道:「感承乾娘妙計,小僧得遂此願,已銘心刻骨,不敢有忘。只是還有一件,片時之樂,終不暢意。乾娘沒奈何,怎的再設一個計策兒,使我兩人得長久歡樂,那時並酬重禮。」趙婆笑道:「也罷,你講將甚物講我?講得開,我自又有妙計。」鍾守凈即開箱取出一錠雪花白銀,約有十餘兩,雙手遞與趙婆道:「些少薄禮,先送與乾娘買果子吃,待計就之時,再容後補。」趙婆見了這一錠銀子,心花也是開的,滿臉堆落笑來,假推辭道:「老身自是取笑,怎收得住持銀兩?」鍾守凈道:「乾娘不要推卻了,只管收下。但有妙計,便見美情。」趙婆道:「住持爺如此講時,只得收了。就是這一段事情,不必住持講得,老身一向也思量在心裡,圖個久長之計,方見手段。算起來卻也不難,只有一樁兒礙手,故此尚費躊躇。」鍾守凈道:「卻是甚事礙手?小僧力量可辦,亦是容易。」趙婆拍著手道:「容易,容易,略差些兒遮蔽。若得這路通時,可保百年歡會。」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海底捉金龍。

畢竟趙婆說出什麼礙手的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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