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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真逸史》第22章
第22回 張氏園中三義俠 隔塵溪畔二仙舟

詩曰:

年少郎君伸大義,星前盟結金蘭契。

離亭執袂暗銷魂,歧路牽衣垂血淚。

倥傯孤客伴殘燈,孟浪狂夫運怪異。

津頭咫尺有蓬萊,誰道無仙嗟不遇。

話說澹然年老受驚,又因深秋涼氣侵人,冒寒傷食,得個痢疾癥候,血氣衰弱,淹淹不起。林澹然請醫調治,竟無功效,日加沉重。杜伏威侍奉湯藥,晝夜不離左右。杜悅自覺病勢危篤,叫杜伏威請林澹然、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薛舉都到床前坐了。杜悅垂淚道:「老朽公孫在此叨擾,感激住持厚德,雖至親骨肉,不能如此。正要求住持指迷,不期大數已到,病入膏肓,今將回首。老朽年過八旬,壽元已足,死復何恨,只是受了住持莫大深思,今生未有所報,須待來世效犬馬之勞。」林澹然道:「老丈何出此言?使貧僧愧赧無地。雖染貴恙,寬心調養,自然痊可,不必憂煩。」杜悅道:「老年人患痢,十無一生,若要再活人世,須是仙藥靈丹。小孫伏威,心性鹵劣,得老爺教誨提攜,老朽雖在九泉,不忘大德。」又對苗知碩等道:「老朽承列位厚情,義同瓜葛,不想命盡今日,乞看薄面,照管小孫則個。」又叫薛舉道:「伏威與你共親筆硯,情勝同胞,異日貧富相扶,患難相救,保全異性骨肉之信義,莫學薄倖人也。」薛舉連聲應諾。又喚杜伏威道:「我兒命薄,未識父面。不期二母俱亡,家業盪盡,可傷,可傷!若非林老爺收養訓誨,未免流落天涯。感得皇天庇-,使我公孫相會,實出望外。今我病篤,命在須臾。我死之後,你可學做好人,務為世間奇男子、大丈夫,替祖宗父母爭一口氣,不可懶惰游佚,自甘不肖。我之骸骨,不可流落他鄉。你父親也曾囑付,隨便時要帶回故上祖塋埋葬,使我魂有所棲,方全你孝順之心。」說罷哽咽,兩淚交流。杜伏威放聲大哭,林澹然眾人,亦皆垂淚。當日晚間,杜悅氣絕而終。杜伏威幾番哭絕,眾人再三勸慰。人殮已畢,停樞側首敞廳里,盡皆掛孝。林澹然親自主壇,又請鄰近寺院僧眾,做功德道場,超度亡魂。到七七四十九日,將靈柩抬出庄外空地上。張太公父子和鄰近念佛道友僧眾,都來相送。林澹然執火把在手,口裡念偈道:「大眾聽著:將軍杜公名號,平昔素存忠孝。精神直透崑崙,威力能擒虎豹。咦!從今跳出火坑中,一點靈魂歸大道。」林澹然念罷,放火焚化棺木已畢。杜伏威拜謝澹然並眾人,款留張太公眾道友,吃齋而散。次早社代威拾骨,痛哭一場。有詩為證:

衰柳寒蟬泣素秋,商風颯颯下汀洲。

人生自古誰無盡?貴賤同歸一土丘。

林澹然將杜悅骸骨藏在寶瓶內,封了口,著杜伏威祀奉安頓,朝夕供養,如在生一般。杜伏威見公公已故,心下十分慘切,思量冥中父親囑付之言,公公臨終之語,一夜睡不熟。次早起來,進方丈見林澹然,唱了喏。林澹然問:「今日為何起得這樣早?」杜伏威垂淚道:「弟子有一事,稟上老爺。公公臨終,叮囑要送骸骨歸鄉土埋葬。弟子遵祖父遺言,今欲暫歸鄉土走一遭,一者完了葬事,二來也好認一認宗族祖居,不知老爺心下肯容去么?」林澹然點頭道:「這也難得一點孝心。葬骸骨,認本宗,都是不忘本的念頭,甚好,甚好,便放你去也不妨。但是路程遙遠,未曾走過,如何認得?況你年紀小小的,那曾經歷艱苦,又且單身獨自,俺卻放心不下。」杜伏威道:「我年紀雖小,承老爺訓海,深曉武藝,精通法術。雖未走過,口便是路,縱然一身,何愁險阻?」林澹然道:「正為此故,俺不放心。惟恐你倚傳法術,賣弄手段,惹出事端,為禍不小。一路上須當小心謹慎,勿露圭角,不可使在家性子。今日星辰不利,不宜出行,待後日打發你起程。」杜伏威應諾,走出禪堂外,撞著薛舉,杜伏威扯住道:「我後日送公公骸骨回岐陽去,目下就要和賢弟久別了,心中不舍,如何是好?還有張兄弟,許久不會,欲同賢弟進城一別,未知肯同往么?」薛舉道:「大哥孤身獨自,路途不慣,何必匆匆急往?便從容數年去也未遲。」杜伏威道:「公公遺囑,豈敢違慢?今雖暫別,不久就回,與賢弟相聚。」薛舉見留不住,一同來稟林澹然,要進城裡去別張善相。林澹然道:「這也是同窗兄弟之情,但一見便來,不可耽擱。」杜伏威和薛舉應允。

兩人攜手,奔入城來張太公家,先見了太公。杜伏威道了來意,太公道:「善相在房裡讀書。」慌忙喚出來相見。薛舉道:「張三弟,目今杜大哥要送公公骸骨還鄉,後日便收拾起程,特來造府與賢弟相別。」張善相驚道:「大哥在這裡,情同骨肉,何必定要回鄉?此一去,未知甚時再得相見。」說罷,不覺淚下,薛舉、杜伏威一齊拭淚。杜伏威道:「賢弟不須傷感,我此去多隻半年,少只數月,便回來相會。」張善相道:「雖然暫別,小弟心實不舍,今晚暫留合下,相敘一宵,明早送行。」薛舉道:「難得賢弟美情,大哥明早去罷。」杜伏威道:「惟恐老爺見責。」張善相道:「不妨,但有言語,都在小弟身上。」於是杜、薛二人被張善相苦苦留住,整辦酒肴款待。張太公道:「衰老不得奉陪。」自進裡面去了。三個開懷飲酒,細談衷曲。看看天色晚來,彩雲之上,捧出一輪明月。張善相喚家憧將酒席移在後花園裡過月亭中飲酒。又吃了數巡,張善相舉杯在手,對二人道:「小弟有一句話兒,二位哥哥不知可能聽否?」杜伏威道:「賢弟有話但說,何所不從?」薛舉道:「大哥後日準擬長行,賢弟有言,趁今晚盡情剖露。」張善相道:「我三人同堂學藝,總角相交,雖然情猶骨肉,但不知日後何如。世間多少口頭交,無情漢,飲酒宴樂,契若金蘭;患難死生,視同陌路。翻雲覆雨,變態不常。此輩真可痛恨!我兄弟所當鑒戒。小弟愚意,趁此良宵,三人在星月之下,結為生死交,異日共圖富貴,患難相扶,不知二位哥哥尊意若何?」薛舉道:「我有此心久矣,賢弟亦有此心真可謂同心之言,最好,最好!」杜伏威道:「二位賢弟果不棄鄙陋,三人結義,但願生死不易,終始全交。」張善相大喜,令家憧焚香點燭,三人拜於月光之下。杜伏威先拜道:「某杜伏威,生年一十六歲,二弟薛舉,三弟張善相,俱年登十五。今夜同盟共誓,願結刎頸之交,雖日異姓,實勝同胞,不願同日生,但願同日死,富貴共享,患難相扶。皇天后土,鑒察此情,如有負心,死於亂箭之下,身首異處!」薛舉、張善相皆拜誓已畢,重整酒肴,三人歡飲,直至更深徹席,三友同床而寢。

次日,杜伏威、薛舉吃罷早膳,拜謝張太公父子,辭別要行。張善相對太公道:「杜大哥明早起程,往妓陽郡去安葬他公公骸骨,孫子意欲同到莊上相送一程,不知公公容否?」太公道:「契友遠別,理應相送。你要去便去,明日須索早回,省我挂念。」張善相同杜、薛二人,別了太公出城,見林澹然唱喏。林澹然道:「今日難得張郎來此。」薛舉道:「昨夜我等三人,對月立盟,拜為生死交。張三弟因送大哥起程。故此同來。」林澹然也喜道:「正該如此。」令廚下整辦酒席款待。當晚林澹然令連夜打點行囊路糧停當。次日平明,杜伏威拜辭林澹然、苗知碩眾人等起程。林澹然再三囑付:「一路謹慎小心,不可倚法術武藝惹禍,早去早口,切莫羈滯!」杜伏威一一領命,背上包裹雨傘,提了骨瓶。林澹然和眾人,一齊送出庄門而別。薛舉、張善相兩個陪行,走十數里,杜伏威道:「二位賢弟請回,不必運送了。」張善相、薛舉二人不忍相離,都道:「再送一程不妨。」三個說些心事,又走了十里多路,卻遇三岔路口。杜伏威道:「二弟今番可請回,天色過午了,若再送我,趕回不及矣。」張善相執手垂淚道:「大哥此去,未知甚日方會,遇便早寄音書,省我弟兄懸念。」薛舉垂淚道:「大哥一路上須要小心渡水登山,百宜保重。重陽時候,弟等專望兄回。」杜伏威悲咽應諾,牽衣執袂,不忍分別。立了一會,杜伏威道:「愚兄此去,不久即回,二弟不須掛懷。」三人只得拜別,杜伏威怏怏而去。薛舉、張善相凄慘不勝,一眼盼望杜伏威漸漸去得遠了,方才拭淚回步。

不說薛舉張善相弟兄回庄,再說杜伏威別了張薛二人,拽開腳步,往西而行,到晚投店安宿。次日卻值天色陰雨,西風颯颯。杜伏威吃罷早飯,算還店錢,馱了包裹,提了骨瓶,撐著雨傘,穿上麻鞋,趲程行路。有詩為證:

路滑程途遠,風凄細雨來。

世間何事苦?最苦旅人懷。一路里凄凄涼涼問路而走,也有志誠忠厚的,老實指點;也有浮浪的,指東話西。迤邐行了數日,已至金明郡石州地面。當日申牌時分,覺得腹中飢餓,就在河西驛前官道旁酒飯店中,放下行囊雨傘,揀副座頭坐下。酒保忙搬過菜蔬酒飯來,杜伏威自斟自酌,一連吃了數碗酒。只見一個俊秀後生,穿得十分華麗,但見:

豐恣清麗,骨格輕盈。身穿一領紫花色雲佈道袍,袖拖腳面;腰系

一條荔枝紅錦絨駕帶,須露膝傍。頭戴綠紗巾,高檐長帶;足穿紫絹履,

淺面低根。細桶襪,白綾裁就;長柄扇,斑竹修成。搖擺身軀,卻似風中

楊柳;生來面貌,猶如月下桃花。愛俊俏,隆冬還只著單衣;喜華麗,盛

暑何曾離色服。談吐間,學就中州字眼;歌唱處,習成時調新腔。果然

俊俏郎君,好個青皮光棍。

那後生走入店裡來,對著杜伏威坐了,呼喝道:「快拿好酒嘎飯來!」杜伏威看時,卻是昨夜同店安宿的。兩下見了,俱備拱手。那後生急急忙忙吃了酒飯,見杜伏威出門,他也還了酒錢,隨後趕出店來,趁著杜伏威同行。問道:「大哥從何處來?往那裡去?卻獨自一個走路?」杜伏威答道:「小可妓陽郡人氏,有些薄幹出外,今特回家。」那後生道:「在下正要往岐陽郡去取討帳目,幸與大哥同路,甚妙甚妙。」杜伏威道:「足下帶挈,小可萬幸。」那後生又問:「大哥高姓尊行?」杜伏威道:「在下姓杜,排行第一。」就問:「足下尊姓貴表?」後生道:「小弟姓裘,賤號南峰。」二人一路說長道短,不覺天色已晚,四野雲垂,二人同入客館投宿。次日天明起來,梳洗吃飯。杜伏威打開銀包,稱銀子還宿錢,裘南峰一把捺住,附耳輕輕地道:「一同吃飯,兩處還錢,豈不折了便宜?待我還了,明日總算就是。」杜伏威點頭應允。裘南峰算還店帳,一齊出門趲路。閑話不敘。看看日暮,裘南峰道:「杜大哥,今日多行了些路程,不覺疲倦,不如覓店安宿何如?」杜伏威道:「裘大哥說得是,且投店家,明日早行。」二人說罷,又走了一里多路,見山嘴邊有一座冷凈客店,外掛著一面招牌,寫道:「蔬食酒飯,安寓客商。」但見:

蘆簾高掛,茅草低垂,所幾根老竹權作欄杆,鋸一片松杉聊為門

扇。柱子上彎下曲,破壁有骨無泥,梁棟東倒西歪,側首全憑戧柱。擺

幾張半舊半新椅凳,鋪兩處不齊不整座頭。夾壁儘是蘆柴,牆屋何曾磚

瓦?這般冷淡生涯,到處也貼些借人詩畫;恁地蕭條屋宇,近鄰惟只有

村老往來。盆景盡栽蔥與韭,客來惟有酒和湯。

二人進店歇下,裘南峰道:「我兩個走得枯渴了,店官,好酒打幾角來,魚肉切兩賣來,快些快些!」店主道:「我這裡只賣豆腐蔬飯,村醪白酒,沒有什麼葷菜老酒。客官要時,前面鎮口去買。」杜伏威道:「便將就吃些罷了。」裘南峰道:「淡酒豆腐,怎地吃得下?大哥慢坐,待我去買些來消遣。」說罷,起身出門去了。不多時,提了一隻白煮雞,爛囗豬蹄,數樣果品,一大壺美酒,笑嘻嘻走入店來叫:「小二哥,你與我切雞肉,燙好酒,搬到客房裡桌子上來。」店小二應允,早點上一盞燈,二人對坐飲酒。杜伏威道:「擾兄不當。」裘南峰打恭道:「怎說這話!途路中何分彼此,聊遣寂寞而已。」數杯之後,裘南峰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雙手敬與杜伏威,說道:「大哥請此一杯。」杜伏威接了道:「小弟與足下相處數日了,何必從新又行此客禮?」裘南峰笑道:「小可敬一杯酒,有一句話兒請教,請吃過這杯,然後敢言。」杜伏威心中暗忖:「這話卻是怎地說?且吃了酒,看他說什麼。」舉杯一飲而盡。裘南峰又斟上一杯,陪著笑臉道:「妙年人要成雙,不可吃單杯,再用一杯成雙酒。」杜伏威接過酒來,又一飲而盡,停杯道:「足下有何見教?」裘南峰風著臉,一面剔燈,一面低低道:「小可生來性喜飄逸,最愛風流,相處朋情,十人九契。有一句心腹話兒,每每要說,但恐見叱。今忝相知,諒不嗔怒,故敢斗膽。自前日晚上和大哥旅宿之後,小可切切思思,愛慕大哥豐恣清逸,標格溫柔,意欲結為契友,曲賜一宵恩愛。儻蒙不棄,望乞見容,我小裘斷不是薄情無報答的,自有許多妙處。」杜伏威暗笑:「這廝說我的性格溫柔,我卻也不是善男信女!彼既無狀,必須如此如此對付他。」心下算計定了,佯笑道:「兄言最善,朋友五輪之一,結為義友甚好。」裘南峰只道有些口風,乘著酒興,紅了臉捱近身來,笑道:「沒奈何,路途寂寞,小可已情極了,俯賜見憐,決不敢忘大恩。」便將杜伏威一把摟定。杜伏威推開道:「這去處眾人屬目之所,外觀不雅,兄何倉猝如是?」裘南峰雙膝跪下,求懇道:「店房寂靜,有誰來窺?小弟慾火如焚,乞兄大發慈悲,救我則個!」杜伏威扶起道:「兄不必性急,果有此情,待夜闌人靜,伴兄同寢便了。」裘南峰歡喜無限,不覺跳舞大笑,復滿斟一杯,敬上杜伏威,杜伏威飲畢,雙手接杯,忙忙獻菜,曲意奉承。裘南峰自己亦吃得酩酊大醉。

又早二鼓,店內人俱寢息。裘南峰數次催逼上床,杜伏威道:「待小弟也回敬一杯。」於是滿斟一大卮酒,暗暗畫符念咒,連與裘南峰道:「見只飲此一杯,即當就枕。」裘南峰接酒笑道:「承恩賜,敢不跪飲。」舉卮吃下,一時間不覺眉垂眼閉,四肢如綿,昏昏沉沉睡倒地上。杜伏威笑道:「這個才是性格溫柔。」獨自坐了,將桌上酒肴吃得罄盡。起身剝下裘南峰衣巾鞋襪來束縛了,撩在床頭;復尋了店老官上帳的舊筆,書符在裘南峰臉上,將他頭臉渾身四肢盡皆變黑;又把頭髮抖散,打成細辨,倒垂下來,推入床下,然後熄燈就寢。

將及五鼓起來,開房門叫店小二點燈炊飯。吃罷算還店錢,正欲出門,小二道:「且住。為何這般時節,天色未明,便要行路?昨晚有一標緻官人與郎君同來,怎的不見,你卻獨自一人先去?」杜伏威道:「日昨路遇這人,偶爾同投寶店,夜間與我吃罷酒飯,一同上床安宿,及至醒來,不見了這人。檢看行囊,我失去道袍一件,不知這廝是人是鬼,有些懼怕,故此趕早行了罷。」小二道:「古怪,古怪!小店從來不曾有鬼,況我又是不怕鬼的元帥,學得個法兒,專要提鬼。什麼邪鬼,大膽敢人我門?若被我拿住,怞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我料那人決是個賊,偷了道袍溜牆走了。」杜伏威趁口道:「是了,是了,賊盜無疑。但房內未曾細看,你還須拿燈到處檢點方好。」小二道:「鬼也不怕,怕什麼賊!賊經我手,奉承他一頓拳頭,打得做鬼叫。」杜伏威哈哈大笑,別了小二出門。心下暗思:「店小二這廝誇嘴說不怕鬼,我今放出那黑身鬼來,看他怕也不怕?」當下且不行路,抄至店家後門黑影中,念動解咒,放裘南峰醒來,側耳聽著。

只見這店小二初時強說不怕鬼,不怕賊,心下實有幾分害怕。欲待睡了,慮賊復來;欲要照看,又怕有鬼。躊躕暗算,不如叫起小三,做個幫手,令小三執了燈,自拿一條戒尺,同進客房裡。正有些心虛,忽然見床下鑽出一個披頭黑鬼來。二人驚得毛骨悚然,魂飛膽顫,大叫「有鬼!」戒尺亂打。原來這裘南峰蘇醒,渾身冰冷,頭髮條條垂下,心裡驚疑為何如此。抬起頭來,蹬地一聲,撞著床頂,額角上磕了一個大塊,一手柔疼,一手四圍在黑地里們摸,不知是何處。忽見燈光射入來,才知道睡在床下。剛剛鑽出頭來,早被小三瞧見,喊叫「有鬼!」小二舉戒尺就打。裘南峰差認是劫盜入房,大呼「有賊!」小三丟下燈,滾出房去了。小二單身,慌做一團,口中不住叫「有鬼」,手腳酥軟了,將戒尺著力打去,卻是輕的,故此裘南峰不致傷命。裘南峰迎了幾尺,將小二劈胸扭定,燈都踢滅了,兩個黑暗裡結做一塊廝打。杜伏威在後門外聽了,笑得跌足。

這店老官夫妻,年紀高大,每夜托店小二管理,二人先去睡了。當夜睡夢中,聽得喊叫有鬼,又叫有喊,失驚地攛醒來,夫妻二人忙穿衣服點燈,一同奔出外來,只聽得客房裡喊叫。老官兒道:「卻不作怪!我店中焉得有鬼?怎麼又喚有賊?」媽媽膽怯,將燈遞與老官道:「我自進去,你叫那小三起來看看。」說罷,兩三腳跑入去了。老官兒拄著傘柄,硬著膽,咳嗽道:「呸!鬼怕他怎的?若是賊,徑自捉了送官。」正待向前,猛然一陣冷風劈面吹來,呼地一聲,將燈吹滅。老官兒吃那一驚,提燈回身,往裡就走。不提防門檻傍有一雞籠,絆了個倒栽蔥。欲待掙紮起來,又被雞籠的蔑頭兒將短髮扎住;再也掙不脫,燈盞拋在一邊,口裡也叫起有鬼來,連籠肉雞驚得亂啼。房內媽媽躲在被窩裡發抖,聽見老官兒叫得慌,沒奈何,只得又點燈來看老官,卻睡在雞籠邊。媽媽道:「老官,這不是鬼,你被雞籠絆倒了。」忙攙起來。

此時客房裡兀自喊叫,夫妻同到客房來,看見一個披頭黑鬼和小二滾做一團相打。老官兒舉起傘柄正欲幫打,裘南峰大叫道:「地方救人!」媽媽聽了,止住老兒道:「聽他聲音響亮,想必不是鬼,你且問他端的。」老官兒高舉傘柄喝道:「小二且住手!你那廝是何處橫死亡魂,來此作祟?我與你今日無冤,往日無仇,快去,快去!」裘南峰道:「咦!你這老兒,你的眼珠想不生在眶子里的,怎麼將好人認作鬼,打得我好!明日和你講話!」小二提過燈來照道:「你不是鬼,誰是鬼?為何渾身這樣炭一般黑的,豈不是焦面鬼?」裘南峰聽了,方才分開發辮,低頭一看,失驚腳跌道:「晦氣,著鬼了。著鬼了!」忙扯壁間一條手巾系在腰下。小二笑道:「你現是鬼,還有甚樣鬼敢來魅你?」裘南峰道:「你不知,昨晚同來投宿的那個小後生卻是個鬼。明明同他一處吃酒,不知怎生將我迷倒,攝去衣巾,攝我在床下。這髮辮與渾身黑,都是那小鬼變弄我的,又遭你毒打一頓,我好氣也,我好恨也!」小二道:「倒也好笑。那郎君說你偷他一件道袍走了,故此趕早而去,怎麼反說他是鬼?他又說你,你又說他,莫非都是鬼?今夜真是著鬼了。」老官兒道:「據你講來,你是個人,必然著鬼迷是實。」跳上前,將裘南峰打了兩個左手巴掌。裘南峰越發氣得爆跳,嚷道:「老頭兒這般可惡!你既知是人,為何又打我兩掌?我裘南峰可是被人打巴掌的么!」店老官方曉得他喚做裘南峰,陪禮道:「見不要嚷,我這裡風俗,凡著鬼迷的,定要打幾個左手巴掌,方脫邪祟。」裘南峰低頭忍氣嗟嘆道:「我老裘恁般晦氣,難道真實著鬼?」媽媽笑道:「定是你不老成,被那小後生戲弄了。豈有鬼迷人,剝去衣巾的道理?」襄南峰省悟道:「媽媽講得是,醉后著了這惡少年之手,想他必是個剝衣賊,剝我衣服走了。」

媽媽見他兩手緊抱肩膊,寒瀝瀝的噤顫,心下不忍,忙喚小三燒湯,與裘南峰洗澡,愈洗愈黑。又進房裡取兩件舊衣與他穿了,打散髮辮。梳頭已罷,房中遍處尋覓衣服不見,對媽媽哀告道:「趁黑夜無人知覺,暫借衣服穿去,明日連房錢一併奉還。若日間出去,這黑臉如何見人?」媽媽道:「衣服便借你穿去不妨,你這臉上黑如何處置?」老官兒推道:「請,請!拿這付嘴臉別處順溜去罷,不要在此胡纏,大驚小怪。蒿惱了半夜,承盛情請行!」裘南峰自知惶愧,滿面羞慚,不敢多言,又不知這黑是怎生的。低頭出門,懊惱無及,將一身華麗衣衫,盡棄於店家。數日後,店小二團趕老鼠,尋出他衣服來,對老官說。老官道:「是你的造化,畢竟有些黑鬼疑心。」就與小二穿了。一日,有一夥商人投宿,夜間閑話中,見店小二穿得華麗,問起情由。小二將客人見鬼廝打之事,細說一遍。眾商問這人生得怎麼模樣,姓甚名誰。小二道:「初來時如此裝束,面龐兒生得俊俏,他說姓裘,號南峰。後來著鬼,渾身如墨一般黑了。」眾商拍掌大笑道:「這小裘是我們敝鄉人,怪見日前回家,身如黑漆,面似灶君,原來是這個來歷。近日面色亦漸白了。你不知這人不務生業,出入花街柳巷,偷良家婦女,哄富室少艾,行奸賣俏,最為可惡。今遭此戲弄,天報之也。」傍人聞此,編成四句歌兒唱道:

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蚤。變鬼因貪色,風流沒下梢!

再說杜伏威聽店家喊叫廝鬧,忍不住發笑,次后漸漸寂靜無聲,心下暗忖:「擺布得這廝彀了。」拽開腳步,趁著殘月之光,不覺趲過許多路程,飢飧渴飲,夜住曉行。一日五更,起得太早了些,行有十餘里,抬頭打一看,呀!對面阻著一條大溪,不能前進。心裡暗想:「這溪不知是甚去處,又不見一隻渡船,莫非走差了路頭?且坐一坐,待天曉再行。」正欲歇下包裹,靠一株大樹坐下,猛聽得上流咿咿啞啞搖櫓之聲,遠遠見一個漢子,坐在船尾上,手裡搖著櫓,順流而下,口裡唱山歌道:

水光月色映銀河,慢櫓輕舟唱俚歌。算你爭名圖利客,何如溪上一

漁蓑。杜伏威正欲叫喚,只見船頭上立著一個漢子,手提竹篙,也唱山歌道:

一葉扁舟任往來,得魚換酒笑顏開。風波險處人休訝,廊廟風波更

險哉。歌罷,兩人大笑。

杜伏威立在溪口,高聲叫道:「那撐船的家長過來,渡我過溪去,重謝渡錢!」船上二人聽得,撐船傍岸,招手道:「要過渡的,快上船來。」杜伏威即跳上船,放下包裹骨瓶,坐在中艙。那船頭上的漁翁將船點開,尾上坐的,依舊上了樺槳,慢慢地盪過對岸來。杜伏威問道:「小可要往岐陽郡,過渡去是順路么?」那船尾上漁翁應道:「對岸正是岐陽郡的便路。」杜伏威心下有些疑惑,偷眼看這二人形容生得甚是古怪,衣服又且蹺蹊。船頭上的人,蒼顏鶴髮,瘦臉長髯,穿一領緇色絹衫,腰系一條黃麻絛子。船尾上那人,長眉大耳,闊臉重頤,穿一件黃不黃、黑不黑細布長衫,腰間也系一條黃麻絛子。俱赤著腳,蓬著頭。杜伏威思量這二人來得奇異,又不好問得,低著頭,坐在船艙里自想。不移時,搖近對岸。杜伏威立起身來,取十數文錢遞與那搖櫓的道:「多承渡我過來,薄禮相謝。」二人一齊搖頭道:「我這裡是個方便渡船,不要這青蚨酬謝。有緣的便渡他一渡,無緣的休想見我們一面。」杜伏威道:「天下無自勞人的道理,既頓二位長者渡我,豈有空去之事?」船尾上漁翁笑道:「足下,我說與你知,你不要慌。我這裡到岐陽郡地方,便是四五十個日子,還走不到哩。」杜伏威失驚道:「此是什麼去處,與岐陽郡這般遙遠?依長者之言,莫非錯走了?」船頭上漁翁笑道:「君非錯走,不須疑愕,管取早晚送你到岐陽就是了。我家茅舍,離此不遠,過那山嘴便是。欲留足下一茶,萬勿見拒。」杜伏威暗想:「此二人非凡,決不是歹人,便到他家裡去,不怕他怎麼樣了我。」遂應道:「多蒙長者見招,必須造府拜謝。」二漁翁歡喜道:「我才是個有緣人。」一個攙著杜伏威,提了行李骨瓶,跳上岸來;一個收拾燁槳,把小船攬在枯楊樹上。二人引著杜伏威穿林度徑而行。卻早天色黎明,杜伏威舉頭周圍觀看,果然好個境界,不比世俗凡塵。又走了數里,過卻一重小山,二漁翁指道:「那竹籬柴門之內,即吾家也。」杜伏威近前細看,只見:

無甚高樓大房,只見幾椽茅屋。前對一彎流水,后植數竿修竹。四

圍山峰突兀,遍處青苔映綠。古柏蒼松疊翠,靈芝仙草爭毓。

那長髯的漁翁,走近柴門,輕輕咳嗽一聲,呀的柴門開處,裡面走出一個青衣童子來。三人同進草堂,二漁翁請杜伏威坐下,轉入草堂後去了。杜伏威四圍閑看,草堂雖不高大,卻是明亮精緻得好。堂中擺十數張斑竹胡床,上面一張供桌,供奉著一座篆字牌位。四壁詩畫精奇,階前花卉秀異。暗暗稱羨道:「好一個清幽去處!」正看玩間,只見那二漁翁裝束的整整齊齊,頭戴一頂逍遙巾,身穿褐佈道袍,腰系絲絛,足穿雲履,不是漁翁打扮,飄飄然有神仙之表,步出廳來,和杜伏威重施客禮,分賓主而坐,教童子點茶。茶罷,又擺出果餅相待。杜伏威躬身問道:「小可蒙二長者厚情,叨此盛款。敬啟二位長者,不知高姓尊名,貴境是何去處?」那瘦臉長髯的答道:「村老姓姚名會,表字真卿。這一位仙長,姓褚名崇陽,表宇一如。我二人俱是婺州金華縣人氏,幼習儒業,長欲大展經綸,救民塗炭。不期生不逢時,值戰國之末,秦皇并吞六國,坑陷儒生。村老二人,見世已亂,不可有為,一時棄家逃避,泛海盤山,尋幽覓勝,路逢老者,引我二人到此。初時授我養神鍊氣之術,漸至辟穀飛升。敝地非塵寰,乃仙境也,與幾俗相隔不通,世人難以到此。今足下偶爾相逢,乃前緣宿會耳。」杜伏威大驚道:「二位仙長自周末避秦亂來此,至今卻有七百餘年,二位非真仙而何!」即倒身下拜。二仙扶起道:「不須行禮。君非凡夫,前世亦是仙僚,只因有過,謫降塵凡,了卻世緣,以俟登真解脫也。」

杜伏威再欲動問,只見草堂後走出一個紫衣女童,生得柳眉鳳眼,窈窕輕盈。緩步向前,啟一點朱唇,請道:「天主奉過杜君,二仙長可陪進見。」姚真卿、諸一如皆道:「天主有請,杜兄即當參見。」杜伏威暗思:「看這洞天美景,決非鬼怪妖邪。」遂安頓了行李骨瓶,起身隨著二仙步入草堂后,卻是一重高牆。走入牆門裡,別是一天世界:層山疊水,分外清奇;白鶴青鸞,盤旋飛舞。沿牆而走一箭之地,乃是一座高庭大宇,當門一座三層四滴水玲瓏砌就牌樓,上有一個朱紅扁,扁上金字寫著「清虛境」三字。轉入門樓里,是三間大院落,兩側長廊。二仙領杜伏威從西首廊下而進,敞庭上靜悄悄並無人跡,果然是一點紅塵飛不到之處,惟見階前白鹿成群,仙禽逐隊。三個行人敞庭,杜伏威抬頭看上面時,只見龍樓鳳閣,畫棟雕梁,囗囗高大,上插雲霄,珠王之光,燦爛奪目。四圍紫玉欄杆,上下珠紅門扇,內外俱是白玉石砌地。地上珊瑚、瑪瑙、琅(王干),奇珍異寶,不計其數,看之不足。

少頃,兩個紫衣女童邀道:「天主專候,杜郎可速上樓來。」二仙領著杜伏威,打從側首扶梯上去。那根扶梯卻是一株紫檀做就的,上得樓時,惟聞異香噴鼻,祥雲縹緲。杜伏威步入樓中,上首金珠寶座之上,坐著一個真人,即是天主了。生得骨瘦如柴,面黑似漆,頭顱上披幾綹黃髮,耳珠上掛一對金環,雙眼有光,長眉蓋頰。身上披一領闊領大袖柳青道袍,腰邊系一條八寶綴成藕褐絛,赤著一雙紅腳,高高坐在上面。杜伏威近前,倒身下拜。拜罷,長跪於前。天主開言道:「杜郎別來無恙?請起講話。」杜伏威起身,恭恭敬敬侍立於傍,不敢動問。天主喚玉女獻漿。紫衣女童捧出一個真珠穿的托盤,四個碧玉茶盞,滿貯雪白瓊漿,異香撲鼻。杜伏威接上,一吸而盡,其味甘美清香,頓覺身體輕健,氣爽神清。立了一會,天主道:「杜郎年登幾何,那方人氏,因甚事打俺荒山經過?」杜伏威答道:「小人年登二八,本貫岐陽郡人氏,不幸幼年父母雙亡,幸倚一位有德行的釋家姓林,號澹然,撫育成人。今因先祖身亡,特送骸骨回鄉埋葬。路阻大溪,幸蒙二仙長扁舟濟波,指引得見天顏,三生有幸。」天主笑道:「汝之出處,俺已知之,試問之以卜信實否,果是誠篤君子也。你那住持林澹然,非凡世之人,乃俺傳教第一座弟子,因犯了酒戒,謫下凡塵,歷千磨百難,方成正果。爾亦非他,是俺掌管丹爐的童子,因污子混元天尊牌位,貶伊下界,受些折磨。汝可濟民利物,歸於正道。」指著二仙長道:「此二人也是俺的徒弟,特教他引爾來見一面,然後回岐陽郡去。」杜伏威聽罷大喜,再拜稽首道:「弟子凡胎濁骨,不知往事,今得祖師指示,大夢方覺。」二仙長立於座側,微微而笑。

天主又令金童玉女擺下酒席,白玉石桌上,排列龍肝鳳髓,火棗交梨,玉液瓊漿,珍饈異果。天主上坐,姚會、褚崇陽、杜伏威侍坐於傍。酒至數巡,褚崇陽問道:「杜郎亦曾曉得什麼技能否?」杜伏威道:「弟於凡愚痴蠢,只通武藝,若技能之事,一無所知。」姚會道:「君平日亦好琴否?杜伏威道:「琴乃雅樂,格神靈,養性情,其妙無窮。平素雖愛,奈何未曾習學,不解音律。」天主道:「真卿可躁一曲與他聽。」紫衣女童取出一張白玉古琴,異常奇美。這姚真卿接了,放在玉桌上,和起弦來,命女童焚起一爐龍涎旃檀香。姚真卿端坐,彈一曲商角之調,為《神化引》,果然音韻悠揚,指法精妙。天主又喚褚一如:「你也彈一曲。」一如承命,轉軫調弦,改為蕤賓調,鼓一曲《瀟湘水雲》,更是清逸,令人有遺世之想。彈罷,天主教二真人就傳此二曲與杜伏威,杜伏威歡喜拜受。二真人教了數遍,杜伏威吃過了仙撰,不覺腹智心靈,立時就會了,心中暗喜。天主又道:「二卿再彈《廣陵散》之曲,與杜郎聽。此曲自嵇仙去后,無人知得。卿可傳與杜郎,以為他年作合張本。」姚真卿承命,先彈一遍與杜伏威聽。彈畢,果然音韻不從人間來。然後褚一如傳與杜伏威,原來是慢商調,小序三段,本序五段,正聲十八拍,亂聲十拍,杜伏威俱學畢。

天主道:「後邊還有後序八段,方成一曲,今日且不要傳完。」杜伏威叩首稟道:「蒙祖師賜教,如何不傳完?」天主道:「其中有一段姻緣,汝當成就,故留此有餘不盡之意,以待他年天緣湊合。汝當記取。」杜伏威不敢多言,心中暗想:「只這般彈得,已為絕妙,何必傳完?」只見褚崇陽開言,稟出一句話來。正是:

高山流水知音少,不是知音不與彈。

不知諸真人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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