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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真逸史》第10章
第10回 貪利工人生歹意 知恩店主犯官刑

詩曰:

跬步之中有戈矛,小人之中有君子。

神蛟失水欲張羅,野豕突籬咸嚙指。

一介村夫胡不驚,周旋甘以身為市?

夫寧為私不畏公,詢是土為知己死。

話說王驃騎領了聖旨,將馬軍五百分為二處,自領二百五十軍,徑出北門,另委部下家將盧德鄰,領二百五十軍,奔出西門,分頭追趕。再說各郡府縣官員見了上司批文,奉聖旨追捕逃僧一員林太空,系謗君重犯,十分緊急,即忙發下六街三市、各村裡保鄉正,捱查捕捉,如風火一般搜捕將來。這江寧縣乃建康所屬縣分,縣尹祝(昆鳥)聞知此事,心下慌張,當堂點委緝捕使臣、巡兵民壯,至京都內外遍處捱查,不拘庶民官宦,國戚皇親,庵觀寺院,捱家搜捉。果然是山搖地動,鬼哭神愁,惱得滿城百姓,遍村入戶,不安生理。但見:

做公的成行逐隊,手內拿器械麻繩;傳令的快馬如飛,一路上鳴鑼

擊鼓。家家搜檢,那管卧房內室,徑入來揭帳翻床;戶戶捱查,縱是宦族

富家,也要去敲門擊戶。睜著眼到處行兇,倚著勢隨方嚇詐。中意的飲

酒食肉,起身時還索鈔取錢;拂意的擄袖揮拳,動口處是窩家賊黨。攪

得六家沒火種,都來四境不平安。

再說林澹然被李秀苦苦留住在家,雖然坐在房裡,心下憂驚不決。侵晨捱到午,午捱到晚,度日如年。只聽沸沸地門外有人捱查尋究,軍馬之聲,喧嚷不絕。林澹然如坐針氈,十分憂悶。忽見李秀奔入房中,連聲道:「恩爺,禍事了!朝廷頒下聖旨,附近郡縣村坊市鎮,張掛榜文,限三日內,務要尋獲爺爺投獻,窩藏者全家處斬。又差王驟騎帶領鐵甲軍五百,四散追趕,半日之間,伺止三五起人搜尋過去。事已至急,爺爺暫且在窖子內藏躲,待后再尋活路。」林澹然道:「俺已分定一死,奈何貽累足下一家耽驚受怕,怎生是好!」李秀道:「且不要講這話。」急忙撬開石板,點了燈,林澹然走入裡邊,李秀拿些乾糧餅食,付與澹然充饑,依舊將石板蓋上,移過大廚,放在上面。一連兩晝夜,不住的有人闖入李秀前後房屋搜檢。自古說:「官無三日緊。」這各處官吏、巡捕軍兵,一連辛苦了兩晝夜,人人疲倦,個個懈弛,也不比在前緊急了。這王驃騎兩處人馬,皆渡大江,一枝往和州追趕,一枝往揚州進發,一晝夜馬不停蹄,追上三百餘里,不見一些蹤跡,只得收回軍馬,進朝覆旨待罪。

話分兩頭。且說李秀酒店中,新換了一個酒生,姓陳,小名阿保,做人狡猾不端。從進店之後,便偷摸物件,況又躲懶貪嘴,被李秀搶白了數場。當日因店內缺少酒藥,李秀取一二十貫錢,令陳阿保進城去買酒藥。陳阿保吃了早飯,馱了一隻舊袋,取路進城。行到通濟門邊,覺得有些倦了,就在城門側首一條石凳上坐了,歇一歇力。有兩個賣草鞋的後生,也坐在石塊上閑講,一個道:「我今日偏不利市,自早到午了,草鞋一雙也未曾賣去,好生煩惱。」這一個答道:「大哥,正是偏不湊巧,甚難脫手,卻也惱人情緒。仔細想起來,我與老哥賣這些草鞋,止好度日,怎的得個出頭日子?」那一個道:「沒幹。自古說得好,囗蹺的不吃跌,八字腳捉定的。我和老兄命合貧窮,只索苦守罷了。」這個道:「目今有一場大富貴,只是你我沒福。」那個笑道:「大哥又來笑話,那裡有什麼大富貴輪得到我們。」這個道:「你原來不知,如今妙相寺里逃走了副住持林太空,各門張掛榜文,講有人曉得林太空投獻者,官給賞銀三百兩。我思量怎地待我撞得林和尚獻官,這三百兩卻不是我的了?」那個道:「你我有這樣造化,不賣草鞋了,只好做夢。」二人大笑。

陳阿保細細聽得明白,起身提了叉袋,到鋪中買了酒藥,取路出城回家。一面走,一面心裡暗想道:「我替人家做酒生理,起早落夜,終日勞碌,吃的是粗茶淡飯,一日所得工錢幾何,那裡討得幾百兩銀子的快活?我想日前那胖大和尚夜深沽酒,主人一見,就叫他是林住持。散了賭場,令我先睡,和小韓邀他入內室講什麼鍾守凈,這不是林太空是誰?決與主人有親,將他藏匿在家。叵耐主人無理,常常欺罵,我不如趁這機會,往縣裡首告,把這廝且去受些刑法,我便得這三百兩雪花銀子,娶一個標緻渾家,買一所齊整房子,置幾十畝好田地花園,討幾個丫鬟小使,終日風流,一生快活,豈不樂哉?煞強似在這裡傭工受苦。」又算計道:「且住,我如今就去縣裡首告何如?倘或林和尚走了去時,豈不害煞阿保?不如去與姐夫酌量,先著一個守住了這廝,然後去出首,方才這三百兩是穩穩的。」一頭走路,一頭忖度,不覺行至店門首,口裡兀自喃喃的自講自道。李秀看見,問道:「阿保,你回來了,口裡念誦什麼鬼話?」除阿保方才省悟,忙應道:「不不不,我自算酒藥帳。」走入店裡,將酒藥算明,進與李秀。李秀收了道:「你饑渴了,快去吃些酒飯。」陳阿保進側房吃酒飯去了。有詩為證:

妄想錢財意不良,自言自語貌張惶。

若非李秀機關巧,俠士何由入魏疆。

李秀終是個機巧的人,雖然一時窩藏林澹然在家,心中時時擔著血海於系,凡一應來往的人,俱留心察言觀色,以妨漏泄。這陳阿保心下有了三百兩銀子打攪,一刻也把持不定,吃罷酒飯,即站立門首獃想。麵皮變色。李秀故意把些閑話挑撥他,陳阿保口雖答應,卻是半吞半吐,有前沒后。李秀心下甚是疑惑,一面門前做著交易,一面款住陳阿保,不放他走開。捱至天晚,燙了幾壺好酒,切了一盤熟牛肉,上了門扇,叫陳阿保到後邊房裡,坐下飲酒。陳阿保道:「今日為何叨主人盛設?」李秀道:「你且吃酒,有一樁心腹事,要和你商議,特意請你酌一杯。」陳阿保又吃了幾碗,問道:「主人委實有什麼事分付小人?講明了吃得下。」李秀道:「你今日進城買酒藥,可聽得有甚新聞異事么?」陳阿保暗想道:「這廝問我甚的新聞,必有緣故,不如將機就機,把幾句言語試探他,看他如何回答。」即應道:「別無什麼新聞,但主人藏留那夜買酒的和尚在家,甚是干係。日前止見巡捕捱查,不知道有甚賞銀。今日小人進城,聞人傳說,有人拿得林和尚者,官給賞銀三百兩。我也有些不信,想官府要這住持得緊,故將此言哄人,若見了林住持時,又捨不得三百兩了。」李秀綽口道:「怎的哄人?血瀝瀝榜文各門張掛,有了林住持,自然當官領賞。今正為這三百兩銀子,與你計議。那夜林太空買酒之時,我已認定他了。他告訴逃奔一事,我想是朝廷重犯,故假意款留住了,希圖一場富貴,親無心腹之人可以行事,故此躊躕不決。」陳阿保此時已有幾分酒意,不覺笑道:「不瞞主人講,小人初意正欲首告林太空出來,請受那賞錢享用,但恐連累主人,因此不敢發動,不期主人先有此心。」李秀拍手笑道:「我不為此銀子,留這林和尚在此何用?我和你明早同去出首,領的賞銀,我得七分,你得三分。」陳阿保道:「若主翁肯挈帶小人時,得來賞銀,任憑分派,小人焉敢討論。」李秀道:「既與你同行出首,財帛必要分明。我留養著他,該得二百兩,你得一百兩,方見公道。但此事切要機密,不可泄露。」陳阿保道:「主人分付,焉敢漏泄。」

二人又吃了數壺酒,陳阿保被李秀灌得大醉,斜倒在桑木凳上,——的睡著了。李秀用繩索縛住了手腳,將房門鎖上,忙進卧房,移開廚,掇過石板,跳下窖子里,見林澹然細道其事。又道:「這廝被我將酒灌醉了,鎖在房內,特來和爺爺酌議。」林澹然嘆氣道:「事已到頭,亦難迴避。」李秀道:「不是這等說。小人先把這狗男女殺了,爺爺另生計較,脫離此處便了。」林澹然道:「這一場禍患,皆由前生種成罪孽,今世領受。俺今生死聽天,大數由命,豈可妄害他人性命?煩足下與尊閫整頓些乾糧,待夜闌人靜,俺只索離此遠去。惟慮難脫虎口,這也聽其自然,若稍遲緩,立刻必遭大禍,連你一家送了性命。」李秀忽然垂下淚來道:「小人只是捨不得恩人遠去,便是我一家受害,亦所甘心情願。」林澹然道:「不然,害了你一家,仍救俺不得,彼此受累,有何益哉?或者脫得此難,日後還有相見之期,也未可知。若不放格去時,畢竟你俺皆遭羅網,那時海之無及。俺卻罷了,你須無辜,何苦何苦!」有詩為證:

要出天羅地網,怎辭宿水饗風。

騏驥豈拘駑櫪,鳳鸞肯鎖營籠?李秀拭淚,轉入廚房,和渾家安排炊餅乾糕果食之類,盛貯一袋。卻才齊備,又早三更天氣。林澹然問李秀取了一方皂帕包了頭,帕上又戴一頂矮檐黑色氈帽,身上著一領青佈道袍,腳下穿一雙軟底布鞋,飽饗酒飯,提了禪杖,背了包裹,辭別李秀。李秀送到門前,再三囑付:「路上小心,前途保重。」林澹然道:「感承厚情,他日再圖相見。」李秀又不敢送遠,二人在門首揮淚而別。有詩為證:

執手臨歧淚滿襟,感恩報德諾千金。

村夫反有英豪志,愧殺忘恩負義人。

且說林澹然夜深逃難,取路望西北而行。此是鄉村僻地,又無月色星光,顧不得腳步高低,忙忙地走了半夜。漸漸城樓鼓罷,野寺鐘鳴,又早天色將曙。林澹然欲尋一個藏身的去處,待至天晚再行。轉進山弄,遠遠望見一夥樵夫,三三兩兩,口裡唱著歌兒,都上山來砍柴。林澹然不敢行動,將身閃入山崗之下,讓那樵夫過去。忽見一座破窯,澹然想道:「在此可以安身。」低頭走入,放下包裹禪杖,揀一塊沒草處坐了。打開包裹,取些乾糧吃了,鋪開衣服,在地上權睡。直到夜靜,依舊取路而行。

再說李秀送林澹然出門之後,心中怏怏不樂,和渾家商量道:「林長老雖然去了,陳阿保這廝怎生髮付他?欲待殺了,又恐惹禍;不殺時,酒醒后聲揚起來,難免這場爭鬧,怎麼是了?」渾家道:「清平世界,怎講這殺人的話。如今林長老已去,看這廝醒來怎的講。便出首到官,差人搜捕,又無本犯,可以廝賴。那時還要問他一個捏情虛詐的罪哩,怕他怎地!」李秀聽了渾家言語,執燈開了側屋,輕輕將陳阿保繩索解了,自收拾和渾家回房歇息。

這陳阿保被酒灌醉,一覺睡著了,從凳上滾落地下。直到天色微明,看看酒醒,覺得身上隱隱的寒冷,手腳有些麻木。將手摸一摸,卻睡在地上。口裡道:「卻不作怪!」雙手將眼睛擦了幾下,一骨碌爬起看時,乃是桑木凳邊。自怨道:「昨晚為何吃醉了,卻睡在這裡?」坐在凳上,獃獃地思想。猛見側門開處,李秀蓬著頭,走出來叫道:「小陳,怎地不做生活,在這裡閑坐?」陳阿保笑道:「昨晚擾了主人好酒,只顧貪杯,吃得沉醉,適才酒醒起來,方知在地上睡了一夜。主人昨晚講的心事如何?」李秀笑道:「你真醉了。昨晚講甚心事來?」陳阿保道:「主人體要取笑,昨晚計議的事情,止隔一夜,豈就忘了?」李秀道:「是什麼事?」陳阿保笑道:「小人醉了,主人不醉,為何顛倒問我?就是出首林和尚這一樁事。」李秀睜著眼道:「林和尚在何處?甚時和你商議?你敢搜得出來么?你這油嘴蠢材,昨日吃了餓酒,今日反來我跟前搗鬼。」陳阿保聽罷,氣得眼中火爆,喊道:「明明地和你商量了一個黃昏,今日推聾妝啞,遮掩胡謅。眼見得你放他走了,把這活現的三百兩銀子脫下海去了。氣殺我也,如今和你不得於休!」李秀罵道:「我把你這不識高低、不知進退的蠢牛,敢在我跟前撤潑放刁!如今且不和你對口,你只要尋出林和尚來,就是三百兩銀子。」陳阿保罵道:「騙賊,分明昨夜將我哄醉,放這禿驢走了。這是你的奸計,放走了人,好對我廝賴。我如今死活畢竟要你個明白。」李秀道:「放你娘屁,有甚明白!」即伸手將阿保照臉打一個滿天星。陳阿保激怒,一頭撞將入來,李秀側身閃過。陳阿保又復趕進一步,李秀將手劈胸擋住。陳阿保揮拳劈面打來。李秀隔開,將右腳挑入陳阿保褲襠,右手將衣襟一扯,這喚做順手牽羊,將阿保撲的跌了一個狗吃屎,李秀揮拳打下。外面鄰居莊客並過往的人,聽得這裡邊喧嚷,一同趕進來看,將李秀勸住了。陳阿保爬起來,一直往外跑了,口裡喊叫道:「天大一件事,你倒放了去,白白的沒我三百兩賞錢,反要行兇打我!」眾人方知林澹然躲在李秀家裡。內中為好的鄰友,扯住陳阿保的手,勸他住口,那裡掩得他的口住,在門前橫跳八尺,豎跳一丈,只顧嚷叫。來往看的人,哄做一團。有詩為證:

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只因言不忍,惹出禍根苗。

卻驚動了一起緝捕公人,為因江寧縣知縣祝(昆鳥)差委搜捕這林澹然不著,被本縣兩日一比卯,十數日間,眾人受了許多限責。為頭一人姓刁,名應祥,也是個積年有名的緝捕。手下管轄六七班眼明手快公人,各村鄉市鎮,古寺深山,分頭追覓。正在沒做理會處,當日領著這一班人,卻好打從李秀門首經過,見一伙人在那裡打哄爭鬧,都立住了腳。近前察聽,只見一人披頭散髮,指手畫腳的喊叫,口裡不住的恨說沒了三百兩銀子。刁應祥諒得有些腳氣,分開眾人,向前將陳阿保捉住。問道:「你這蠻子,口裡講甚三百兩賞錢,好好對我實講,饒了你。不然,送到縣中去。」陳阿保將李秀收留林澹然,因我要出首,賺醉放逃相打的事,說了一遍。刁應祥聽罷,取麻繩將陳阿保縛了,交與公人,自卻趕入李秀家裡。李秀正出門來分辯,劈頭相撞,刁應祥動手也將繩索縛了。這些勸鬧和閑看的人,見勢頭不好,俱各四散走了。

刁應祥帶著李秀、陳阿保,徑到江寧縣裡來,就如拾得珍寶一般。李秀卻也有些心慌,口裡還硬,一路嚷道:「僱工人打家主,該得何罪?反把這沒影的事刁我,不要慌,到官和你分說。」一霎時已到城內,齊擁到縣中,正值縣尹升堂。刁應祥先進堂上稟道:「小人領老爺鈞牒,比限捉拿逃僧林太空,今日打從雞嘴鎮北山坳里緝訪,偶見一伙人暄嚷,小人向前探聽,乃是一個酒生,為家主放走了什麼和尚,沒了三百兩賞銀。根究起來,酒保說家主李秀收藏林和尚,用計放走了等語。小的擒拿二人到縣,聽候老爺詳審,便知端的。」

祝(昆鳥)聽罷,十分歡喜,笑道:「這場大功,是你成了。快帶進來。」刁應祥將二人帶到廳上,祝(昆鳥)叫將李秀帶下去,陳阿保跪上來。李秀跪在廳下,陳阿保跪在案桌前。祝(昆鳥)細細審問,陳阿保將李秀窩藏林澹然的根由,一一說明。祝(昆鳥)再叫帶李秀上來,怒道:「世上有你這一等大膽潑皮。那林澹然是奉聖旨擒拿的重犯,你焉敢擅自窩藏在家?如今縱放何處去了?好好從實供招,免受重刑。」李秀道:「這話卻都是陳阿保捏造出來誣害小人的。當初是小人晦氣,雇這廝在店做酒,不想日逐偷盜,又將酒做壞了,屢被小人責罵,因此記恨在心。昨日又將小人酒缸打破,故早間和他爭論幾句,他反恃強毆打小人。小人說僱工人毆家主,律有明條,畢竟要告官懲治。他情知理虧,難以對理,故把這一樁沒影大事誣陷小人,有何指實?乞爺爺明鏡,電豁冤枉。」祝(昆鳥)道:「我跟前尚要花嘴強辯。你道無據,他打你可曾有傷證么?不動刑法,如何肯招!」叫左右夾起來。兩班公人一齊向前,施動夾棍,將李秀雙足夾起。李秀連聲叫屈,不肯招認。帶夾棍又打三十板,打得皮開肉綻,血流滿地,只是不招。祝(昆鳥)叫將李秀連陳阿保暫且收監,好生看管,晚堂再問。退入後堂,令人叫刁應祥進衙,分付帶兩個公人,徑往李秀家裡去拘他妻子,速來見我,不可泄露遲誤。

刁應祥領火牌,飛星奔到李秀家內,將渾家秦氏鎖了,進縣衙回覆。祝(昆鳥)隨即升堂。秦氏跪下,祝(昆鳥)叫左右取那重刑具過來,大喝道:「這婦人,你丈夫窩藏林澹然和尚在家,俱已招明,說有百餘兩贓銀,是你藏匿,特地叫你對證。好好從實講來,便不傷你,不然,一體治罪。」秦氏道:「婦人夫妻二人,靠賣酒度日,不曾留甚和尚,也沒有甚銀兩。婦人不知。」祝(昆鳥)怒道:「你這刁鑽潑婦,丈夫一筆供招,你反扯賴。」叫拶起來。左右將秦氏雙手抄起。終是女人家捱不得痛苦,才收拶,就疼得淚流昏暈,只得招成道:「收藏林和尚是實,百兩銀子是虛。」祝(昆鳥)笑道:「你且講為甚緣故藏匿著他,看你說得實否,若有虛言,再加刑法。」秦氏哭道:「林和尚原與丈夫有舊,因避難至婦人家裡,丈夫推他不去,役奈何暫且容留。昨夜出陳阿保要行首告,丈夫乘黑夜打發他去了。若問百兩贓銀,藏於何處,實是屈情。」

祝(昆鳥)依秦氏口詞,細細寫錄明白,令監裡帶出李秀、陳阿保來。李秀一見渾家跪在堂上,心下大驚道:「罷了,罷了!這一條性命,斷送在這婦人口裡。早知昨夜不要聽他言語,將陳阿保殺了,今日決無這場大禍。」只得到堂跪下。祝(昆鳥)喝道:「李秀,這婦人是你何人?」李秀答道:「是小人妻子。」祝(昆鳥)笑道:「你這刁徒,昨夜放林澹然何處去了?你妻子俱已招成,這番如何抵賴。」李秀低頭招認道:「青天爺爺在上,小人死罪難逃。但林澹然昨夜逃竄,小人不知去向。」祝(昆鳥)道既已供招,喝左右又打三十。喚該房書吏分忖道:「這是朝廷重犯,不比尋常。取具招由,疊成文卷,爾等用心,不可有誤。」令取一面長枷,將李秀枷了收監。秦氏、陳阿保,俱發套監。

次日五更,祝(昆鳥)進朝面駕。武帝道:「妙相寺林和尚犯罪逃竄,朕有旨大索,著該衙門嚴緝。今已數日,如何並無回奏?似此單身和尚,從禁城中逃出,兀自捕捉不著,倘僻野地面,崇山海島,峻險去處,盜賊生髮,何以剿滅?從今日始,各衙門俱要用心搜捕。七日後再無消息,皆住俸問罪。擒得此犯者,與獲敵同功,連升重用。」眾臣面面相覷。班中走出一臣,執簡當胸,俯伏殿下,奏道:「臣乃建康府江寧縣知縣祝(昆鳥),特為林太空一事,啟奏陛下。」武帝道:「敢是卿擒得林太空來?」祝(昆鳥)奏道:「此犯雖未現獲,臣已知其蹤跡。昨有鄉民陳阿保首告店主李秀,窩藏林僧在家,因阿保欲行出首,李秀故放逃竄去了。臣拘李秀拷問,俱已招成,今將首人窩犯,俱下獄中。臣諒林太空逃去不遠,若差老成緝捕,督領會事公人四方追擒,必然可獲。不敢自專,伏乞聖裁。」武帝道:「卿既知其蹤,就委卿差撥能事人,必須於關津要路仔細盤詰,從東魏去的路,急追勿失。卿能捕得此僧,即加爾為侍中大夫。李秀等罪犯,照旨施行。」祝(昆鳥)叩頭領旨。又一大臣出班,乃是大司寇陳慶文,奏道:「臣奉聖旨,勘問晉陵郡丞丘吉妄薦野僧,件觸聖駕。本宜治以重罪,姑念為國之心,一時錯舉,實無交結私情。謹擬削職為民,伏候天斷。」武帝道:「既非同謀,依卿所奏。」陳慶文謝恩而退。又著中書省官,頒旨三道,差武士飛馬馳驛,趕至近魏邊界,敕守關總制等官,欽遵謹守關隘,盤詰姦細。凡一應游僧野道,俱要嚴加搜檢,勿致漏脫,取罪不赦。眾武士領旨出朝,各自分頭飛馬去了。

再說祝(昆鳥)回縣欽遵聖旨,將秦氏、陳阿保放回。應領賞銀,待捉獲逃僧之日,另行給發。李秀問成大辟,上了鐐扭,監禁獄中。當晚金押牌票,次早拘集人役,點起二百名軍兵,又選二十名積年能事了得的公人,刁應祥為頭,外給一匹快馬,帶領人眾,離皇城取路望西北而進。一面追趕,一面搜尋,一路張掛榜文,真箇是海沸山搖。遍處傳說林和尚有了窩主,事露在逃,凡西北一帶郡縣地方,關防愈加嚴緊。

這林澹然自從別了李秀,在破窯中躲了一日,至晚又行。一路歷盡艱辛,日間藏躲古寺深山、鄉村僻野之處,黑夜行路。一連賓士了四五夜,奈是黑夜行走不便,故此遲滯,不能遠遁。此際乾糧已完,當日卻又夜行,乘著月色趕路。心裡暗想:「如今抄路而來,幸喜荒野之地,可以行走。再往前進,卻是城郭去處了,怎地閃得過去!」心下十分煩惱。行不上十餘里,早是二更天氣。一路俱是山弄,兩邊茅草過人,單身獨行,甚是凄楚。看看走出山弄來,又是一座大嶺,生得險峻。林澹然嗟嘆道:「前生造甚冤孽,今世受這般苦楚。你看峻岭高山,好怕人也!」但見:

巍巍崗嶺,滾滾塵沙。滿山怪石插狼牙,遍地亂峰排劍戟。雖然有

路,滑撻撻陡壁難行;四顧無人,靜悄悄神仙也怕。蕭蕭削麵,一天風露

逼人寒;颯颯驚心,四下松杉遮眼暗。走一步倒退一步,渾身戰慄不能

升;上一層又是一層,滿目凄涼無處歇。深草內蟲聲唧唧,僻坳里鬼哭

啾啾。黑中又怕虎狼侵,腳下常憂蛇蠍咬。

正行之間,不覺雙腳被物一絆,跌倒地上,禪杖拋在半邊。急待掙扎,只聽得銅鈴響處,兩邊山坳里走出五六個大漢來,將林澹然捉住,用索縛了。一個大漢拾了禪杖,一個奪了包裹,這三四個吆吆喝喝,一齊笑道:「今日卻造化,得這一頭行貨,必有重賞。」將林澹然橫拖倒扯,一直推上嶺來。澹然嘆口氣道:「早知如此,不如自去投到,便吃了一刀,也得個清白之名。今日如何死於此處!」正是:

才脫得虎袕龍潭,又遇著天羅地網。

不知林澹然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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