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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第19章
第十九回大官人智奸匹婦小鴉兒勇割雙頭

陌上使君原有婦,貪說紅顏,富貴嫌衰朽。

另出千金求妙偶,二雌相扼皆珠剖。

鸞膠續斷從來有,卻只鑽窺,分外尋堤柳。

竊玉偷香還未久,旗杆贏得雙標首——

右調《蝶戀花》

晁大捨出完了喪,謝完了紙,帶領了僕從,出到雍山莊上看人收麥。算計收畢了麥子,即往臨清秦家謝孝,就要妥帖了親事;又兼莊上的廳房樓屋前年被那狐精放火燒了,至今還不敢蓋起,所以也要急急回來,免在鄉間寂寞。

可奈舊年間,有一個皮匠,生得有八尺多長,一雙圓眼,兩道濃眉,高顴大鼻,有二十四五年紀,一向原在雍山後面居住,人都不呼他的姓名,只叫他侞名「小鴉兒」,尋常挑了皮擔,到山前替人做活。雖是個粗人,甚有些直氣。雍山莊上的人都與他認識。

舊年秋里,連雨了幾日,住的一座草房被那山水沖壞,來到前庄,與一家姓耿的上鞋,說起衝掉了自己房子,要來山前尋屋居住。姓耿的道:「東邊晁家宅內有幾座空房,不知有人住了不曾?你上完了鞋,我合你同去看看。若是沒有人賃去,搬到山前居住,做活越發方便。」小鴉兒上完了鞋,同了姓耿的走到晁家,尋見了管庄的季春江,說道:「小鴉兒要尋座房子居住。」季春江道:「我向日送鞋去上,見你住著自己的房子,且又精緻,如何又來前頭賃房?」小鴉兒道:「昨因連雨,山水將房子衝去了,不是我背了媳婦爬在一株高楊樹上,如今我正在水晶宮快活哩!」季春江道:「原來你吃了這一場虧。房子盡有,我因問房子的都是來歷不明的人,所以都不敢許人。得你來住,早晚上鞋,又省得耽擱,夜晚又好幫我們看家,一時莊家忙動,仗賴你的娘子又好在廚房攛掇。你自己去揀一座如你意的,鎖了門去,看了好日子搬來。」小鴉兒道:「看那日子作甚?我明日搬來就是好日子。」到了日夕,小鴉兒把那皮匠擔寄放在季春江的屋裡,自己空了身走回家去。次日早晨,自己挑了一擔破殘傢伙,同了妻子往新屋裡來。

那妻子姓唐,也是做皮匠的女兒,年紀只好剛二十歲。起先季春江也只道是個山婦,誰知是個喬才!雖比牡丹少些貴重,比芍藥少段妖嬈,比海棠少韻,比梅花少香,比蓮花欠凈,比菊花欠貞,雖然沒有名色,卻是一朵嬌艷山葩。但見得:

毛青布廠袖長衫,水紅紗藏頭膝褲。羅裙系得高高,綾襪著來窄窄。

雖不比羊脂玉瑩白身軀,亦不似狗頭金焦黃鬢髮。頸上無四瓣甜瓜,眼

內有一灣秋水。時時顧影,慣好兜鞋。件件撩人,且能提領。

季春江看在眼裡,心裡想道:「這樣一個女人,怎在山中住得?虧不盡漢子強梁,所以沒有欺侮。只怕大官人看見。生出事來,但既已招得來家,怎好叫他又去?」沒奈何叫他住了。將近一年,那小鴉兒異常吃醋,那唐氏也不敢有甚麼邪心,同院住的人也不敢有甚麼戲弄。季春江也便放心下了。

從晁大舍到了莊上,那唐氏起初也躲躲藏藏不十分出頭露相,但小人家又沒有個男女走動,脫不得要自己掏火,自己打水、上碾子、推豆腐,怎在那一間房裡藏躲得住?晁大舍又曾撞見了兩次,曉得房客裡面有這個美人,不出來也出來,不站住也站住。或在井上看他打水,或在碾房看他推碾,故意與他扳話接舌。那唐氏倒也低了頭,憑他看也不採他,任他說也不應他。

那唐氏果肯心口如一,內外一般,莫說一個晁大舍,就是十個晁大舍,當真怕他強姦了不成?誰想這樣邪皮物件,就如那茅廁里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見了晁大舍,故意躲藏不迭,晁大舍剛才走過,卻又掩了門縫看他,或是在那裡撞見,你就端端正正的立住,那晁大舍也只好看你幾眼罷了,卻撩著蹶子飛跑。既是這等看不上那晁大舍,就該合他水米無交,除了打水掏火,吃了飯便在房裡坐著,做鞋緝底,縫衣補裳,那一院子有許多人家,難道晁大舍又敢進房來扯你不成?他卻與晁住、李成名的娘子結了義姊妹,打做了一團,只等晁大舍略略轉得眼時,溜到廚房裡面,幫他們捍薄餅、澇水飯、蒸饃饃、切卷子,說說笑笑,狂個不了。這晁住與李成名的娘子,將大卷的餅、饃饃、卷子,與幾十個與他。兩口子吃不了,都曬了來做醬。起先小鴉兒倒也常常查考來的東西。他說晁嫂子與李嫂子央他做鞋緝底,又央他廚房助忙,所以送與他的。小鴉兒道:「他將東西送你,大官人知道不曾?若是來歷不明的東西,我雖是個窮人,不希罕這樣贓物!」唐氏道:「大人家的飯食,有甚麼稽查?脫不了憑他們廚房裡支撥。大官人沒有工夫理論這個小事。」

一日,因起初割麥,煮肉、蒸饃饃,犒勞那些佃戶。小鴉兒因主顧送了兩雙鞋來要上,在家裡做活,要唐氏在旁邊搓麻錢,不曾進到廚房。晁住媳婦卷著袖,叉著褲子,提了一個柳條籃,裡邊二十多個雪白的大饃饃,一大碗夾精帶肥的白切肉,忙劫劫口裡罵道:「你折了腿么?自己不進來,叫我忙忙的送來與你!」走進門去,看見小鴉兒坐著上鞋,唐氏露著一根白腿在那裡搓麻錢。晁住媳婦道:「嗔道你不去助忙,原來守著他姨夫哩!」

大家說了些閑話,小鴉兒也道了幾聲生受。送得晁住媳婦子去了,小鴉兒問唐氏道:「他剛才叫誰是他姨夫?」唐氏道:「他敢是叫你哩。」小鴉兒說:「我怎麼又是他姨夫了?你合他有甚親么?」唐氏道:「俺兩個合李成名媳婦認義姊妹了。」小鴉兒呃了一聲,說:「偏你這些老婆們,有這們些『胡姑姑』『假姨姨』的!」唐氏道:「罷呀!怎麼?也沒有玷辱了你甚麼!」

兩口子拿著饃饃就著肉,你看他攘顙,饞的那同院子住的老婆們過去過來,兒的咽唾沫。小鴉兒道:「老婆,你聽著!姊妹也許你拜,忙也許你助,只休要把不該助人的東西都助了人!你休說我吃了這兩個饃饃就堵住我的噪子了!只休要一點風聲兒透到我耳朵里,咱只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唐氏扯脖子帶臉的通紅,瞅了小鴉兒一眼道:「你怎麼有這們些臭聲!人家的那個都長在額顱蓋上來!你到明日,就搬到一個四顧無人的所在去住,省得人要你的老婆!」小鴉兒道:「婆娘們只在心正不心正,那在四顧有人無人?那心正的女人,那怕在教場心住,千人萬馬,只好空看他兩眼罷了。那邪皮子貨,就住到四不居鄰的去處,他望著塊石頭也騎拉騎拉。」唐氏道:「情管你那輩子就是這們個老婆!」小鴉兒道:「那麼我要做個老婆,替那漢子掙的志門一坐一坐的。」

小鴉兒吃了飯,上了鞋,挑了擔子出去了。唐氏鎖上門,踅到後邊廚房裡去了。李成名媳婦子道:「你吃的飽飽的,夾著扶坐著罷,又進來做甚!盆里還有極好的水飯,你再吃些。」唐氏就著蒜苔、香油調的醬瓜,又連湯帶飯的吃了三碗。

晁大舍看見唐氏進來,倒背著手蹺蹄替腳的走到廚屋門口,故意問說:「這是誰?」晁住娘子道:「這是前頭小鴉兒的媳婦。」唐氏就待放下飯碗。晁大舍道:「你既讓他吃飯,可也尋根菜與他就吃。這咸瓜蒜苔,也是待客的么?」晁住娘子道:「狗客!脫不了是一家人。他每日進來助忙,倒有些客來待他哩!」

晁大舍轉過背來,唐氏道:「我當大官人不知怎樣難為人的,卻原來這們和氣。」李成名媳婦道:「他只休搶著他的性子,一會家喬起來,也下老實難服事的。如今沒了大奶奶,珍姨又在監里,他才望著俺們和和氣氣的哩。」唐氏道:「我聽的人說,珍姨是八百兩銀子財禮。卻是怎麼樣個人兒,就值這們些銀子?有八百兩銀子,打不出個銀人來么?」李成名娘子道:「你看么!那死拍拍的個銀人,中做甚麼?這人可是活寶哩!」唐氏道:「使這們些銀子,一定不知怎麼標緻。」晁住娘子道:「狗!脫不了是個人,上頭一個嘴,下頭一個扶,胸膛上兩個奶頭。我說他那模樣,你就知道了。合你一般高,比你白凈些,那鼻口兒還不如你俊,那喜溜溜、水汪汪的一雙眼合你通沒二樣;怕不的他那鞋你也穿的。」李成名娘子道:「咱這妹子可沒有他那本事會唱哩。」唐氏道:「怪道要這們些銀子!我就沒想到他會唱哩。」

晁大舍又走到廚屋門口,說道:「你們休只管魔駝,中收拾做後晌的飯,怕短工子散的早。」晁住娘子道:「脫不了有助忙的哩。」晁大舍道:「這們大熱天,你倒舍的叫他替你們助忙?」晁住娘子道:「怎麼就舍不的?倒吊著他刷井來!」晁大舍道:「你們舍的,我可舍不的。」從這日以後,唐氏漸漸的也就合晁大舍熟化了,進來出去,只管行走,也不似常時掩掩藏藏的。晁大舍說甚麼,唐氏也便攙話接舌的。

晁大舍幾番就要下手,那晁住合李成名的娘子這兩個強盜,吃醋捻酸,管得牢牢的,休想放一點松兒。晁大舍叫人在鼻尖上抹上了一塊沙糖,只是要去恬吃,也不想往臨清去了;也不記掛著珍哥,丟與了晁住,托他早晚照管。可也不知是甚的緣故,晁住也不想想他的老婆往鄉里來了一向,也不出到莊上看看。珍哥也不問聲晁大舍如何只管住在鄉里。晁住的老婆也不想想漢子為甚的通不出來看看。不料晁家的男子婦女倒都是沒有掛牽的。

住到將交五月的光景,晁大舍合李成名、晁住兩個娘子道:「如今端午到了,小鴉兒媳婦每日進來助忙,咱也與他兩匹夏布,教他扎刮扎刮衣裳,好叫他替我們做活。」兩個媳婦子道:「有兩匹夏布,拿來我們一人一匹做衣服穿,不消與他。我勸你把這根腸子割斷了罷。你只除另娶了奶奶,俺兩個還不知肯讓不肯讓哩!實合你說,如今我還多著李成名媳婦,李成名媳婦還多著我,再要掛搭上他,可說『有了存孝,不顯彥章』。你可是不會閃人的?咱濃濟著住幾日,早進城去是本等。」說的晁大舍搭拉著頭裂著嘴笑。晁大舍肚喃著說道:「你看這兩個私窠子么!在家裡就象巡攔一般,巡的恁謹。他那院里同住著大些人,其餘又燒得四通八達的,沒個背凈去處,這可成了『賴象磕瓜子,眼飽肚中飢』的勾當!」

一日,場里捆住不曾抖開的麥子不見了二十多個,季春江著實查考起來,領了長工到房客家挨門搜簡。也有搜出兩三個的,也有搜出四五個的,只有小鴉兒家沒有搜得出來。一則小鴉兒早出晚歸的做生意;二則他也不肯做這樣鼠竊狗盜的營生;三則唐氏見成坐了吃還吃不了,何消偷得?傳到晁大舍的耳朵,晁大舍喜道:「這不是天送姻緣!就是人力,那有這般湊巧?」借了這個名色,把那一院里住的人做剛做柔的立了個伏罪的文約,免了送官,盡情驅趕去了。

晁大舍見沒有人了,要走到唐氏房裡去,又恐怕小鴉兒還在家中,故意自己拿了一雙鞋走到他那門外叫道:「小鴉兒,你把這雙鞋與我打個主跟。」唐氏道:「沒在家裡,從早出去了。」晁大舍道:「我等著要穿,他可幾時回來?」唐氏道:「今日是集,且不得回來哩。叫管家拿了鞋,集上尋他去罷。」晁大舍道:「那裡去尋他?放在你家等他罷。」晁大舍拿了鞋走到他房內看了一看,果然小鴉兒不在房中。晁大舍便這等這等,那唐氏絕不推辭,也就恁般憑般。本等是個陌路之人,倏忽做了同衾之侶;你叮我囑,只教不許人知。此後凡有問房的,故意嫌生道冷,不肯招住。

晁大舍曉得小鴉兒在家裡,故意腳影也不到前邊,就是偶然撞見唐氏,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連唐氏到後邊去的時節,晁大舍對了晁住、李成名兩人的媳婦,絕也合他似往時雌牙扮齒。李成名媳婦對了晁住娘子說道:「虧了你前日說了他那幾句,說得他死心塌地的了。」晁住娘子道:「你若不茁茁實實的說與他,狗攬三堆屎,有了和尚,他還有寺哩!甚麼是看長的人!咱做這枉耽虛名的勾當!」

五月十六日是劉埠街上的集,一去一來有五十里路,小鴉兒每常去做生意,也便就在埠頭住下,好次日又趕流紅的集上做活,說過是那日不回來了。唐氏進在廚房內,遇便與晁大舍遞了手勢。晁大舍到了晚上,李成名娘子出去同他漢子睡了,晁大舍將晁住娘子打發了打發,各自去安歇。

晁大舍約摸大家都睡著了,猱了頭,披了一件汗褂,趿著鞋,悄悄的溜到唐氏房門口,輕輕的嗽了一聲。唐氏聽見了,慌忙開門出來,接進晁源房去。悉溜刷拉,不知幹些甚事。

恰好小鴉兒那日不曾到得集上,只在半路上,一家子要上嫁妝鞋,儘力上了一日,還不曾上完,便要留他在那裡歇了,次日又好上鞋。小鴉兒道:「既是離家不遠,有這樣皎天的月亮,夜晚了,天又風涼,我慢慢走到家去,明早再來不遲。」慢騰騰的蹭到莊上,約有一更多天,大門久已關閉。小鴉兒叫季大叔開門,季春江還不曾聽見,小鴉兒又不好大驚小怪的叫喚唐氏。晁源聽見是小鴉兒回來,慌做一塊。待要跑出來,又正從大門裡面走過,恐怕劈頭撞見。唐氏說:「你不要著忙,投性放了心。你躲在門背後,不要出去,我自有道理。」唐氏穿了褲,赤了上身,把房門閉了。

小鴉兒到了自己門口,推了推門。唐氏道:「甚麼人推門?」小鴉兒道:「是我。」唐氏一邊開門道:「你回來的甚好。從頭裡一個蠍子在這席上爬,我害怕,又不敢出去掏火。你送進擔子來,你去掏點火來,咱照他照,好放心睡覺。」又摸了半枝香遞與小鴉兒。那時月亮照得屋裡明明的,怎曉得門後邊躲著一個人?小鴉兒拿著香去點火,晁源人不知鬼不覺走回去了。唐氏把陰溝打掃得乾淨,恐怕小鴉兒試將出來。

小鴉兒點了香來,點著了燈,在床上再三尋照,那有個蠍子影兒,只拿了兩個虼蚤。虧不盡一個蠍虎在牆上釘著。小鴉兒道:「就是這個孽畜!」脫下鞋來,要拓死他。唐氏拿住了小鴉兒的手,說:「不要害他性命。」小鴉兒道:「為他不打緊,叫我深更半夜的出去掏火!」唐氏道:「又不是甚麼冷天,咱照看得明白了睡覺,那樣放心。方才困得我前仰後合的,只是不敢睡下。不是你回來,我這一夜也是不得睡的。如今這院里又沒有別的人家,我越發害怕得緊,往後我不許你夜晚不回來。」小鴉兒說:「逢六是劉埠集,過七就是流紅集,流紅離著劉埠只八里地,沒的來回好走路哩!」唐氏道:「你明日還往流紅去?」小鴉兒道:「那家子還有好些陪嫁的鞋,還得二日,只怕還上不了哩。」兩口子說了會話,想必又做了點子營生。

次日早辰,小鴉兒吃了幾個冷餅,呵了兩碗熱水,依舊挑了擔子出去。唐氏說:「今日務必早些回來,體教人擔驚受怕的。」唐氏打發小鴉兒出去了,也不刷鍋做飯,只梳洗了梳洗,走到後面去了,沒人去處撞見了晁源。唐氏問說:「你吐苦水不曾?」晁源道:「我怎麼吐若水?」唐氏道:「我恐怕你唬破了膽。」

再說天下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唐氏自從與晁源有了話說,他那些精神丰采自是發露出來,梳得那頭比常日更是光鮮,扎縛得雙腳比往日更加窄小,雖是粗布衣服,漿洗得甚是潔凈。晁源恨不得要與他做些衣飾,只怕小鴉兒致疑,不敢與得。

一日,晁源與了他七八兩銀子,故意說是到大門上去失落了,打小廝,罵家人,查那些房客與行走的佃戶。嚷得一地都曉得晁大舍失落銀子。唐氏悄悄的對小鴉兒說道:「大官人的銀子被我拾了。」取出來與小鴉兒看,外面是一條半新不舊的余東汗巾包著,汗巾頭上還系著一副烏銀挑牙,一個香袋。小鴉兒道:「人家掉下的東西,怎好拾了人家的不還?我們一個窮皮匠,怎耽得起這些銀子。若生出別的事來,連老本都要拐去哩。」不依唐氏計較,竟自把銀子連那汗巾送還了晁大舍,說是他媳婦拾得。晁大舍故意說道:「我想不曾往別處去,只到大門首看了看牛,回來就失落了銀子,原來是他拾得,空教我比較那些小廝。難為你這樣窮人拾了七八兩銀子不入了己,肯把來還我。天下也沒有這樣好人。我分一半謝你。」小鴉兒道:「我到不全要,我到分一半!我雖是個窮皮匠,不使這樣的銀錢!」怞身去了。晁大舍收了銀子,到第二日,買了一匹洗白夏布,一匹青夏布,四匹藍梭布,兩匹毛青布,叫李成名送與小鴉兒收了。

卻說李成名與晁住兩個的娘子雖然看他是個老婆,也會合人溜眼,也會合人拿情,到那要緊的所在,說起那武城縣應捕,只好替他提鞋罷了。唐氏光明正大的把那夏布做了大小牽子,穿在身上。小鴉兒也不消查考,晁大舍也不消掩藏,唐氏也不用避諱。只是瞞不過那兩個女番子的眼睛,從新又步步提防起來。

一日,微微的落雨,唐氏送了小鴉兒出去,走進看,看見晁住、李成名兩個媳婦不在跟前,一溜就溜到晁源的房內。李成名的媳婦從磨房出來,晁大舍屋門口有唐氏的濕腳印直到房門口邊,李成名媳婦一手掀開帘子,晁大舍合唐氏正在那裡撮把戲,上竿賣解,忙劫不了。這一番晁大舍倒不著忙,只是唐氏著實惶恐。

須臾,晁住媳婦也就來到,晁住媳婦道:「叫你進來助忙,連這等的忙難道都教你助了不成?你看我等小鴉兒回來,我一盤托出與他。」唐氏道:「你要合他說,我也合俺兩個姐夫說,咱大家都弄的成不的。」李成名媳婦道:「俺們的漢子都管不得俺們的事,俺們都不怕你說。自己的媳婦子養著自己的主人家,問不出甚麼罪來!你比不的俺們。」唐氏道:「你不怕我對你漢子說,我可對俺漢子說,說是你兩個做牽頭,把我牽上合大官人有的,我破著活不成,俺那漢子渾深也不饒過你,叫你兩個打人命官司。」晁住媳婦道:「你看!這不是犯夜的倒拿巡夜的了!」晁源道:「你三個聽我說:合了局罷!」一邊把晁住媳婦子按倒床上處置了一頓。李成名媳婦子要往外走,晁源叫唐氏拉住他,別要放出他去,隨即又發落了李成名媳婦子。晁住李成名媳婦兩個對唐氏道:「狠殺我!俺也還個綳兒!」一個摟住唐氏,一個把唐氏剝得上下沒根絲兒,立逼著晁源著實的教訓了他一頓。晁源雖也嘗是管他,不照這一遭管教的利害。從此以後,四個俱做了通家,絕不用一些迴避。

晁源將次收完了麥子,也絕不提起來到莊上已將兩月,也不進城去看看母親,也便不想珍哥還在監里,戀住了三個風狂,再不提起收拾回去。凡是小鴉兒趕集不回來,唐氏就在家裡邊同晁住娘子三個廝混。李成名娘子倒是每夜出去睡的,夜間沒他的帳算。

後來小鴉兒也漸漸有些疑心,也用意覺察這事,常常的用了計策倏然走將回來撞他。誰知凡事的成敗,都有個一定的日子,恰好屢次都撞他不著:不是唐氏好好的坐在屋裡,就是晁源忙忙的走到外面。直到了六月十三日,小鴉兒的姐姐嫁在山裡人家,離這雍山只有三十里路,那日是他姐姐的生日,小鴉兒買了四個鯗魚、兩大枝藕、一瓶燒酒,起了個黎明,去與他姐姐做生日,說過當日不得回來,趕第二日早涼回家,方才挑擔出去。唐氏送了小鴉兒出門,對晁大舍和晁住娘子說了,要算計夜間白溝河三人戰呂布。

那日連李成名媳婦也要算計在裡邊宿歇,恰好到晚上李成名被蠍子螫了一口,痛得殺狠地動的叫喚。他的娘子只得出到外邊守他,單隻剩了晁住娘子合唐氏在後面。三個收拾了門戶,吃了一會酒,對了星月,也不管那褻瀆三光,肆無忌憚的狂肆。晁住老婆狂了一會,覺得下面似溺尿一般,摸一把在那月下看一看,原來是月信到了。他便走到自己睡的房內收拾乾淨,卻又酒醉飯飽了,還有甚麼掛彈,就便上床睡了。晁大舍把個火爐掇在前面,自己暖了酒,一邊吃,一邊合唐氏在那明間的當門做生活。做到二更天氣,歇了手,吃了酒又做活。辛苦了,兩個也就一覺睡熟,不管那天高地下的閑事。

小鴉兒那日與姐姐做了生日,到了日落的時候,要辭了姐姐起身,姐夫與外甥女兒再三留他不住,拿了一根悶棍,放開腳一直回來。看見大門緊緊的關著,站住了腳,想道:「這深更半夜,大驚小怪的敲門,又難為那老季,又叫他起來;且是又叫唐氏好做迴避我。那一夜叫我出去掏火,我後來細想,甚是疑心。我拿出飛檐走壁的本事來,不必由門裡進去。」將那棍在地上拄了一拄,把身子往上騰了一騰,上在牆上。狗起先叫了兩聲,聽見是熟人喚他,就隨即住了口。

小鴉兒跳下牆來,走到自己房前,摸了摸兒,門是鎖的。小鴉兒曉得是往晁源後邊去了,想:「待我爽利走到裡面看個分明,也解了這心裡的疑惑。李成名老婆是在外邊睡的;若他在裡邊與晁住老婆同睡,這是自己一個在外邊害怕,這還罷了。」掇開了自己的房門,從皮擔內取出那把切皮的圓刀,插在腰裡,依先騰身上牆,下到晁源住的所在。

那夜月明如晝,先到了東廂房明間,只見晁住的老婆赤著身,白羊一般的,腿縫裡夾著一塊布,睡得象死狗一般。回過頭來,只見唐氏在門外站住,見了小鴉兒,也不做聲,怞身往北屋裡去了。小鴉兒道:「這卻古怪!為甚的這樣夜深了還不睡覺?見了我,一些不說甚麼,怞身往北屋去了?」隨後跟他進去,那裡又有甚麼唐氏,只見兩個人脫得精光,睡著爛熟。

小鴉兒低倒頭,仔細認看,一個正是晁源,一個正是唐氏。小鴉兒道:「事要詳細,不要錯殺了人,不是耍處。」在那酒爐上點起燈來,拿到跟前看了一看,只見唐氏手裡還替晁源拿著那件物事,睡得那樣胎孩。

小鴉兒從腰裡取出皮刀,說道:「且先殺了瀅婦,把這個禽獸叫他醒來殺他,莫要叫他不知不覺的便宜了!」把唐氏的頭割在床上,方把晁源的頭髮打開,挽在手內,往上拎了兩拎,說道:「晁源,醒轉來!拿頭與我!」晁源開眼一看,見是小鴉兒,只說道:「饒命!銀子就要一萬兩也有!」小鴉兒道:「那個要你銀子!只把狗頭與我!」晁源叫了一聲「救人」,小鴉兒已將他的頭來切掉;把唐氏的頭髮也取將開來,結成了一處,掛在肩頭,依舊插了皮刀,拿了那條悶棍,騰了牆,連夜往城行走。這正叫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知這事後來怎生結束,再看後來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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