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從沈燁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 就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要不要見自己的那幾個血親。

　　從內心裡，他有些抗拒， 他沒有辦法完成那種身份認同的轉換， 可是想想又覺得，這對白晗而言並不公平。

　　白晗被迫代替他受過了那麼多的苦， 他怎麼能躲在白晗背後， 而絲毫不敢去觸碰那痛苦本身？

　　白晗跟他說過的，只是冰山一角，只有當他真正接觸過他所生長的那個家庭， 他才會知道，白晗從中掙脫出來的那個環境——或者說，那個原本屬於自己的環境，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因此對於自己的親生父母， 還有這個半個血緣上的弟弟，他並不期待， 卻一直有些微妙的好奇。

　　王一航一切的表現都不出意料。

　　沈燁一直試圖讓自己不去評判他所有的行為， 而只是冷眼旁觀，可是當王一航不由自主地展現出了他油滑和自以為是的一面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把話說重了。

　　王一航這樣的性格必然是受到了父母極大的溺愛和關注的，那憑什麼， 當初要那麼對白晗呢？

　　王一航在述說和白晗的往事時， 也沒有絲毫反思的意思， 而是做了很多看似對他自己有利的掩蓋。

　　沈燁心想， 他是覺得自己不會去求證嗎？他是覺得自己會只聽信他的一面之詞？

　　真是又幼稚又愚蠢，偏偏還自以為聰明。

　　不過現在沒有像小時候一樣哭著喊著讓人滿足他的要求，已經算是一種進步了。

　　也許也是被社會毒打的結果。

　　車里一片靜默，過了一會兒，沈燁忽然提醒司機前一個路口轉彎。

　　說罷，又告訴王一航：「現在我們去接你哥。」

　　王一航：「……啊？！」

　　「不要驚訝，這一程正好順路，把你哥接回家裡，順便見你一面。不過你也別太期待，他不見得想跟你說話。」

　　王一航：「……」

　　「另外，」沈燁：「白晗懷孕了。」

　　「懷孕？！！！」王一航立刻提高了嗓門。

　　「嘖，」沈燁皺眉：「別一驚一乍的。」

　　「我哥，他，他怎麼會懷孕？！」

　　「別告訴我你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案例，體質特殊，雖然少見，但是沒什麼可驚訝的——我最怕的就是你過於驚訝，所以一會兒見到他之後，不要總是盯著他看，不要讓他覺得不舒服，懂了嗎？」

　　沈燁說到後來，語氣中帶了些警告的意味，王一航下意識地覺得緊張，趕忙點頭：「嗯嗯，懂，我懂。」

　　車子很快就開到了楊希家樓下。

　　楊希出差去了，燕杭前段時間忙了好久，週五調了個休，閒來無事就在楊希家玩兒貓，順便找人上門給楊希家裡那群貓做美容。

　　晚上聊天的時候跟白晗說了這事兒，就問他要不要帶著絨絨和橘子一起來，白晗當然就答應了。

　　於是兩個人就在楊希家裡呆了一天。

　　沈燁給兩人打了電話，過了一會兒，燕杭就幫白晗提著那兩只大貓下來了。

　　王一航今天第一次見到沈燁除了談工作之外，「親自」去乾點什麼。

　　王一航還沒反應過來到底哪個是他哥和他哥的朋友，就見沈燁下了車，徑直走向兩個身材高挑的帥哥。

　　其中一個一身黑，又瘦又酷，另一個穿的看起來更厚一些，身材……是有些怪異。

　　看起來也不胖，但肚子確實挺大的。

　　他戴著帽子口罩，走路比較小心，卻又從容不迫，一點也不像是王一航記憶中白晗的樣子——至少從氣質上來說，天差地別。

　　沈燁接過了貓，就攬住白晗，對他說了幾句什麼。於是白晗向著車子的方向輕輕瞥了一眼，又重新看向沈燁。

　　沈燁一直扶著白晗到了車邊，幫他打開車門，等他坐好了，才將兩只貓遞過去放在座位中間。兩人跟燕杭告別，沈燁幫白晗關上車門，然後自己繞到另一邊去，上車。

　　沈燁上車之前，王一航小心翼翼地轉頭看了看白晗，吶吶地叫了一聲：「……哥。」

　　沈燁關上車門，就聽白晗說：「不敢不敢，你以前就沒叫過我哥，現在我受不起。」

　　沈燁眼底染上了點笑意。

　　王一航臉上有些尷尬：「我那時候不懂事兒……」

　　白晗吧口罩什麼的去掉，淡淡地說：「那你現在也不需要懂事兒。」

　　王一航：「……」

　　這話說的……真的不知道怎麼接啊！！！

　　王一航立刻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沈燁，希望這個看起來比較和善的哥夫出來打個圓場，卻沒想到沈燁笑著看向白晗，問道：「這兩只做了美容之後變美了嗎？」

　　「……我覺得還行，絨絨看起來美了好多，橘子……美了那麼一點點吧。」

　　橘子聽了，很是不滿地「喵」了一聲。

　　王一航討了個沒趣，僵硬地把頭轉了回去。

　　剛剛他看到了白晗現在的樣子，心裡不震驚是假的。

　　前幾天他剛認出白晗，在微博上看到他的照片的時候，就覺得又陌生又熟悉。他明明清晰地記得白晗的五官，也知道他其實長得挺好看，卻從沒有想過，現在的他，可以好看到這種程度。

　　今天見到真人，雖然比之前的照片看起來胖了一些，但還是好看到發光。五官分明沒怎麼變，氣質神色卻大不相同，去掉了曾經瑟縮和疲憊的感覺之後，和自己放在一起，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王一航百思不得其解——他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到底是怎麼長成這樣的？

　　一股微妙的自卑從心中升起，有一瞬間，王一航覺得自己今天就不該來。

　　可是下一秒，他又立刻想到，呵，白晗現在飛黃騰達了，還不是因為長得好看，還懷了孩子，所以沈公子才這麼寵他。

　　王一航覺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鄙視白晗，於是自我感覺又好了很多，面上不由自主就帶了些戾氣。

　　他想了半天，又插話道：「哥，你懷了孩子，也不告訴媽一聲啊？她要是知道了，肯定特別開心！」

　　白晗正準備把橘子從貓包里放出來，聽他這麼說，手頓了一下，沒說話。

　　橘子被放了出來，特別靈活地躍上副駕駛的椅背上。

　　王一航沒聽見回答，又轉頭往後看，猝不及防看到一隻橘貓超凶又帶著一絲不屑的一張臉，心裡咯噔一下，趕忙轉了回去。

　　沒人回應他，王一航在前面的副駕駛位上如坐針氈。車里的空氣變得極度粘稠，彷彿他說一句什麼都是錯的，不說還好，越說越尷尬。他知道沈燁和白晗都不喜歡他，可是……如果真跟他們搞好了關係，將來的利益不可估量。

　　尤其是在他今天看到沈燁公司的情況之後，他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覺得無論如何也得繼續纏下去。

　　車子往前又走了十幾分鐘，白晗看著窗外，忽然說：「我想吃肯德基。」

　　沈燁接下來還有事，他剛剛說過的——他連午飯都沒吃，怎麼可能給你買肯德基？

　　王一航心裡這樣想著，忍不住偷偷嗤笑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沈燁就說：「想吃我去給你買，不過現在不能吃太多油炸，還是老規矩，一對雞翅，不能再多了。」

　　白晗的神色變得暖了起來，點點頭：「好。」

　　王一航：「……」他好不容易忘記了飢餓，現在這麼一提，他又餓了。

　　司機掉頭停在了路對面的肯德基旁邊，沈燁親自下車，西裝革履地向著肯德基走去。

　　車子上此刻就剩下了白晗和王一航兩個人。

　　王一航盡可能地忽略肚子里難受的感覺，沒話找話：「沈哥對你挺好的。」

　　「是挺好。」

　　「哥，媽一直都挺想你的……」

　　「我的電話你們一直都有，惺惺作態也要有個限度。」

　　「……」王一航急中生智，又說：「我不是惺惺作態，我和媽這麼多年沒聯繫你，實在是，不想打擾你……」

　　「所以現在知道我有錢了，就來打擾我了？」

　　「這，這話不能這麼說啊……」

　　「那你還是別說了，」白晗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多說多錯。」

　　「……」

　　王一航眼看著這樣下去，兩人關係只能越來越僵，想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說道：「哥，我知道媽對你不好，我知道你恨她……我承認，我小時候也有做錯事兒的時候，但是我那時候懂什麼啊，我都是被媽誤導了！我現在長大了，知道以前那樣對你不對了，其實我就是希望能有一個改錯的機會，哥……」

　　白晗覺得荒謬，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哥，我和媽跟你道歉，行麼？」

　　「怎麼道歉？」

　　「我回去好好跟媽說說，讓她給你打個電話，一定承認錯誤，真的！」

　　「……你覺得，打個電話，她以前給我造成的傷害就能算了？」

　　「那，那我讓她過來，我們倆當面跟你道歉！」

　　「道歉如果有用，那世界上還有不能原諒的事嗎？」

　　「……那哥，你說，你說怎麼辦？」

　　「我不想怎麼辦，你們以後別在我眼前出現，這就夠了。」

　　他說的倒是簡單，卻是王一航最不想接受的結果。

　　王一航想了半天，終於說道：「我讓媽過來，當著你的面給你磕頭認錯，你看行麼？」

　　白晗睜大了眼睛，卻沒有看向王一航，而是死死盯著懷裡的絨絨，睫毛顫動。

　　倒是一旁的司機，猛地轉頭看了王一航一眼，又趕忙將目光收回去。

　　王一航見白晗這次沒有反駁，再接再厲道：「以前那些事兒本來也就是她的錯，她對你做的那些事兒連我都看不下去了，確實是很過分，真的！我回去就跟她說，讓她來當面求你原諒，你讓她跪著跟你磕頭都行，你什麼時候原諒她了就什麼時候讓她起來……」

　　白晗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有必要嗎？」

　　王一航的話被噎在了嗓子眼裡。

　　「你是覺得……我看到你說的那些場面會覺得很爽？」白晗頓了片刻，又冷笑道：「你是不是覺得她什麼都願意為你做，連臉面和尊嚴都能不要？你覺得你媽要是聽到你剛剛說的那些話，會有什麼感想？」

　　王一航被他這麼一問，縮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嘟囔道：「本來就是她的錯……」

　　「那我們也可以選擇老死不相往來。」白晗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眶竟然有些紅：「有必要嗎王一航？最多不來往就是了，你有必要讓她一個老人家這麼尊嚴掃地嗎？」

　　「……但是，哥，是你說……」王一航還不死心。

　　「閉嘴吧，」白晗的聲音忽然變得極冷：「你讓我覺得惡心。」

　　……

　　車里一陣靜默。

　　王一航有點沒弄明白到底是哪出了差錯。明明他們之間有矛盾，而自己試圖在中間調和矛盾，怎麼到最後成了自己的錯？

　　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沈默下去。

　　過了一小會兒，沈燁從肯德基出來了，一手拿著一個漢堡，一手拿著一個紙袋，裡面裝了兩個雞翅。

　　他出來時候的姿勢和進去時候的姿勢大為不同，那種自在不羈的姿態配上手裡的漢堡，讓王一航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

　　沈燁很快就到了車上，將雞翅遞給白晗，說：「吃吧。」

　　然後又將手裡的那個漢堡拆開，咬了一口，感慨道：「還是熟悉的味道。」

　　轉頭，他就發現白晗情緒似乎有些不佳——他洩憤一般，咬了一大口翅根上的肉，恨恨的嚼了兩口。

　　「……怎麼了？」

　　「沒事，」白晗又咬了一口：「……還是像第一次吃的時候一樣好吃。」

　　狹小的車子里，立刻充滿了雞翅和漢堡的香味。

　　炸雞的香氣令人垂涎三尺，後排的兩人咀嚼時發出的酥脆聲響更是讓王一航聯想到了炸雞那絕妙的口感……可是卻沒有他的。

　　已經下午四點多了，他從早上到現在，沒吃一口東西。

　　餓。

　　好餓。

　　而且饞。

　　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好嗎？！！！

　　這個沈大少情商是不是有問題啊！明明知道他沒吃東西！不過是一個漢堡而已！給他帶一個很難嗎？！

　　王一航瘋狂地咽著口水，卻又敢怒而不敢言。

　　就在這時，他的思緒忽然飄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個傍晚，那天也是這樣，白晗跟那個大魔王一起吃著讓他垂涎了很久的肯德基……而自己只能看著。

　　那個大魔王還用一對雞翅吊了自己一路，最後也沒給自己吃。

　　那種感覺……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多年以後，王一航坐在不屬於他的百萬豪車里，再一次體驗到了被肯德基大魔王支配的恐懼。

　　……

　　車子很快就到了榕悅府，沈燁將白晗送上去，又回到了車上。

　　車子行駛了一段時間之後，王一航忽然帶著些回憶和調笑的口吻說道：「沈哥，你們剛剛吃肯德基，讓我想起小時候一段事兒來。」

　　「哦？」沈燁挑眉：「什麼事兒？」

　　「你是不知道，我小時候跟我哥一起去學過游泳，那時候有個助教長得特別帥，我哥當時就跟那個助教關係特好，那教練什麼都護著他，後來還請我哥吃肯德基呢，那時候在我們榕城，肯德基特別貴！我估計我哥喜歡吃肯德基就是因為這段往事，他沒跟你說過吧？」

　　「……」沈燁沈默了一會兒，一時間竟然沒搞懂王一航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這種事，說出來，他不覺得有些曖昧嗎？如果因此破壞了自己和白晗的關係……這王一航到底圖什麼？

　　其實沈燁是想多了，王一航還真是沒什麼目的，他就是見不得白晗好。

　　反正，現在看起來，他自己也得不到什麼利益的樣子。

　　沈燁也懶得多想，只是問他：「你們那個助教，是不是姓沈啊？」

　　「啊？」王一航愣了愣：「這我還真不記得了……我哥跟你說過？」

　　「沒有沒有，」沈燁平靜地說：「我知道，是因為……我就是那個助教。」

　　「……」

　　王一航震驚地看著他：「怎麼可能？」

　　「我就是榕城人，」沈燁笑道：「而且不可能認錯，我還有和你哥一起的照片呢。」

　　王一航咽了咽唾液，想到了那時候那個助教看自己多麼的不順眼，同時也想到了自己剛才是怎樣跟沈燁描述自己和哥哥「美好」的童年的。

　　王一航終於後知後覺地覺出不對來。

　　自己剛剛見到沈燁的時候，他的笑容多和煦啊，讓人如沐春風，像是犯了什麼錯他都不會在意一樣，於是自己不由自主的就把心裡想的都說出來了……到了現在，他才意識到，沈燁根本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

　　他什麼都不說，就讓自己說，其實是挖了坑等著自己往裡面跳。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他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咱們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了，」沈燁又說：「在你還是一個小胖子的時候，我就認識你。」

　　「……」

　　「唉……」沈燁嘆了口氣：「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很不喜歡你。」

　　「……」

　　「本來我見你就是出於好奇，我想著你畢竟也長大了，應該會比你媽懂事兒一點，誰知道……還是這麼的令人失望。」

　　「我記得……你剛才說，我比較好說話，這真是個誤會，」沈燁又對他露出了一個稱得上是「慈祥」的笑容：「你哥才是脾氣好的那一個，當然——如果你哥脾氣都不好的話，我的脾氣就會更不好。」

　　「不好到什麼程度呢？」沈燁沈吟了一下：「你知道辛瑤污蔑白晗的那件事兒嗎？」

　　王一航還真知道，他女朋友曾經特別激動地跟他說過——於是他點點頭。

　　「那就好……這麼說吧，如果當時不是白晗為辛瑤求情，你現在在媒體上已經看不到那個女人了。」

　　王一航想了想辛瑤現在火的程度，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你也不用緊張，我和白晗對你們沒有別的什麼要求——以前是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就行了，也就是說——你和你媽，別再試圖跟我們產生任何瓜葛。」

　　「這，」王一航試圖輓救：「哥，沈哥，我們畢竟是親人……」

　　「別說是親人了，越說是親人越讓人覺得惡心。」沈燁打斷他：「你讓我注意到你，可不見得是件好事兒——尤其是在你沒有把握讓我喜歡你的時候。

　　「……」

　　王一航還從來沒被人這麼直白地說過討厭他，心裡又是不服又是委屈，幾乎想哭，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今天，在遊戲製作上，他們給你的建議已經足夠多了，有那個時間不如多琢磨琢磨技術問題，少沒事兒找事兒——你最好能跟辛瑤學學，她現在就很乖，從來不會試圖吸引我的注意力。」

　　……

　　沈燁說完之後就陷入了沈默，王一航在副駕上如芒刺在背，一秒鐘都不想多呆。

　　沈燁讓司機把他送到了地鐵口。

　　下車之前，沈燁又交代：「白晗懷孕這件事，你最好誰都別說。」

　　王一航小心翼翼地問：「……會怎麼樣？」

　　沈燁微笑：「你可以試試？」

　　這事兒其實不是什麼大事兒，孩子生下來自然會公佈的，只是現在要是流出小道消息，會比較煩，如此而已。

　　王一航：「……」

　　聽起來感覺試了會死。

　　「啊對了，你手機號碼給我一下。」

　　王一航瞬間來了精神，趕忙把號碼報給他，然後問：「沈哥，你，你還會聯繫我嗎？！」

　　「不會，」沈燁面無表情地說：「用來拉黑。」

　　「……」

　　半分鐘後，王一航站在地鐵口，看著飛馳而去的豪車，彷彿在看著幻想中的美好的生活離他遠去。

　　又餓，又冷，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