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一夜春風來
齊北山自然是生得好的,可他的懾人之處,卻在於氣度--他身上有濃到化不開的、甚至可以說與國朝之風格格不入的情淡平和,俊美皮相下,是前朝名士大袖翩翩地清談時的風骨。可這種灑脫裡頭,還有種近乎慈悲的寬和:他微笑著看向趙柔止,身姿不卑不亢,眼神滿溢超脫於世事外的柔光。
齊北山身上沒有造作的痕跡,他甚至是太過乾淨了。以致於只是看著他,便會叫人明白,他與眼前任何一個人都無關,離得很遠,卻又隔著這距離真真切切地關心著所有人的喜樂憂苦。
「就差自帶聖光,普度眾生了……」伏晏卻很煞風景地出聲。
猗蘇不由就丟了個白眼過去:「那是君上內心太過污濁了。」
再看趙柔止,她受的震動顯然也不小,卻仍舊維持了平靜,淡淡一頷首,轉向言箐,抬抬眉毛,顯然是逼這老頭說出真話。
言箐笑眯眯地說:「當今國事尚且安穩,然新舊兩黨若不聯手,蠻夷蠢蠢欲動,難保不會引得生靈塗炭。是以當務之急,便是化干戈做玉帛。況且,子嗣為大……」
趙柔止冷笑了一聲,言箐頓時噤聲。
「退下罷。」她微微眯眼,眼尾上挑的眸中冷光凜冽。
「容老臣多言一句,這位齊家郎君……」言箐唯唯諾諾,可態度卻分明並不十分懼怕這位年輕的主上。
趙柔止抿唇一笑,頓時有了幾分女兒情態;可即便是嬌豔的笑容裡,也帶著不可違逆的鋒芒:「既然是尚書左僕射的人選,朕自然信得過。餘下的隨爾等去辦。」語畢,她自己起身,大步揚長而去。
言箐笑紋更加深了幾分,他轉頭向著齊北山微微一欠身:「從今往後,拜託齊郎君了。」
齊北山神色平靜地點點頭,卻不說話。他那宛如瓷釉般光潔無瑕的潔淨,忽然就現出了冰裂的痕跡,露出一點尖銳的冷色:「將北山逼迫至此的,可也是閣下。但願誠如閣下所言,這佈局中並無私心,只為天下太平。」
「那是自然。」言箐笑容不改,「傳承先皇血脈,乃頭一等大事。今日起,齊郎君就居於禁內兩儀殿,隨侍聖人。」
齊北山殊無笑意地看了言箐一眼:「但憑閣下安排。」
若說方才的齊北山太過出塵以至於顯得虛假,此刻隱含著些許恨意的表現則將他拉回了人世。此中反差,又是一種惹人唏噓的風流。
「他……是被強迫的?」猗蘇不由就問伏晏。
伏晏似笑非笑地睨她:「這就同情上了?」
「這是人之常情。」猗蘇毫不客氣地回答,「如此人品,卻被逼一生不得出宮,不同情也難。」
「謝姑娘就這般肯定,趙柔止並非齊北山良配?」
猗蘇噎了一下,隨即反駁:「若齊北山一生如意,又如何會滯留忘川?」
伏晏卻笑而不答,眉頭卻略緊,沉默的情態裡隱約透出些罕見的愁思。猗蘇不由愣了愣: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伏晏。分明是不一樣的氣度,此般神情就是讓她聯想到另一個人。
「怎麼?我臉上又有東西了?」對方很快回過神來,冷著張臉問她。
「我在仔細比較君上和齊北山的外貌。」猗蘇覺得伏晏一貫不會把自己顯而易見的謊言當真,更不會追究她的實話,思緒一轉,就隨便扯了個名目。
不料伏晏竟計較起來:「哦?謝姑娘得出什麼結論?」
這一問,就將猗蘇問住了。她嚅囁了半晌,訕訕道:「結論是,春蘭秋菊,各有所長,呵呵呵呵。」
伏晏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會兒,寬和地說:「這種事,說實話就好了。就比如坦白來說,謝姑娘比趙柔止要差遠了。」
猗蘇沉默了片刻,硬邦邦地頂回去:「平心而論,君上和齊北山根本不能兩相比較。」
伏晏瞧著倒是完全不以為意,一攏廣袖,往禁內而去,口氣相當不可一世:「那是自然,本座是什麼人?齊北山又是什麼人?」
卻是將猗蘇話中的意思完全顛倒過來。
猗蘇撇撇嘴,決定以沉默結束這個話題。
伏晏的認路能力相當了得,不一會兒就找到了齊北山將要居住的兩儀殿。粗略一眼望過去,陳設具備,也早有侍者掃著庭院早秋不大多的落葉,看來言箐等人早就預備下了傳承後嗣的事項。
「君上不會是想蹲守在此處吧?」
伏晏的語調中仍滿是不屑與嘲弄:「不然呢?暫且一觀。」
於是猗蘇就坐在廊下,百無聊賴地等著齊北山出現:「真的不用到別處打探消息?」
「這次跟緊趙柔止和齊北山便足夠。」伏晏靠在廊柱上,懶洋洋的姿態頗有些貴家子弟紈袴的味道,偏生眼眸又太冷,意態裡透著克制,缺少惡少當有的漫不經心。
一朝間跨越兩個世界,猗蘇本就有些疲倦,才安定坐下來,眼皮便開始打架,下巴朝著胸口一點一點,總在將睡不睡的時候清醒過來。伏晏就懶懶地看著她打瞌睡,覺得她這模樣挺有意思,眼睛裡便浮起一點笑意。
「郎君。」
侍者問安之聲響起,齊北山在兩個隨從陪同下進了兩儀殿。他對室內精麗的裝幀瞧也不瞧,徑直到裡間,命侍從尋出正看的兩本書翻閱起來。
伏晏與猗蘇所處的位置,一轉頭就瞧得見未拉上屏風的裡間。伏晏竟未叫醒好不容易睡過去的某人,反而閒適地抬了一條腿擱在廊上,看向宮苑遠處,不知在想什麼。
猗蘇睡著睡著,頭就向一側歪了過去,連帶著身體也向旁側傾倒。伏晏一瞬回神,唇線緊了緊,迅速向她靠過去,原本只是扶住她,不想猗蘇實在困極,迷糊之間覺得有了憑依,便順勢頭一歪,靠在了伏晏肩頭。
伏晏挑挑眉,伸手要去戳她額頭點醒她,手指卻不知為何在半途頓住了。他的神情在此刻顯得莫測:琥珀色雙目只是定定瞧著猗蘇的臉,目光比單純的審視少一分涼薄,卻也遠比溫情多了冷淡。這種遊走在關切與漠不關心中間的神態並沒有持續很久,伏晏手一揚,便有一本書冊從裡間悄悄飛到他手中。
他神色如常地翻閱起來,卻顯然對此類讀物瞧不上眼,看了不久就乾脆拿來遮在臉上擋秋日的斜陽。
日光的熱度讓猗蘇漸漸從迷夢中清醒,她對自己的狀況怔忡半晌,直愣愣地盯著近在咫尺的伏晏看了片刻,氣有些喘,一下子從對方身上彈開,靠著廊柱羞赧得說不出話來。
伏晏有些好笑地搖搖頭,似笑非笑地睨她:「醒了?」
他這情態最是氣人亦最是惹人遐思,眼前狀況下,只令猗蘇的臉紅得愈發厲害。她咬著嘴唇不敢直視對方,垂眼弱聲道:「是……在下失禮了……」
「我都習慣了。」伏晏理了理肩頭的衣褶,頓了頓又道:「早些補覺也好,不然夜晚監視會有點麻煩。」
「唉?」
伏晏又作出無奈又鄙夷的神氣:「謝姑娘還沒睡醒?我可沒興趣把每句話的意圖解釋清楚。趙齊二人首次獨處,想必很有意思。」
「君上……是要偷窺……」猗蘇瞠目結舌,頗有些難以置信。
「謝姑娘想得有點多啊。」伏晏嘖嘖兩聲,繼續嘲弄她。
猗蘇乾脆別過頭去不說話了。
伏晏笑吟吟地打量著她,甚是樂在其中:謝猗蘇笑起來和不好意思的模樣都還算入眼。她相貌本就生得不差,平日裡卻少笑,整個人便少了活氣,有種與她九魘出身相稱的冰冷意態。但她粲然笑開的時候,便驕矜而豔麗;至於羞惱的時候,更是生動了不止一星半點。
猗蘇被他瞧得發毛,乾脆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過外室,立在內室門邊欣賞齊北山讀書的美景。
齊北山倒是頗鎮靜,從從容容地翻動書頁,下垂著眼睫專注於書頁的神情著實迷人到了極致。反而是一旁正坐隨侍的小廝要不安許多,一雙眼睛左右張望,眉目間現出焦灼之色。過了半晌,這小廝終於忍不住了:「郎君,就真的任由那老賊擺佈?」
「隔牆有耳。」齊北山淡淡地看了對方一眼,卻也不多責備,反而寬和地道:「既然事已成定局,那麼自當為朝事平安竭盡全力。況且,若我不答應,不免又要有無辜之人受牽連……」
那小廝恨鐵不成鋼似地一嘆:「郎君就是心太好!」
「說到底,此前我不過是逃避世事罷了。清談也好,玄學也罷,佛書亦如是,都不過是置身事外的空談。我既已強入紅塵,自當盡我所能。倒是讓你擔心了……」齊北山微微發出嘆息,凝眉的神態直令人心有慼慼。
「皇宮內院可是吃人的地方,郎君可要多加小心。」
齊北山聞言沉默了片刻,從書頁上抬起頭,平和地吩咐:「阿彭,替我將手頭的史書取來。」
「敢問郎君,是所有的?」名叫阿彭的小廝有幾分驚訝。
齊北山一頷首,露出一抹頗有自嘲意味的淺笑:「你說得對,我也該學學如何應對這內院的規矩。」
阿彭面現不平之色,卻終究沒把話說出來,乖順地將書卷自箱籠中取出呈上。
猗蘇不由生出些許惋惜之情,一側首,發覺不知何時伏晏也立在了門對側,面無表情地審視著齊北山,顯然對他秉性的乾淨並不如何讚許。
也就在此時,院外突然響起宦官尖銳的語聲:「聖人駕到--」
【小劇場】
夜遊:我之前已經靠過謝姑娘的肩膀了哦哦哦,老大你這不算啥,領先一局!
伏晏:我什麼時候准你入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