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相去日已遠
「阿謝?」
不單單是動作,伏晏的稱呼也親暱得讓猗蘇心驚。
也許是被方才猛然爆發的愧疚感驅使,她不禁縮了縮肩膀,閃躲開來:「我沒事。」
伏晏的眸光就微微發冷,他很快恢復了尋常的神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退開半步。
孟弗生此前逕自愣愣出神,這時緩過勁頭來,衝著猗蘇笑笑,眉眼多了一分疏闊:「多謝姑娘,我終於想明白了。」
他這般自覺主動,倒讓猗蘇頗有些回不過神:「啊——誒?」
「我的確愛上了易淵。僅此而已。」孟弗生輕柔地道:「總覺得終於安下心來了,轉生就拜託二位了。」
伏晏一頷首:「那是自然。」
此番的「棘手」人物就這般……雖不能說輕而易舉,卻也是安安穩穩地解決了。猗蘇卻絲毫沒有表現出欣喜或喜悅,一路上反而比來時更為沉默。
她不說話,伏晏也不開口。
於是兩個人就硬生生憋著直到進了上裡都沒說一句話。
當日,在書房當值的馬面就發覺,原本就已經因清明忙得沒什麼好臉色的君上,似乎出去逛了一圈之後,愈發麵無表情得令人毛骨悚然,說話也簡略到下屬基本得靠猜,工作效率似乎更是高到讓人覺得他是不是喝多了濃茶。
不對,君上是從來不喝茶的。
那麼就是……總之上裡的各位大都知道某位住在西廂的姑娘和君上那麼點讓人在意的關係。不過還沒有人膽子肥到把這點明了擺在面上。
也就這麼一出神,馬面就被伏晏涼涼地盯了一眼:「我問你,名冊核對完畢否?」
馬面大人這才意識到似乎這已然是君上問的第二遍了,便默默抹抹額頭不存在的冷汗,一板一眼地交代起事務來。
西廂的那位姑娘卻完全顧不上伏晏的心情好壞。她已經頗有些自顧不暇了:
一直以來努力維繫的、可以稱作「意義」的感情被證明只是膚淺的自我垂憐,謝猗蘇還沒有堅強到會毫不動搖。可冷靜下來仔細揣摩,她能發覺的只有更多的佐證:從再次回到冥府開始,她從沒有拼盡全力去探尋白無常死亡的真相,反而被紛繁而來的人與事迷了眼。這與白無常很可能因她而死的事實兩相對比,愈發顯得她可鄙。
她的確是心悅過白無常的,但最強烈的悸動也會止歇。
說到底,現今的謝猗蘇只是需要一個留在冥府的理由罷了。
除此以外,她不知道還有何處可去。她畏懼著獨自面對三千世界,做出選擇並承擔後果。
如此說來,她對伏晏若有似無的感情又是什麼呢?
是確信自己有必要留在冥府的產物?還是單純的對白無常的移情?
想到這裡,猗蘇頭一仰,蜷在榻上煩躁地來回打了幾個滾。再多的自我分析也派不上半分用處,更不要說如今她尚有個神經兮兮的仇家躲在暗處,她卻還有空為了情情愛愛愁腸百結,猗蘇不由覺得自己也真夠矯情。
再回過神的時候,猗蘇已經回到了忘川休橋孟弗生的住處門口。怎麼溜出上裡、如何到了此處,她都記不大清了。
她咬著唇猶豫片刻,最終向著門口的竹簾後緩聲道:「孟先生在否?」
孟弗生的臉不多時便出現在半卷的簾子下,他笑得很平和:「不知謝姑娘有何事?」
「叨擾閣下,是……」猗蘇咬咬牙,將話說出口:「在下想做個夢。」
她是該和過去做個了斷了。那之後,是去是留,將不再是她的難題。
※
這次入夢,猗蘇仍舊清晰保留了自己的意識。
真的看到戴長舌面具的白衣青年從模糊的天際線一步步走來時,她還是恍惚起來,不由自主就掉了淚。
白無常到了她跟前,微微垂臉,說話的聲氣與往昔別無二致:「喲,這是怎麼了怎麼了?謝猗蘇你怎麼掉起金豆子來了?誰那麼大能耐能欺負你呀--」說話間他輕輕揉亂她的頭髮。
猗蘇胡亂地擦了兩下眼睛,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對方。
白無常明顯僵住了,半晌才極輕緩地道:「你這是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將對方抱得更加緊。
而後,猗蘇微微抽身,抬起頭笑得燦爛:「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你消失了。在那之前,我什麼都沒能說出口。但現在……」她哽了哽,聲音裡帶了一絲哭腔:「現在,我終於能從那個噩夢裡醒過來了。」
謝猗蘇看著白無常,一字一頓認認真真地說:「此前四十八次與你相遇,是我三生之幸。每年祓禊我都不會怕,因為我知曉即便我又忘記了你,你仍會再次與我相識。」她微微垂下視線,聲量稍稍壓低:「我是歡喜你的。」
白衣青年琥珀色的眼從純白面具後定定看向她。隨後,他手指飛快地一勾,取下了面具,露出了真實的樣貌。
猗蘇以一種宛如要將眼前人以目光珍藏的方式打量白無常。
對方的手指攀上了她的面龐,似乎就要將嘴唇湊過來。
她卻伸出食指,抵在對方唇上止住了這個動作:「可我現在喜歡上旁人了。」
白無常臉上閃過驚訝,卻沒有太多的悲傷,更無憤怒。他一種稍顯涼薄的沉靜應對她的話語,雙眸清亮。
猗蘇見狀就在心裡嘆了口氣。這畢竟是夢,只能機械地復刻她的回憶:在她的印象中,沒有白無常生氣的模樣。
「我不會忘記你的。你的事……」猗蘇說著說著,便覺得自己的話語和負心漢的信誓旦旦有幾分相像,便有種滑稽的悲涼湧上心頭。她抿抿唇,鼓起勇氣地說下去:「我也會追查清楚,絕不會辜負你。」
白無常無言地看了她一會兒,才淡淡地問:「你喜歡上了什麼樣的人?」
「性格很惡劣,」猗蘇不由自主就微微笑了,「但是我信得過他。」
「希望你不會後悔。」白無常的口吻裡帶上了點調侃,他和此前無數次一般輕輕揉弄她頭頂的發絲,動作看似粗率,力道卻溫柔。「謝猗蘇,你也終於沒那麼不懂事了……」
他俯身,在她額角吻了吻。
隨後,白無常消失不見。
猗蘇盯著純白的虛空,深深吸了口氣。她終於將沒能出口的話語在此處說出,藉以釋懷。她終於能夠毫無踟躕地前行。
從這個夢裡醒來,要先去和伏晏道歉:她擅自從上裡溜出來,想見君上大人肯定不會給她什麼好臉色看。而後,即便會很困難,她也決心將自己的心緒和過去向對方和盤托出。借助伏晏的力量查清楚白無常的事,會容易許多,她也就此能兌現對自己、對白無常的承諾。若伏晏不願意在此事上搭把手,那……那她繼續單幹就是了。
再退一步,如果伏晏對她無意,也不願助她,猗蘇也能腆著臉賴在冥府--畢竟還有胡中天、夜遊等人。最重要的,還是和黑無常好好談一談。
猗蘇自覺將未來部署完畢,便閉上眼,依孟弗生所言準備離開夢境。
週遭的光線漸漸淡去。
而後一陣強烈的力道將時空扭曲,猗蘇沒來得及反應,就在這暈眩中失去了意識。
※
雖然夜已深,伏晏卻仍在書房裡,和當值的兩個陰差處理堆積如山的清明公務。敲過三更,即便是伏晏,也不由有些疲倦,暫緩了翻閱卷宗的動作,單手支在額際,微微閉眼稍作休憩。
兩個陰差早就累得頭腦發脹,見狀站著一闔眼差點就要睡著。
伏晏撩起眼皮,見這情狀在心裡打了個腹稿:上裡的陰差平日裡多有游手好閒的,到了清明冬至卻都忙得恨不能變出幾個分/身,可見公務的分配太集中,應當有條理地略作計畫,製成定規……
他的思緒還沒理清,外頭就急急走來一個人,顧不得禮節直接就將門拉開了:「君上!不……」來人看著在場的另外兩個陰差,生生將後話吞進了肚中。
伏晏挑挑眉,揮揮手將那兩人揮退了,方問:「西廂怎麼了?」
這負責西廂守衛的陰差漲紅了臉,嚥了口唾沫方道:「謝姑娘她不見了……」眼見著伏晏的眼神陰沉起來,他哆哆嗦嗦地補充:「休橋的孟弗生方才派人前來說謝姑娘去了他那裡,但是……人從他那裡被帶走了……」
說話間,伏晏已經起身大步朝外行去,衣擺帶風。
那陰差跟在後頭結結巴巴地道:「屬下已經派人出去搜了,還看住了孟弗生……」
「帶人去蒿裡宮,在我到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出。」伏晏一擺手令對方止聲,面無表情地吩咐一連串:「即刻封鎖鬼門,忘川各處落閘,把消息告訴夜遊,他知道怎麼辦。」他頓了頓:「我很快就來。」足下一踏御風而去。
不過片刻,伏晏便到了休橋。他袖風一帶,珠玉門簾便叮叮噹噹地從中分開,他大步走進去,徑直到了施法的那間斗室,低下頭看著被兩個陰差圍坐著的孟弗生,涼涼道:「解釋一下。」
孟弗生微微蹙眉,說話的調子平緩中帶著擔憂:「方才謝姑娘前來,說要做個夢。帳中香還在某手中,因此就……」
「說重點。她是什麼時候被帶走的,被什麼人?」
孟弗生苦笑了一下:「就在一碗茶時分前後,某見謝姑娘像是要醒了便出這房間想準備些茶水,在外頭吩咐完僕役轉身進來,人就不見了。謝姑娘不可能醒的那麼快,那麼只有……」
伏晏盯著他看了片刻,像在考量他話中的真實性。不過轉瞬,他便一頷首,向著看守的兩個陰差道:「仔細搜查一番附近,不要為難孟弗生。」
語畢,他便要轉身離開。
孟弗生卻輕聲補了一句:「也許君上會想知道。謝姑娘是請某令她與記憶中的一人相見。」
伏晏的腳步頓了頓,這次直接穿過珠玉垂簾走了出去,被細密冰冷的珠串正面掃過的感覺如何,只有君上自己曉得。
伏晏到蒿裡宮時,夜遊已經仔細偵查了一圈,見他來了快步上前道:「是如意,但她這次逃不了。」說這話時,夜遊的神情自信,雙目熠熠。
伏晏睨了他一眼:「謝猗蘇的下落?」
夜遊一撇嘴:「八成是被丟進了蒿裡宮的寶貝鏡子。」
伏晏的眉頭就深深皺起來:先不說如意究竟是怎麼開啟十方鏡的,按照她的行事路子,謝猗蘇很可能是被扔進了她自己的鏡世界。
十方鏡的禁忌之一便是不得進入本人的鏡世界。
只是為了見白無常一面,就這般魯莽行事遭逢不測……伏晏唇線緊了緊,目光落在遠處舊城灰濛蒙的輪廓線上,似乎在做什麼決定。
「我去把她帶回來。其他就交給你了。」平靜地說完這句話,伏晏就打開了蒿裡宮的封印,徑直走入十方殿。
鏡子的罩布沒完全蓋好。
他一拂袖子將罩子揮開,兩指在鏡面上劃了數下。果然如他所想,謝猗蘇的確在她自己的世界中。而如今他能做的,只有進入謝猗蘇的世界,希望她能在最後關頭保持清醒,不被過去迷了神智。
若事態發展到最嚴重的地步……只能將她再拉入別的世界。之後……
伏晏不容許自己再多想,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鏡中。
【小劇場】
白無常:看來我的戲份就到這裡為止了?(笑)謝謝大家的支持,收工領盒飯~謝猗蘇你好好演別搞砸了
作者:(爾康手)別……別走……你還有好幾場戲……好好看劇本啊白總!
白無常:這麼一說的確還有一場,那麼到時見(笑)
伏晏:……
胡中天:我來友情翻譯一下,男主演的意思是「最後一場你不用演了現在就去領盒飯吧趁熱吃」(遁)
探班記者夜遊:來來來男主角伏先生,能不能談一下被一整面珠串迎面掃過的感想?
伏晏:開門,放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