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謝嵐不安多過震驚。
陳時嶼震驚大過於憤怒。
他們兩個誰也說不出話。
「誰啊?不是二師叔麼?」
陳默拿著杯子晃蕩過來,驟然,臉色驚變--
上一秒還沉浸在令人困頓的暖陽中,下一秒已是暴風疾雨。
他放下馬克杯,一把扯開謝嵐,抬脚就去踹門。陳時嶼動作也不慢,側身進來,半個身子卡在門縫裡。
陳默用腳往前頂,甚至踹,陳時嶼就用肩背扛著,强行阻止木門合上。
年輕人一味進攻,中年人善於防守,力量伯仲之間。這還真是一對親父子,見面習慣於先來段暴力對抗。
「陳默,你讓我先進去再說!」陳時嶼咬牙切齒地堅持。
「滾!--」陳默嘶吼著繼續踹門。
那扇老舊木門根本不堪一擊,被踹了兩分鐘便搖搖欲墜。
驚天震響還惹來了鄰居老太太, 「哦喲,這是在幹什麼呢?我去告訴老張,你們把門弄壞了要賠的哦。」
陳時嶼:「壞了我賠。」
老太太嘖嘖兩聲,平日裡陳默出出進進,她見得不少。從長相上看,這人八成就是他爹。當爹的來教訓孩子了吧……她搖搖頭,不再理會這閒事。
陳時嶼趁著陳默楞神的一秒功夫,閃身擠入屋內。
他反手帶上大門,鐵青著臉,目光掠過謝嵐。
「陳默,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謝嵐識趣地說:「那我先回家了。」
陳默拎著她的胳膊把她拽回來,「你別走。」
「……」謝嵐還記得,她上次見陳時嶼,因爲一時情緒激動,當著很多人的面嗆得他很沒面子。如今再次碰到他,又是這種尷尬場合,她怎麽好意思留在這裡。
謝嵐甩不開他的手,卻聽陳默用命令式的口吻說:「你先去房間裡等一下。」
陳時嶼表情複雜。
「好吧。」謝嵐放棄加入這場戰鬥。
三個人在門前爭來擠去,這破門大概活不過十分鐘。
她去書桌上取走自己的習題册和文具,走前給了陳默一個眼神,勸他冷靜一些,克制一些。
他畢竟是你血緣上的父親。
她進了房間,陳時嶼以爲陳默已經同意自己進門,剛準備換鞋往裡走,却被陳默堵在玄關,「你有什麽話,就在這裡說,說完就滾。」
陳時嶼用深呼吸來調節自己的情緒,他今天來,是求和之旅,不能又弄得不歡而散。兒子的脾氣他太知道了,倔起來像崔念,狠起來像自己,唯有採取懷柔策略,將姿態盡可能地放低。
「你媽走了,你又還在念書,一個人漂在外面太辛苦,跟爸回家吧。」
他看起來非常溫和友善,完全不受陳默的態度影響。
陳默冷冷一哼,「回哪個家?這就是我的家。」
「這怎麽算得上是家?」陳時嶼環視四周,十多平米的客廳裡只有一張長桌,兩把椅子,連個沙發電視都沒有,四壁空空,這也算得上家?
「你跟我回家,我們絕對不會干涉你的自由,你依然想怎樣就怎樣。但是會有人照顧你生活起居,免去你的後顧之憂。你在外面吃得好嗎?穿得暖嗎?照顧得好自己嗎?你看看你自己,弄成什麽樣子了?」
「我想怎樣就怎樣?」陳默挑釁地看他,「你確定?」
陳時嶼被他這一眼看得心驚肉跳。
「那個女的肚子卸貨了是吧,所以你不怕我再搞她了?」
「你溫阿姨給你生了個弟弟。」陳時嶼內心反復告誡自己千萬不要發作。
陳默看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說:「你都有兒子了,你還纏著我幹什麽?陳時嶼,我告訴你,你別想得太天真,我這個人沒什麽底綫和原則,哪天心情不好,說不准又會對他們母子下手,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陳時嶼氣得熱血上湧,額頭青筋暴起。他本想提崔念當年害得溫妍差點不能生育,想到逝者已矣,無論如何不能再在一個兒子面前說他已故母親的不是了。
「小默,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抬手按住快要炸開的太陽穴。
「是麼?」陳默輕笑,「我現在非常後悔去年那次沒有直接氣死她拉倒。」
陳時嶼忍無可忍,「我們不說這個了好吧,你回家,我保證你和小溫母子倆也不會有太多交集。不管怎麽說,我絕對不允許你一個人住外面!你才幾歲,就跟人家女孩子同居胡來!」
「放你媽的屁!」
陳默突然發狂,一怒之下抄起鞋櫃上的馬克杯,狠狠地往地上一砸--
碎瓷片亂飛,褐色的液體潑灑了一地。
「你別他媽自己齷齪,就看誰都跟你一樣髒!」
一門之內,謝嵐握筆的手一抖。
這題的思路又中斷了……
一門之外,陳時嶼臉上的肌肉克制不住地抽搐,他快要咬碎了自己的牙。
「我還是你父親--!」
他渾身都氣得發抖。
然而他越生氣,陳默越來勁,他恨不得掏空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惡語去跟眼前這個自稱父親的人叫囂。
「怎麼?難道我說錯了?你不是那麼齷齪,那麼噁心,為什麼連你最好的朋友都要離開你?!陳時嶼,我就要看著你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走,就留下那個姓溫的,我看你們還能不能像今天一樣快活!」
眾叛親離。
陳默的話,讓他想到了這個詞。
雖然眼前一切都看上去那麽美好,他有了新的妻子,有了第二個孩子,公司的業務也在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可他過去那些,已經都不在了。
既然無法挽回,又有什麽辦法呢?
陳時嶼雙手摀住了臉,緩緩道:「小默,你說得對,我有很多事做得不對。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母親……」
不多時,他手伸進西褲兜裡,拿出一張□□。
「你實在不願意回去就算了。這張卡裡有一點錢,你先拿著用,別虧待了自己。」
一聲冷笑。
陳默接過他遞來的那張金卡,無聲地將其折斷,丟在一灘粘稠發苦的水漬中間。
陳時嶼看著那張扭曲的卡片,神色已有了疲態。
「你母親百日那天,我去公墓祭奠了。其實這卡裡的錢不是給你的,而是給你母親的,當年她堅持淨身出戶,我就叫律師將她那部分財産存進這個賬戶。現在她走了,理應還給她的兒子。」
「我已經對不起你母親,不能再對不起她兒子。卡還可以再補辦,你要就要,不要就先放我那存著,需要的時候再說。」
「滾。」陳默還是這個字。
「那我走了,遇到困難記得回家。」
門打開,又重新關上。
陳默倚在墻邊,臉上沒什麽表情。
聽到一切歸於安靜,謝嵐從房間裡出來,看到一地狼藉,沒說什麽。她徑自去書桌邊拿來垃圾桶,將那些馬克杯的碎片一一撿起來,丟進去。
她一邊看似有條不紊地收拾著,心裡卻亂得很。
輕輕吸了口氣。
沒小心,手指頭就給劃了道口子。
鮮紅的血液絲絲沁出。
陳默看到,「我去給你買創可貼。」
「不用……」
他像沒聽見,徑自拿了錢包出門。小區門口就有個小賣部。
「一盒創可貼。」
「防水的還是普通的?」
「隨便……防水的吧。」
「三塊。」
付錢的時候,他看到櫃檯前面擺了一排香烟。
不是什麼好煙,卻把他看得喉嚨有點發緊。
他猶豫了一瞬,接過創可貼和七塊錢找零,走了。
出小賣部,抬頭就能看見南緒巷11號1棟201的廚房窗戶。
他蹲在小區門口往上看,邊看邊數著謝嵐纖瘦的身影究竟從那扇窗內經過幾次,直到他眼睛看得有點發澀。
她那麼好,你究竟還在等什麼。
當時他腦子裡就這一個念頭。
這個季節的風有些燥熱,還時有時無。陳默蹲到脚麻了,才起身上樓。
打開門,客廳裡沒有人,地上的髒污和瓷片已經清理乾淨。往裡走了兩步,才看到他謝嵐站在厨房的水池邊上,正在清洗什麽東西。
空氣中還留有一絲咖啡的苦澀香味。
謝嵐回頭看了眼他,又低頭去洗手裡的抹布。
「說了不用去買創可貼的,多小一口子,衝一下就好了。」
水流衝刷著池底,她的聲音夾在其中,聽起來像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輕輕淡淡的暖意,就像剛才那道風。
「這種小傷口,其實敞著會好的比較快……」
她的話一頓--
一雙手繞過她身前,那個少年從後面抱住她,將她完全包裹在自己的身體裡。
謝嵐感到後背燙得厲害。
她抬起頭,窗外的那條小巷,穿著白色背心的老頭正提著鳥籠哼著小曲慢吞吞地經過。對面一樓那戶人家,一位阿姨從晾衣繩上扯下粉色床單,繩上的麻雀被她驚起,撲騰飛向一株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還有什麼呢?
水龍頭還沒有關上。
他的手臂越圈越緊,聲音沉沉貼在她的頰邊,說:
「謝嵐,你知道我對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