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後來有節體育課,由於老師臨時調課,一班和三班一起上。
正好夏冰就是三班的。
謝嵐不認識她,不代表別人也不認識。
夏冰在的地方,永遠少不了殷切的目光。連一起上個體育課,一班那些男生都跟過節一樣躁動起來,列隊時恨不得能一直保持「向右看齊」的姿勢。
因臨近期末,這是最後一周的體育課了,課上要完成本學期的期末測驗。
其中最讓女生怨聲連天的項目就是800米。
一班的戰况只能用慘烈形容--好幾個跑了一半自暴自弃走完全程,還有兩個直接被送進了醫務室。
謝嵐是她們那組第二個衝過終點線的,3分25秒,跑完後跟個沒事人一樣,獨自沿著外跑道散步休息。
隨後是男生的1000米。
她有意無意瞄了幾眼。
陳默和馬一川兩個仗著腿長,吊兒郎當地邊跑邊說說笑笑,勉强跟得上第一集團。
最後一個彎道,不知道哪個班的女生站在那裡給他們喊加油。
陳默衝謝嵐的方向偏了下頭,使出一個招牌笑容。
那些女生似乎更興奮了。
「你不是有問題要請教夏冰麼?」跑完,馬一川問。
「啊對。」陳默跟著他往三班方向走。
三班正在測立定跳遠。
夏冰戴著副耳機,就在離沙坑不遠的地方聽音樂。
馬一川朝她打了個響指,夏冰報之以微笑,摘下一隻耳機走過來。
膚白貌美,小小年紀已經氣質出衆。
「陳舵主什麽時候對我們冰美人感興趣了?」
三班一個男生過來揶揄。
「滾滾滾,老子跟夏冰認識的時候你還在尿褲子呢。」
陳默一隻胳膊搭在馬一川肩上,轉向夏冰,笑道:「現在是不是應該尊稱一聲'馬夫人'了?」
「真難聽。」
異口同聲。
陳默晃晃馬一川的肩膀,「哎,你們兩個好上了,就不能拉兄弟一把?」
「拉,夏冰都說了,要把追我經驗傾囊相授。」
「滾。」又異口同聲。
三個人笑成一團。
陽光有些發白,風很輕。
陳默視將綫轉向身後,只見謝嵐已經穿上了棉外套,背朝他們向看臺走去。
「你們說聖誕節送她什麼好?」
夏冰說:「一般呢,送人東西都要投其所好。可是我聽說,師太……嗯,謝嵐除了學習好像沒什麽別的愛好… …你總不能送她一套中考複習資料吧?」
馬一川接腔:「我跟她同學三年,從沒見過她對學習之外的事情上過心。」
「道理是這個道理……」陳默承認。
馬一川給了個建議。
「我看她總穿得像個中年婦女,要不送套衣服怎麼樣?」
陳默推了他一把,「人家天生麗質難自弃!什麼中年婦女!」
「喲,語文成績進步了啊,'天生麗質難自棄'都會用了,師太教的?」
陳默又想去揍他,實在礙著夏冰的面子。
夏冰說:「衣服太誇張了,一般女生都不好意思收,我覺得送點體積小又有心意的東西比較好。」
「戒指?項鍊?」
「你們真俗……」夏冰皺皺鼻子,「不如送一套圍巾手套吧?暖心。」
馬一川賤兮兮地笑,「這個可以有,夏冰才給我織了一條,相當暖心。」
你們兩個够了啊。
陳默:「……你倆傻逼不是叫老子織圍巾吧?」
夏冰汗顔,「男生就不用了吧,買就好了。」
陳默想了想,「那行,我們約的是下周日晚上6點白港城?你們兩個下午1點就給我到位,陪我挑一下禮物。」
夏冰:「……」
馬一川:「我們下午約好了看電影……」
FnmDX。
12月24日。
下雪了。
雪花飄飄搖搖,在聖誕前夜,似銀霜裝裹了洛城的大街小巷。
冰雪越是潔白無暇,那些被車輪和鞋底肆意碾踏過的地方,便越顯得污濁不堪。
章愛萍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時髦的姑娘。
也聽說過平安夜這種洋節日。
好不容易過個節嘛,得乾乾淨淨的。她看不慣店門前污水橫流,拿了把竹枝掃帚,趕在天黑之前將那些髒兮兮的雪水清掃到馬路邊上。
掃完雪水,已經快五點了。
冬日又加上降雪,天黑得很早。
謝嵐開了燈,將做好的飯菜端到店裡,喊母親來吃飯。
別的不說,僅那一鍋熱騰騰的大白菜燉肉,足以在寒冷的冬夜吊起所有人的胃口了。
「這麽早就吃飯呀。」章愛萍搬了個凳子過來坐下,凍僵的手放到酒精爐和熱鍋邊沾了點熱氣,才覺得舒緩了些。
「嗯,晚上有點事要出去。」
章愛萍不再過問。
她們剛拿起筷子,店裡面來了三個人。
爲首的那個光頭穿著一件帶了毛領的褐色皮夾克,章愛萍認識他。準確地說,她認識了這人很多年了,甚至熟悉到一聞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她都會本能地産生畏懼感。
「天,天哥。」她怯生生地站起來。
謝嵐也怔住了。
算一算,得有兩年沒見過這個人了。
「阿萍,小嵐。」他稱呼得很親切,「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麼樣?」
身後有個黃毛點了根烟遞上來,黃文天接來深深吸了一口,烟口的火星亮了一亮,他用拇指和食指夾著從嘴裡取出,彈了一縷烟灰下來。
他走近,「晚上吃什麽呢?這麼香。」
燉鍋還在噝噝冒著熱氣。
謝嵐本來坐在收銀台正後,章愛萍搬了凳子坐在側面。見了黃文天走過來,她略微向女兒的方向傾斜了一點,手指不自覺鬆開,一隻筷子落在地上。
清脆地一響。
她俯身彎腰去撿。
撿回來後,那筷子就擱在飯碗上,沒有衝洗也沒有擦拭。
「天哥……你沒吃飯?我再去添雙碗筷……」
她站起來要往裡間走。
黃文天一抬胳膊攔住她的去路。
「開個玩笑,怎麽好吃弟妹的飯?」他拍拍她的肩,叫她坐下,自己又在店裡轉了一圈,「生意怎麽樣?一年賺個萬把塊錢,不難吧?」
他隨手從貨架上抓起一瓶洗髮水看了看。
「……沒有那麼多。」章愛萍低著頭。
「跟我面前別說假話。」黃文天聲音很淡。
「天哥,謝正龍欠你的錢,我們去年就還清了。他人也死這麽多年了,你,你……我們一年掙不到幾個錢,嵐嵐還在讀書,你能不能高抬貴手,放我們母女一條生路?」章愛萍快要哭了出來。
謝嵐握住她的手。
「阿萍,你還了十萬。」他邊抽煙邊說,「不過天底下欠債還錢,沒有隻還本錢不還利息的道理。我黃文天就是看在你們孤兒寡母,兩年前放過你們一次,但你也要體諒一下我的難處。」
他指著身邊兩個小弟。
「我也有一幫兄弟要養。年底了,大家都不容易。」
黃毛小弟應聲點頭,掐著腰,躍躍欲試。
章愛萍低聲問:「你想要多少?」
黃文天陰沉地搖著一根手指,「不多,一萬。混口飯吃而已,利率跟銀行差不多,够意思了吧。」
「我,我們沒那麽多錢……」章愛萍聲音都在發抖,想去開收銀台的抽屜。
謝嵐按住她的手,「媽,你別理他們。我查過《合同法》,欠條上如果之前沒有約定利息,是不需要支付的。何况我們還清債務後,那張欠條早就被撕毀了,他們沒有憑據再找我們要錢。」
「畢竟讀過書的,跟老子講法律?」黃文天失聲大笑,側身讓開一條路,「來,你們現在就去區法院告老子,有種你他媽去啊!去啊!」
謝嵐冷笑一聲,起身就要走。
馬尾辮被人揪住,狠狠地拖了回來。
謝嵐一個趔趄,後背撞到收銀台的桌角--
生疼。
還好冬天衣服穿得多。
「嵐嵐--!!」
章愛萍撲上去圈住她往回拉,謝嵐倔强地甩開她的手,自己站穩。
「媽,你今天讓步,明天就還得讓步,我們有多少錢可以給他們訛?」她怒視著黃文天,臉上因激動而漲紅。
章愛萍望望女兒,又望望黃文天,陷入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
她拿袖子抹了下眼角,柔弱不堪地看著對面三個人,「天哥,我姑娘的話你也聽到了,我們是真拿不出這麽多錢……」
黃文天心中一動,這老娘們還是風韵猶存呵。
「五千,不能更少。」
小弟戳下他的衣角,「天哥……」
黃文天瞪了他一眼。
章愛萍拉開抽屜,從最裡面翻出幾張百元鈔票,當著他們的面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百塊。」
還有一疊十塊五塊的,三張五十的。
「真就這麽多了。」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數錢,謝嵐不動聲色地從抽屜裡拿出章愛萍的手機,按下了110三個數字。
她剛要按屏幕左下方的綠色通話按鈕--
手機被人奪走了。
是三個人裡一直不說話的那個矮子。
「天哥,她要報警。」
黃毛一愣,隨即大吼:「操你媽的--!」抬起一脚踹翻了中間那排貨架。
稀裡嘩啦。
緊接著死一般的沉寂。
矮子去門口將捲閘門拉下來,只留了最下面一條縫。
謝嵐垂眼看著收銀台上面沸騰的燉肉,指甲嵌進了掌心裡。
「沒錢?吃肉?」黃毛陰惻惻地笑,一手端起燉鍋,在她面前猛地砸下去--
滾燙的白菜和肉湯濺灑了一地,有一半潑在了她的左脚上,順著脚踝流淌進鞋襪裡,她吭也不吭一聲,兀自盯著鞋背上那些煮爛的白菜葉發怔。
章愛萍哭著護在女兒身前,「她還小,不懂事……」
啪地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章愛萍鼻腔一熱,有血流了下來。
黃文天還要再動手,卻被謝嵐陡然拿住手腕。
她是那樣瘦小,根本是螳臂當車。
黃文天只要反手一握,就能給她那條細胳膊瞬間扭斷。
但他却遲疑了。
「我不打小孩子,你讓開。」
黃毛小弟上前一步。
「她明天還要上學。」黃文天意有所指。
黃毛明白過來。
黃文天丟下一小截烟蒂,用脚尖碾滅,然後抬起頭,皮笑肉不笑。
「我一般也不打女人,除非她們不聽話。」
酒精爐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