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高成哲說完那句話,警笛聲大作。
他以爲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接下來就是一群警察會圍著圍著問東問西,然後他需要告訴父親由於遇到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暫時不能把車送回去……
有個女嫌疑犯在出逃途中遭遇橫禍。
高成哲既興奮又有點發慌,他正要找個人傾訴這種矛盾的感覺, 「陳默……」
「陳默?」
陳默毫無動靜,他雙目緊閉靠在椅背上,面色蒼白如紙。
高成哲碰了碰他。
依然沒有反應。
「你不會被嚇傻了吧。」高成哲笑著推了下他的腦袋。
陳默的頭順勢垂向另一邊。
高成哲腦中一轟,只覺天旋地轉。
怎麼會……
剛才急剎那一下,頂多就是撞出點淤青。他高成哲肩膀狠狠撞在車門上,揉一揉也就過去了,他怎麼會……
高成哲方寸大亂,有那麽幾十秒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識。
等警察來敲車門,他才回過神來,手指顫顫巍巍地撥通了120急救電話。
「這邊還有個傷員!受傷情況不清楚!」穿著熒光背心的交警大聲通知他的同事。
車門大開,高成哲坐在車裡,深呼吸,再深呼吸。沒事的,沒事的,陳默一定不會有事的。夜晚的風灌入他的肺,他逼迫自己清醒一些,然而一旦清醒,滿腦子都在想一個人--
謝嵐。
她還等在銀河會所,他要怎麼跟人交代?
他當時就想,要是自己也被撞個昏迷不醒就好了。
高成哲渾渾噩噩地隨救護車去往醫院,眼看著陳默被推進搶救室,護士來問:「病人家屬在嗎?」他才如夢初醒,先在手術單上簽了字,再給謝嵐發了條短信。
【陳默受了點傷,現正在第一人民醫院接受治療。你別擔心,應該沒什麼事。】
接受治療,他以為這樣會聽起來不太嚴重,能夠稍稍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謝嵐接到通知後,不到半小時趕到醫院。
走廊裡很安靜,她盯著搶救室門上那盞「手術中」的紅色燈牌,眼前一陣發暈。她扶著墻定了定神,目光落在角落裡的高成哲,無聲地質問著他:「你不是說沒事嗎?為什麼需要搶救?」
高成哲蹲在地上,頭埋在兩膝之間,雙手抱著後腦勺,心緒絞成一團亂麻。
我他媽也想知道陳默究竟怎麽回事!
明明前一秒還好好的,連一滴血都沒見,怎麼人就要搶救呢?!
他們一直等到後半夜。
手術結束,醫生出來問,「病人家屬在嗎?」
搶救室外只有兩個年輕學生,熬了大半夜,他們連椅子也不坐,一個靠墻站,一個蹲地上,也不覺得累。
謝嵐上前說:「我是。」
醫生眼神微瞇,「你是病人妹妹?」
「女朋友。」謝嵐言簡意賅,「他爸媽都不在。」
醫生哦了聲,「病人腰椎血管瘤破裂,出現休克症狀。經搶救,現在已經基本脫離生命危險,需要轉IcU進一步觀察和治療,費用方面沒有問題吧?」
「沒問題。」謝嵐鬆了一口氣,錢的事都可以解决,人沒問題就好。
「不過……」那個醫生語氣一轉,「病人因血管瘤破裂引起出血,導致脊髓功能受損。雖然具體神經損傷程度還無法下定論,需要之後再做檢查鑑定,但我們幾乎可以確定,患者的下肢功能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甚至很可能會造成下半身截癱。神經系統損傷後的恢復也比較困難,請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淩晨的走廊上冷氣不减,醫院如同一個大冰窖,冷得讓人無處藏身。
高成哲猛地抬起頭,雙目赤紅,「你說什麽?!」
謝嵐雙手抱在胸前,依靠墻壁才能支撑著身體不向下滑去。她嘴唇發白,面無波瀾地對醫生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們。」
醫生一怔,他沒見過如斯鎮定的病患家屬,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一種可能性是她完全沒把男朋友放在心上;還有一種可能性--這個女孩有著承擔一切的勇氣。
他向謝嵐點點頭,「病人這時候最需要親友的安慰和支持,但他剛做完手術還需要休息,你們暫時不能進去看他。」做了一夜的手術,他容色疲倦,說完便匆匆轉身離去。
醫生的宣判讓高成哲無法接受。他自責到情緒崩潰,不斷地用拳頭去捶打冷冰冰的墻壁,捶紅了關節,哭啞了嗓子,眼泪鼻涕一齊往下淌。
「都是我的錯,弄成這樣,全都是我的錯!我到底為什麼要藉車給他!如果當時我……」
「跟你沒關係。」謝嵐說。
「對不起,謝嵐,對不起……你罵我吧,道歉還有什麼用!我他媽就是個傻逼!」
「不用道歉。」謝嵐耳中嗡鳴,望向手術室的門,「你也別哭了。醫生只是說有可能性,又沒說一定會怎樣。再說就算……就算……」
她沒辦法再自欺欺人。
就算怎樣。
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還能怎樣?
她就算能接受,陳默呢?
那樣一個驕傲的人。
陳默從搶救室出來之後,被送到IcU。IcU禁止陪護,但可以在規定時間探視。
可陳默醒來後,他將所有人拒之於千里之外,包括謝嵐。
其實這幾天來醫院的人很多。
有零班的同學和老師,有陳默的朋友,他們送來鮮花和祝福。章愛萍和汪浩也來了幾次,汪浩說需要錢儘管開口,謝嵐也沒跟他客氣。她還見到了周阿婆,周阿婆堅持要她收下陳時嶼留給陳默的那張銀行卡,謝嵐說會暫時替陳默保管。
就在陳默轉到普通病房那天傍晚,他同意了謝嵐的探視。
去之前,謝嵐回家洗了個澡,換身乾淨的衣服。白色短袖上衣,灰色亞麻質地的半身裙,她又特意扎了個低馬尾,看起來淡雅又素淨。
她來到醫院時,外面晚霞如血,窗簾被印成了橘色,冷冷清清的病房也因此被染上一層朦朧的暖色調。
當時他就躺在那張冰凉的床上,微閉著雙眼,虛弱萬分,似乎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從陳默入院以來,謝嵐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可見他第一眼,她還是沒忍住。
太疼了。
把心都一瓣瓣撕開那麼疼。
她靠近病床的一瞬間,一滴泪落在他的手背上。
像公主喚醒了王子。
陳默醒了。
他側頭看她,疲態難掩。等了好幾天才敢見她,只因爲他需要時間讓自己先學會接受,學會將一顆同樣被擊垮碾碎的心硬生生揉回原狀,才能安慰她。
「別哭。」他笑著抬起手,抹去她眼角的泪。
謝嵐摀住嘴。
「你看,至少手還是好的。」陳默打了個輕得不能再輕的響指,緩緩拉下她那隻捂在臉上的手。
謝嵐別過頭去,淚水又不爭氣地滑落。
「對不起。」陳默低啞地說,「我認識你這麼久,從沒見過你哭,都怪我不好。」
謝嵐徹底支撐不住蹲下,臉埋在他小腿邊的被子裡。她的左手被他緊緊握著,右手拼了命地抓著被子,仿佛不讓自己墜落下去。他一句「對不起」,將她這些天所有的痛苦都被釋放出來,眼泪便如决堤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竭盡全力不哭出聲。
他靜靜地等她哭完。
那眼泪浸濕了薄被,他的腿却感覺不到。
可他的心就像被她那隻手抓住,再次被揉爛了。
「謝嵐。」等她哭到倦了,陳默開口,「你聽我說。」
謝嵐伏在他手邊微微顫抖。
「我腰椎上血管瘤,半年之前就查出來了。這不是什麽很嚴重的病,只要不壓迫到神經,甚至可以保守治療不用做手術。但我經常腰疼你也知道,而且後來有加重的趨勢,所以醫生建議儘早手術。因爲是椎管內海綿狀血管瘤,手術風險不小,爲了保險起見,我在四月份的時候,諮詢過二師叔。他希望我去美國做,也方便照顧我,一兩個月能恢復好回來上大學。」
爲了不牽動傷口,他聲音輕緩,但幷不讓人覺得有氣無力。
「如果沒有那個意外,我應該已經在美國接受手術了。」陳默撫了撫著她順滑的馬尾,就像在講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玩笑,「但天有不測風雲嘛,我當時一心想抓住那個女人,也沒想到這血管瘤脆得跟紙一樣,剎個車就破裂了。還是太大意了,害你擔心,沒事的,別難過了,沒事的。」
謝嵐悶悶地說,「溫妍死了。」
「哦,我猜到了。」
「李建輝也被逮捕歸案,聽汪叔叔說,他想把責任都推到溫妍身上,你爸爸可能會因此減刑。」
陳默:「嗯。」
天色在黑與白的交界,他轉過頭,望著窗外的雲霞。
霞光被窗簾遮了大半。
謝嵐起身去拉開窗簾,餘輝薄薄一層灑在床單和被子上。
那種柔和的金黃色光綫,讓她回想起過去很多畫面。
曾經他騎車帶她故意扭來扭去;
曾經他在籃球場的中央,拔地而起時那個剪影;
曾經他們在夕陽中接吻。
都是這種顏色。
時光仿佛迴轉,又隨著夜的到來一幕幕散去。
她漸漸平靜下來,走向床頭,俯身貼在他頸窩邊。
「那你怎麼辦?」
「二師叔那邊不是已經找好醫院了麽,我這就打算順路轉過去。脊髓損傷吧……」他盡量說得輕鬆一點,「現在醫學這麼發達,又不是完全沒得治,也有很多截癱病人重新站起來的案例啊。我打電話問過二師叔,他說過幾天來接我,別錯過治療黃金期。」
「真能治得好?」謝嵐強迫自己去相信他。
陳默笑著說:「本來也許挺難,你親一下就問題不大。」
「……」
謝嵐破涕爲笑,親了親他長出胡茬的下頜。
陳默閉著眼睛,輕聲說:「我會站著回來找你。」
「不管你是什麽樣,我都等你。」謝嵐嘴唇貼著他頸部的皮膚,語氣平淡而堅定。
「好……」
安靜許久,陳默用那條沒有在輸液的手臂抱住她。
他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一刻的安寧。
黑夜來臨,他沉入深淵,但是有她陪在身邊,一同去追逐那遙不可及的天光。
那裡是一個易碎的幻境,似乎僅憑想像就能得到滿足。
「我是不是很自私?萬一治不好……」
「治不好也沒關係,我不在意。」
「可我……」
謝嵐撫摸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唇角,「你只記得,一定要回來。」
陳默突然覺得,這個吻,和以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