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那一晚,大雪紛飛而至,後半夜謝嵐睡得很沉。
等她醒來時,屋子裡只剩她一個人。昨晚發生的事,模模糊糊地從腦海裡掠過,就像做了場夢,醒來人去樓空。
謝嵐將長髮捋到腦後,拉開深色的窗簾。
外面已然如銀似幻,風裹著雪花在空中亂舞,捲起地上的雪沫橫飛。門前小道上停著的車輛,被大雪埋在下面,從二樓看過去就像一個個白色的豆腐塊。
漫天飛雪中,有個穿黑衣黑褲的男人,正抄著一把雪鏟將他的車從積雪中挖出來。他動作不快但很協調,每一鏟下去都結結實實地,再一掀鏟子,碎雪被他高高拋起,又揚揚灑灑地落在一旁。
沒過多久,後車門附近被他基本清理乾淨。
她看得出了神,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是室友孔曉玥。
【起床了嗎?早上多虧你男友幫我鏟雪呢,差點遲到。我們現在剛出發一個小時,就被困在XX號公路上了,不過還挺不錯的,男神坐我的車哈哈哈,這回他可算插翅難飛了,請叫我計劃通!祝你們也假期愉快哦!】
謝嵐回了個笑臉給她,然後咚咚跑下樓。
門一打開,風雪撲面而來,謝嵐緊了緊身上的小開衫。
陳默注意到了她,向她揮揮雪鏟,示意她回去。
謝嵐想到好多年前,也是一個下雪的日子,他將她丟在雪地裡,頭也不回地走了。那時候還年少,心情寫在臉上,不需要什麽解釋,今天生個氣,明天又和好了。不像現在,兩個人都蒙著一層心事,表面上平靜如水,實則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又要離開……
謝嵐怔怔地佇立在門前。
陳默拉開車門,將雪鏟丟到後車厢裡去,而後彎腰從副駕駛座下面拿了一個包,沿著去時踩出的脚印向她走來。
「怎麽不穿好衣服就跑出來?」陳默一抬手,又放下去。他身上蓋了一層厚厚的鵝毛雪,連睫毛都白了。
「差點忘了……」他笑著取下鴨舌帽,往衣服和臉上使勁拍了拍,再脫掉沾了冰雪的手套,「快進去,別凍著了。」
謝嵐一側身,他進屋關上門。
嚴寒被阻隔在一門之外。
謝嵐嘴唇沒什麽血色,她捏著手機,靠在墻邊。
「我是來告訴你,孔曉玥說大雪封路了,你現在上路恐怕不行。」
陳默眉峰微挑,「誰說我要走了?」
「……你不是在挖車麼?」
「筆記本忘車上了。」他提著電腦包在她眼前晃了晃,「就當早鍛煉,趁雪不太厚先挖出來,要不然再等一段時間,就得挖到天荒地老了。」
謝嵐暗駡自己急昏了頭。
「我今天不走。」陳默脫掉半濕的外套,掛在門後,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
窄窄的玄關處,他離她只有半步的距離,謝嵐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陣陣熱氣。他鏟了一早上的雪,一踏進暖烘烘的屋子便開始渾身發熱,薄薄的汗味,很好聞。
謝嵐點點頭,嗓子一癢,咳了一聲。
陳默摸著她的額頭,臉色沉了沉。
「回床上去躺著,我給你弄點東西吃。你想吃什麽?」
謝嵐沒反應過來。
泡麵達人居然問她想吃什麽……?
只好來個通用回答,「隨便。」
「廚房的東西我都能用嗎?」
「最靠近窗戶那個櫥櫃裡的餐具是孔曉玥的,其他都可以用。」
「好,你再睡會兒。」
他轉身進廚房。
留下謝嵐立在原地,腦子裡一團漿糊。
怎麽一晚上過去人就變了個樣?
昨天還冷冷淡淡、不情不願,今天就柔情似水。
她去衛生間洗了個臉,也沒想明白。
半個小時之後,陳默喊她去吃飯。
餐桌上,一份芝士火腿鶏蛋捲,一份烤吐司,兩根烤香腸,兩杯熱牛奶。
「吃吧。」他把鶏蛋捲推她面前,「你吃這個。」他自己啃乾巴巴的吐司。
謝嵐沒動。
「沒胃口?先喝點牛奶暖暖胃。」
牛奶也推她面前。
「你……」謝嵐拿牛奶的時候,碰到他的手背。
他不動聲色地縮回去,「吃吧,一會冷了。」
謝嵐夾起切成小塊的雞蛋捲,蛋皮外層被煎得金黃焦脆,內層又在芝士的浸潤下滑嫩無比,包裹著鮮香的火腿,一口咬下去,舌齒間全是滿足感。
再一杯熱牛奶下肚,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平時她早上出門急,隨便扔兩片吐司進麵包機裡熱一熱就吃,牛奶也是從冰箱拿出來就喝,哪有這麽多講究?她以前認為,陳默也不是那種講究的人,否則不會高中那幾年生活不能自理,如果她不去給他做飯,他就靠泡麵餅乾過日子。
如今倒是變了。
不僅能照顧好自己,照顧起別人來也得心應手。
一頓早飯結束,雪越下越大,北風蕭肅,時不時能聽到樹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音。
屋子裡很安靜,一人抱著一個筆記本,都不大說話。
謝嵐在處理這兩週的實驗數據。
陳默似乎也在專心做事。
他越專注,她反倒有點心不在焉。
「你怎麼來D鎮了?」謝嵐沒話找話。
「哦……公司派我來的。」
「你工作了?」
「嗯,h公司,你聽過麼?」
「沒。」
「他們也是做醫療儀器的。」陳默敲著鍵盤,「在醫院康復治療那兩年,我用過好幾種針對截癱患者的康復訓練機器人,後來有了點心得,就給h投了個簡歷。」
「心得?」
陳默抬起頭,「你知道截癱患者重新站起來的案例不多,那家公司好像因爲這個還挺喜歡我的,想把我當成一個活廣告吧。加上我根據自身作爲病人的體驗,對他們的系統提出一些改進意見,他們可能覺得還凑合?就破格錄了我。」
「他們在D鎮有分部?」
「那倒不是。公司在n市,只是我們那個項目和D大的一個實驗室長期合作,所以隔一段時間會派我過來工作,順路系統性地學習一下。」
謝嵐為他高興,又略略有些失望。
之前還以為他是專程來看自己的……
陳默扣上筆記本,「餓了吧,我去做午飯。」
「……」
這麼自覺。
午飯是蝦仁炒飯,香煎小羊排,木耳西蘭花,再加一鍋濃鬱的奶油蘑菇湯。
陳大厨捯飭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成品的效果還是相當有賣相的。
謝嵐胃口大開,這頓吃了不少。
陳大廚滿意地說:「這樣才對,吃得多,好得快。」
謝嵐吃完去午睡。
他繼續工作。
睡到一半,她被凍醒了。
她們家暖氣始終設置在70多華氏度,從來穿著單衣滿屋轉。被活生生凍醒,這還是頭一回。謝嵐動了一下,感覺身上蓋的也比平時嚴實--
昨天穿的大衣蓋在她身上。
「醒了?」陳默穿著他的衝鋒衣,坐到她身邊,遞上一杯熱水。
「嗯……暖氣壞了麽?」
「不是壞了,是停了。」
「啊?」
「你剛睡沒多久,就斷水斷電斷暖氣了。」
「……」
「冷麼?」
「還好。」
謝嵐抿了口水潤潤嗓子,才注意到,房間門已經關上。
他們兩人躲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裡,還能勉強維持一段時間的室溫,客廳裡可能會更冷。
謝嵐穿拖鞋下床,「我還有一床被子,你也蓋著。」
陳默說:「不用,我現在還不冷。」
謝嵐沒管他,將被子從衣櫃最上層抽出來。
她用手指夾了一夾,「好像太薄了……平時暖氣溫度高,我沒買過厚被子。」
陳默笑,「真的不急,一般要等雪停後才能派人修復供電供暖設施。氣象預報說,這場雪會持續到明天淩晨,所以我們至少還得在沒有水電暖的情况下熬整整一天,能抗先抗會兒。」
停電停暖一整天……
謝嵐抱著被子在思考這個嚴峻的問題。
陳默說:「你不一樣,你還在發燒,趕快把厚衣服都穿上。」
穿上了,還是冷。
被資本主義常年如夏的暖氣給慣壞了。
謝嵐裹著被子縮成一團處理數據。
一個下午過去,筆記本的電已快耗盡。
幸好天然氣沒斷,陳默做好了晚飯,端進屋裡吃。
房間裡只有筆記本屏幕的光亮,他還從兜裡掏出一盒圓蠟燭和一盒火柴。
「哪來的蠟燭?」
「車裡有個應急工具箱,不知道誰放進去的,沒想到居然派上用場了。」
他點燃火柴的一瞬間,微微泛黃的暖光,謝嵐不合時宜地想到賣火柴的小女孩。等蠟燭和火柴用完,漫漫寒冬長夜該如何度過?
因爲停水,沒法洗菜煮飯,晚飯吃得比較簡單。
只能把中午吃剩的熱一下,再煎了兩個鶏蛋捲,雖然簡單,却有種燭光晚餐的即視感。謝嵐抬頭看他,輪廓分明的臉也柔和了許多,不禁失笑。
「你笑什麼?」
「沒……」謝嵐低頭喝湯,眼睫輕輕顫動。
陳默點了一下她的鼻尖。
兩人都愣住一秒。
他們多久沒有過這樣親暱的舉動。
謝嵐為了化解尷尬,稱贊了一番他的厨藝。
陳默不敢居功,「都是你教得好啊。」
謝嵐笑,「我又沒教你做這些,而且你早忘了吧。」
「你教的我怎麼會忘?」陳默脫口而出,又覺不妥,換了隨意的口氣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我也算沒辱沒師門吧?」
睡覺,工作,一日三餐。
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時光。
說起來還得感謝這場該死的暴風雪。
飯後,謝嵐蜷成一團窩在床上。
筆記本沒電了,她只好用睡眠對抗寒冷。混混沌沌中,她自己沒意識到吸過幾次鼻子,又咳了幾聲。陳默見狀脫下衝鋒衣,鑽進被子裡,用身體的熱度將她裹住。
兩人睡了一會,畢竟時間太早,也不太睡得著。
「幾點了?」
「不知道。」
謝嵐撑起半個身子,掀開床頭的窗簾。
對面有家亮著燈,門口還有小孩子在雪地裡玩耍。
「他們怎麼有電?」
「應該家裡有發電機,美東這種大雪幷不罕見,很多人家裡都會自備發電機。」陳默一邊解釋,一邊拉起雙層被子給兩人圍成個粽子。
房間裡靜悄悄的,謝嵐望著窗外,「我還是生活經驗不足,什麼都沒準備。」
陳默在大粽子裡擁著她,「剛來都是這樣。我第一次來時,曾經見識過兩米深的積雪,中間被鏟雪車挖出一條道,人走在裡面跟迷宮似的。當時還很興奮,沒想到回到住的地方,居然叫我們去撿柴。」
謝嵐輕輕一笑,聽他繪聲繪色地講故事。
「真的啊,你們這聯排別墅裡沒有壁爐。我住的那個地方有壁爐,停電之後燒柴,熏得一屋子烟,嗆得我一晚上沒睡著覺。我當時就覺著,這他媽是美帝?這是原始社會吧!」
謝嵐笑出聲來,說:「那時候你多大?」
「小學六年級,十二歲?時間過得好快……」
謝嵐低低地重複,「時間過得好快……我們今年,都二十三了吧。」
二十二領證,他以前說過。
可他再也不提。
她的笑容漸漸淡去。
外面大雪不知疲倦地下著,孩子們在一輛SUV的車前蓋上堆了個雪人,還沒來得及合影,就被他們的母親給拎回屋了。
陳默拉上窗簾,「我們也睡吧。」
「好。」謝嵐轉頭那一刻,唇不經意掃過他的臉頰。
陳默呼吸一窒。黑暗中,他們的身體貼在一起,謝嵐感到他全身都緊張起來。
「你怎麽了?」
「沒事……」陳默慌慌張張鬆開她,「你躺好,我去燒點熱水,你吃完藥再睡。」
謝嵐平靜地躺下,回想一天一夜以來與他相處的一些細節,他似乎很抗拒與她的肌膚之親。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因爲自己的奶奶款睡衣將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風,他才肯在晚上抱她,要是穿上孔曉玥向她推銷的那件吊帶裙呢……
他會不會對自己敬而遠之?
她翻了會手機,等他端來水時,說:「馬一川和夏冰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知道,他們也通知我了。」
「你會去嗎?」謝嵐就著熱水吃藥。
「嗯,馬一川叫我給他當伴郎。」他接過水杯放在床頭,挨著床沿躺下。他看著她蜷縮的身體,遲疑了半刻,仍舊靠過去抱著她入睡。
「這樣她能暖和點。」他說服自己。
有彼此的懷抱,這個夜晚好像也不那麼寒冷。
翌日清晨,他們被一縷陽光喚醒。
暴風雪停止了肆掠。
到了下午,水電暖都恢復供應,日子好過起來。不過由於通往n市的道路第三天才徹底疏通,陳默被困在這裡整整三天三夜,其間還送了謝嵐去校醫務室複診。
醫生檢查後,說她體溫已經正常了,血檢也沒什麽問題。
陳默放下心來才收拾行李駕車離開。
走的時候,他都不敢看她。
怕再多看一眼,他剛剛築起的心牆便會頃刻土崩瓦解。
那天晚上,他看她病了,又有室友在旁邊,不忍心當場丟下她。
與她同床共枕時,他才發現自己所謂的决心不過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紙。
她隨隨便便就給捅破了。
他當時勸說自己,既然决定留下來,那就好好照顧她幾天,也算滿足自己的一點私心。等她病好了,再挑個時機把話說開。
結果真到謝嵐退燒那天,他又狠不下來心。
這次的理由是,她久病初癒,不能受到刺激。
下次吧,下次再說。
陳默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高中畢業那個月他癱瘓在床,萬念俱灰。全是因為她,才撐到現在。
康復之路有多艱難,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不管怎麽苦,他都沒動搖過分毫。
他甚至想過真要是這雙腿從此廢了,爬都要爬回她身邊。
靠著輪椅,靠著各種輔助儀器,只要能够生活自理,也沒什麽過不下去的。
可現在這個情況,還要跟她在一起,不是耽誤她一輩子麼。
那些話,他說不出口。
他原想减少與謝嵐的聯繫,好讓謝嵐漸漸把他忘了。
如今看來,該說的話總得要說。
不如就等下次見面吧。
馬一川和夏冰的婚禮定在5月21日。
他們還在要在5月20日辦一個盛大的單身party。
博士生沒有寒暑假,謝嵐請了十天年假,順便回洛城看望家人。
回國的航班要從n市出發。
走之前她特地去找了朱盛,想問清楚陳默的情况。
不出她所料,朱盛依然東扯一句,西拉一句,支吾其詞就是不肯說出真相。
謝嵐直截了當地將自己的猜想告訴朱盛:「我懷疑他可能患有輕度的ptSD。」
「創傷後應激障礙?我聽白菡說過這個病,不是,他是……」朱盛眼神飄忽不定,話哽在喉嚨口,說與不說他都异常難受。
謝嵐臉色凝重,她認爲有必要向朱盛澄明這件事的嚴重性。
「陳默所表現出來的症狀不一定出於生理機能的損傷,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朱叔叔,你必須告訴我實情,我們才能幫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