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袁文星
袁文星已經完全不在乎兩個曾經的捨友會不會和自己魚死網破,把先前他無比憂心的、害怕被人知道的事告訴旁人。他甚至期待鐘奕那樣做。在那些背後的議論里,話已經越來越難聽。最先,同學們的想象力不算豐富,只有人猜他帶其他人回宿舍,打擾捨友休息。到後來,他的「行為」越來越惡劣,已經有人猜,他是不是濫交、得了病,才從宿舍搬出。
在發覺有人在若有若無地躲避自己時,袁文星幾乎氣絕。
他以為自己可以放下的。
他真的曾經這樣想過。
風水輪流轉,莫欺少年窮。他躺在床上暢想,十年後,自己大獲成功,如今這些冷眼相待的同學是否會諂媚地覥著臉來求他做事。到那時候,他一定會好好報今日之仇。
可他成績一落再落,GPA越來越低。暑假前參加了幾次面試,卻只拿到幾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offer。在裡面挑一家入職,每日做事,又在洗手間里,聽人講話,說新招來的京大實習生眼高手低。
片刻後,袁文星衝水、走出,正好與那些背後講話的人四目相對。
他皮笑肉不笑,過去洗手,轉天就辭了工作。
……
……
袁文星愈加想看姚、鐘二人失意的樣子,成了一種心病。
他有了另一重想法:自己當初還是太傻。就算被人知道是他舉報鐘奕助學貸款一事又如何?總好過現在這樣。
再這麼下去,連他吸毒的傳聞都要出來了。
而在發覺姚華輝的性向之後,袁文星的第一反應,出了自己終於可以報仇的興奮,又有一點難得的、許久不曾有過的慶幸。
他的捨友是同性戀啊。
惡心。
好在搬出去了。
對,他搬出去是因為捨友是惡心的同性戀。再者說,宿舍環境嘈雜,尚俊傑見天打遊戲,影響學習。
……
……
袁文星沈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在他看來,姚華輝的秘密被曝光,此刻正該無地自容。他期待著,想要見到鐘奕等人用先前看自己的眼光,去看姚華輝。
他帶著惡意,想:姚華輝啊,當初你幫鐘奕坑我,現在鐘奕也覺得你惡心——
「就這樣?」姚琳不明所以,看看袁文星,再看看姚華輝。
旁邊,學委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語:「琳琳,少說兩句。」
袁文星:「?」
和他想象的反應不太一樣。
他皺眉,去看姚華輝。姚華輝站在那裡,面色蒼白,額角帶汗,渾身僵硬。他不再是那個自信的、會在上台做presentation時信心滿滿的學霸,而是一個秘密被揭露的難堪者。
「為什麼要少說兩句。」姚琳道。她安撫地拍了拍好友的手,示意自己這會兒神智清楚,有話想說。學委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姚琳往前走了一步。
她看了眼旁邊的鐘奕、池珺。
兩人表情都很正常。池珺見她看自己,還朝她笑了下。是很乾淨、清爽的樣子。
學委放下心。
而袁文星僵在原地。
不一樣。
怎麼會這樣。
同性戀,難道不是艾滋病的代名詞……
對,姚琳覺得無所謂,是因為她是女的,又沒和姚華輝朝夕相處、住在一處,當然不會覺得被騙、受害。
他轉而看向鐘奕與池珺。
偏偏這兩人更鎮定,像是完全沒聽出袁文星話中含義。
「首先,」姚琳站在袁文星面前一米處,雙手抱臂,抬頭看袁文星,「21世紀了,同婚在多少個國家都合法了,冰島女總理都和她妻子一起訪過華……你說姚華輝是同性戀,還說的這麼鄭重其事。」
她「嗤」地笑了聲。
袁文星有一米七八,而姚琳不過一米六。哪怕今天出來玩,她特地換了身好看裝扮,又踩著高跟靴,這會兒也比袁文星低了一頭。
但她不以為意,並不覺得自己抬頭看袁文星,就落了氣勢。
「……該不會覺得,大家知道這個消息,就不‘孤立’你,改作‘孤立’他了吧?」
姚華輝一怔。
他眼神複雜,看著姚琳,還有那幾個姚琳身後的女生。其中有與他一個作業小組的同學,這會兒注意到姚華輝的視線,對方先是愣了愣,隨後朝他點頭。
然後趁袁文星說不出話、姚琳又暫且沒下文的時候,接口:「性向是你自己的事,和我們沒關係。」
姚華輝陷入更深的怔忡,但還是下意識挑了挑唇,當做一個笑。
「當然,認識到自己的性向,就要對自己、對其他人負責。」姚琳轉向他,「我是沒想到,21世紀,大學生,還有人拿性向做文章。」
說到後一句,她瞥了眼袁文星。
「不是‘人品問題’,而是性別取向。」
「袁文星,我現在真的很理解。不管你在宿舍做了什麼,但能落到今天這樣,沒人搭理,完全是你咎由自取。」
袁文星僵在原地。
他像是看到自己的期許、自己想見到的畫面,在眼前瓦解、破碎。
他難以置信,如墜噩夢。
「鐘奕,姚華輝。」姚琳又道,「你們願意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哦,還有其他人。」她轉了個身,看著身後的朋友,還有樓梯上、拐角處,幾個聽到這邊動靜,趕過來準備「勸架」的同學。
姚琳:「……告訴我們,袁文星大一的時候到底做了什麼嗎?」
她起先是看姚華輝,而姚華輝又去看鐘奕。
其他人便明白了,先前的矛盾,出在鐘奕和袁文星身上。
在眾人的視線中,鐘奕慢慢看了眼事件的另一個主角。
袁文星已經頹然地往後退了幾步,坐在沙發上,手肘撐在腿上,臉埋進掌心。
鐘奕想了想。
池珺在一邊看著這一切,心道:姚琳這個控場能力倒是不錯。回頭問問,她有沒有意向來盛源應聘。
鐘奕:「……不好意思。」他說,「我們之前和袁文星達成的協定是,我們不把他做的公之於眾。相應的,他搬離宿舍。」
姚琳「哦」了聲,理解。
其他人跟著「哦」,理解是理解,又有點失望。
但鐘奕的話,顯然是第一次親口承認他們宿舍的矛盾。一時之間,眾人浮想聯翩,各樣目光落在袁文星身上。袁文星如坐針氈,過去一年里,他太熟悉這樣探究的目光。此時此刻,他近乎崩潰,驀然站起,怒道:「夠了!鐘奕,你現在還要假惺惺嗎?」
鐘奕無辜地攤手。
他覺得自己在看馬戲。
一隻猴子,瘦巴巴的,毛都要掉光了。騎著獨輪車,晃晃悠悠,走在鋼絲上。
鋼絲盡頭,是一個火圈。
他饒有興趣,看著袁文星往火圈——還有後面的火坑——里跳。
到這個時候,鐘奕已經差不多能推測出,上一世,袁、姚二人之間發生過什麼。
前情大約和現在差不多。不管從哪個渠道,總歸,袁文星發覺姚華輝取向為同性。接著,看他現在的態度,就能想出,那個時候,他又是怎樣對待姚華輝。
他先前說,「之前不是聊得挺好」。
鐘奕想:姚華輝按說不會和袁文星聊這種事。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他不知道與自己交流的人是誰。
他以為自己找到的是人生導師,是黑夜裡的指路明燈。
可這盞燈,將他引入了更加黑暗的數年時光。
後來姚華輝出國,興許也受到此事影響。他從袁文星的態度上,看到了「大眾」的態度。
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姚琳、學委……今天站在這裡的,除了袁文星以外的所有人,用自己的言語、行為,給姚華輝照亮了另一條路。
他只是他自己。
性向並不能定義一個人。
同時。
恍恍惚惚中,袁文星幾乎又回到當初那個晚上。鐘奕從背後貼過來,手放在他握鼠標的手上,說:「……接下來的事,不用你說。」
而他也和那個晚上一樣。
無法接受、歇斯底里。
袁文星慘然一笑:「你們也不用猜了。」他看向周圍人,臉上的神情漸漸歸於平靜。
與其讓這些人亂猜。
不如說出來。
再糟糕,還能怎麼樣?
袁文星神情恍惚,道:「鐘奕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林林總總,都要幾萬塊。」
這種時候,就要提一句導員。
導員林建安曾覺得,以鐘奕的穿著打扮,最多說得上不好不壞,無論如何都說不上奢侈。
袁文星:「他穿的一件T恤,要兩千。一條褲子,三千。就這樣,他還拿著助學貸款。」
池珺:「……」
他小聲對鐘奕說:「他就這麼盯著你,看你穿了什麼衣服嗎?」
鐘奕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
要怎樣才能告訴池珺,袁文星不止盯了自己,還盯了池珺。要不是他,上輩子,鐘奕得晚少則數月、多則數年才知道,池珺是個富二代。
池珺繼續道:「有點全身發麻。想到被這麼盯著,嘖。」
鐘奕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
KTV室外就是客廳。這會兒,客廳里的人越來越多。
袁文星質問:「我說他‘生活作風奢侈,騙取助學貸款’哪裡有問題?」
「你還好意思說?」尚俊傑終於聽不下去,從人群中走出來。他原本正在棋牌室玩牌,結果手機一陣狂響。對面的同學也劃開屏幕,驚詫:「班群炸了?啊,班長在底下撕起來了——怎麼回事兒?哎,俊傑,好像是你宿舍的事兒?」
尚俊傑頓時牌也不打了,跑下樓,準備給兩個捨友助陣。
牌桌上,其他三個同學:「……」
三缺一,沒法打。
還能怎麼辦。把牌先扣上,回頭再說。
眼下,尚俊傑頂替了班長姚琳的位置,站在袁文星面前。他是真的生氣,來大學前,他看了很多關於大學捨友的訴苦、抱怨。但尚俊傑一一看完,覺得空調開不開、誰值日,要不要幫其他人打水……如此種種,全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他沒想過,自己千軍萬馬都擠過來了,偏偏在袁文星身上大開眼界。
尚俊傑甚至百思不得其解。
這貨是怎麼考上京大的?
事後,才有人說:「人品和成績又不成正比。之前落馬的那個誰,在職期間騷擾學生、貪污公款……夠惡心了吧,還不是一路官運亨通?要不是被黑吃黑,沒准現在還在物色下一個侵犯對象呢。」
尚俊傑一陣惡寒。
如今,他捏了捏拳頭,心道:「要文明、文明。」
尚俊傑怒道:「姓袁的,你這是人話嗎?」
正要抬手,旁邊忽然伸來一隻手,按在尚俊傑抬了一半的胳膊上。
尚俊傑扭頭,看到鐘奕。
他深呼吸了下,緊繃的肌肉漸漸放鬆。
這種糟心事兒,當然還是交給當事人處理。